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
(廊坊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文學敘事中的變形主題在中外文學作品中都較為常見,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變成土地廟、《金驢記》中的青年變?yōu)轶H子。神話作為一種幻想式的敘事,它其中的變形主題就更為顯著了。以神話中的一類作為敘事媒介,對文學作品中的變形主題進行研究,能夠更好地發(fā)現(xiàn)此類主題在特