蔡京玲
西西和貓貓是前后腳來到這個家的。
記得那是個初秋的午后,天藍(lán)極了,我開車到離城不遠(yuǎn)的羅老太太家,把貓貓領(lǐng)回來。
老人的房間寬大而明亮,溫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jìn)屋來,在窗臺和地毯上留下一道道影子。貓媽媽慵懶地側(cè)躺在松軟的沙發(fā)上,小家伙們則閉著眼睛,擠在身旁睡覺。
它看起來是那么的小,當(dāng)老太太抱起它時,它驚恐地睜大眼睛望著我,那眼神仿佛一汪水,清澈見底。它美極了,眉宇間的三道豎紋和兩邊眼角的黑色眼線,好像是畫上去的,透著英氣。周身細(xì)密、黑灰相間的虎斑更提示了它不同尋常的血統(tǒng)——孟加拉豹貓。
是只小豹子,回家找西西哥玩兒去吧!我把它抱進(jìn)早已準(zhǔn)備好的籠子里,放在車后座上。一路上小家伙“喵喵”地叫個不停,好像在喊“媽媽,媽媽……”
這時候西西也扯著嗓子要媽媽、要奶吃,出生才幾天的寶貝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這么喊。吃媽媽奶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快樂的事情。依偎在媽媽的懷里,安全、溫暖,嘴巴貪婪地吸吮著,紅紅的小腳也跟著踢,不知是在幫著用力,還是高興。
吃飽了沒力氣,奶頭從嘴巴里滑出來,小東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時候疲憊的媽媽只要有寶貝在身旁,夢也是甜的?
睡夢里時間并沒忘記趕路,好像在和兩個小家伙賽跑。至少在最初的日子里,貓貓總跑在前頭,是贏家。那么快它就認(rèn)可了這個新環(huán)境,找到了家的感覺,一股腦把爹媽、姊妹忘得一干二凈。
它什么都喜歡、什么都感興趣,遇到什么都要歪著腦袋,拿爪子撥弄幾下,或者干脆把頭探進(jìn)去看個究竟。它隨心所欲地在屋里徜徉,碰見誰過來,都要在你褲腳上蹭一蹭。個頭和力氣也在飛快地增長,當(dāng)然少不了血液里早已注定的敏捷和矯健。
身子向下一蹲,躥上兩米高的柜子那是小菜一碟兒。它喜歡這么干,翹首遠(yuǎn)望,俯瞰江河大地、蕓蕓眾生。威嚴(yán)、深沉而悲憫,好像獅子王,又多少有點兒裝蒜的意思。
冬天大多數(shù)時間里,它更喜歡在書房的軟椅里蜷個卷兒曬太陽,或者搞個人衛(wèi)生。尤其是瑞彈琴的時候,貓貓總是變得十分安靜,它似乎一下子就領(lǐng)悟到了小屋里洋溢著的這份動人和詩意。優(yōu)美的琴聲和著窗外紛揚的大雪,還有舒服、愜意、尾巴擺來擺去的貓咪——它不知道,自己其實也是這詩意的一部分。
它愛干凈,總也清潔不完。上廁所也講究,每次你剛給它換上新鮮、清潔的貓砂,它總要立即在你面前解決一個新鮮的,不知是在道謝還是成心氣人。那表情舒服啊!和西西剛洗完澡時差不多,他躺在干爽松軟的床單上,細(xì)嫩的皺褶上都擦了痱子粉,雙手抱著奶瓶吃奶。兩只小腳丫不時也翹上來頂著,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滋潤的啦。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視為同類,貓貓似乎對西西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次西西睡了,貓貓都要跳上小床來,湊到他臉上聞聞,然后在腳底下的被子上,給自己騰塊地,舒舒服服地躺下。
這時床頭幽暗的燈光照在西西紅撲撲的臉上,一根根纖細(xì)的汗毛好像給鑲了金邊,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貓貓則在黑暗里靜靜守著,閉上眼睛,醒著就沒完沒了地舔自己的爪子。
這時候要是誰過來看西西,貓貓就會抬起頭來,眼睛望著你,不時從喉嚨里輕微而短暫地“喵”一聲,算是招呼:嘿,我呢?
不光晚上,白天西西坐在地毯上玩樂高,貓貓當(dāng)然要過來摻合。它不是把散落在地毯上的樂高小塊兒撥弄到不知哪兒去了,要么就是在那一片“叢林”里竄來竄去,把西西剛剛搭好的什么弄倒。氣得他牙癢癢,從旁邊玩具筐里抓住一根搭房子的木棍,就追著貓貓打,沒輕沒重。
貓貓一溜煙抱頭鼠竄,跑沒影兒了,倒也不吃虧。可從來都不長記性,在遠(yuǎn)處看一會兒,又忍不住過來招惹他。
西西剛學(xué)會走路那會兒,跑起來搖搖晃晃加上圓圓滾滾,貓貓總把他當(dāng)個球,在后面追。還不時騰空躍起,拿爪子在西西腦瓜頂上輕拍一下。西西胡擼胡擼腦袋,那表情好像讓蒼蠅叮了一口,真討厭。
貓貓可不覺得自己討厭。西西哥那兒總有好玩的、好吃的。西西吃飯的時候,貓貓也在一旁守著。遇到什么不好吃的,一口吐出來,貓貓就會在下面接著,當(dāng)成什么寶貝似的,拿爪子撥來弄去,好像在玩一只剛抓到手的小老鼠。
玩累了,丟一旁不管了。可沒準(zhǔn)什么時候又讓西西撞見了,一臉詫異,似曾相識,撿起來聞聞,二話不說就塞嘴里,倆家伙一唱一和,真能把人逼瘋。
不打不成交,在西西心里,其實貓貓從來都占據(jù)著很重要的位置,是家庭的一員。按他的話,叫“貓貓妹妹”。圣誕節(jié)前寫信向圣誕老人要禮物,從不忘幫貓妹要一份;也總盯著貓貓的水碗、飯盆,空了就踩著凳子,接點水往里加。
夜晚有時貓貓睡不著,不知從哪兒翻出個瓶蓋、線頭,在樓道里折騰。一會兒又掉到樓梯上,一級一級往下掉,乒乒乓乓,讓人惱火。這時西西要是沒睡著,就會在床上咯咯地笑,說準(zhǔn)是貓貓妹妹在那兒淘氣。
淘氣的貓貓一天天長大了,更一天天展露出來自家族的血性。樓上、樓下已滿足不了它對自由的渴望,它要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整個夏天它都很少著家,一大清早就跳到我床上,聞聞、舔舔。再沒動靜,就拿牙在你胳膊上輕輕硌一下,意思是:大爺您快起來給我開門吧!
白天里它像風(fēng)一樣自由,在叢林和曠野中,盡情地享受著追逐和殺戮的樂趣。一有捕獲,它就會帶回來。嘴巴叼著,往你跟前一扔,大多還活著。它則蹲在一旁,看著你,再看一眼地上的倒霉蛋,透著得意。
每天我一進(jìn)家門,西西就會向我告狀:今天貓妹妹又帶只鳥或者兔子回來了,貓貓進(jìn)屋前叫開門,嘴里的小老鼠掉下來跑了,貓貓可不高興啦……
有時在外邊散步,無意間撞見貓貓。它親熱地沖你叫兩聲,打個招呼,但從不往你跟前湊。喉嚨里咕噥著好像在說:還沒到點,再玩一會才回去。
然而那天早晨,貓貓離家后卻再也沒有回來。一天、兩天、一個月……直到窗前的楓樹落下最后一片葉子,薄薄的初雪把屋前的臺階和車道染白。
鄰居說,附近的林子里有不少土狼。我忽地想起,深夜天空里游蕩的此起彼伏的哀鳴,不寒而栗。
西西睡前總要問:貓妹妹去哪兒了?為什么還不回家?冬天那么冷,它會躲哪兒呢?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敷衍他:“貓貓是頭小豹子,它喜歡自由,享受外面的世界,那兒才是它的家?!?/p>
西西將信將疑,眼皮打架了,嘴里依然念叨著:“貓妹妹今晚會睡在誰的被子上?”
兩年過去了,沒有聽到過貓貓的音訊。楓樹又長高了,寬大茂盛的樹冠已能遮住大半個窗戶。貓貓走的那年才栽下的幾株玫瑰和鐵線蓮正盛放著爬滿墻壁,小區(qū)與密林相接的部分已建起了鐵絲圍欄。貓貓你還能回來嗎?還認(rèn)識這個家嗎?
有幾次深夜,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恍惚中隱約聽到貓貓的聲音,悠長、哀怨,仿佛來自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連忙披衣起身,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漆黑、寂靜的夜。
西西長高了許多,又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近來尤其對各式飛機(jī)感興趣,慢慢地不再提貓妹妹了。我也趁他不在意,把貓貓的水碗、飯盆、玩具、玩耍的架子、蹭爪的麻墊,悉數(shù)打包送人了,只留下心底里不時閃現(xiàn)的回憶。
那天我有事回來晚了,一進(jìn)門西西就跳下床來,興奮地對我說:“貓妹妹有自己家了?!边呎f著,邊拿媽媽的手機(jī)給我看。他一直在等我,堅持著沒睡。
原來是一組照片,是朋友在微信中的分享,介紹貓的——微信上挺流行的話題。這頁的標(biāo)題是“孟加拉豹貓”。難怪,西西的小豹子貓妹。
的確和貓貓像極了,機(jī)靈帶幾分犀利的眼神、勻稱的體型、短毛、標(biāo)志性的虎斑,斑紋也是黑色的,鏡頭里還有五只一模一樣的小家伙擁著媽媽,睜大眼睛望著我。我又想起了那個初秋的午后,七年了……
我把兒子一下子抱起來,熱切地對他說:“貓貓沒丟,貓貓當(dāng)媽媽了?!蓖鴥鹤忧寮?、洋溢著喜悅的眼睛,我真希望這一切是真的。
責(zé)任編校:郭遠(yuǎn)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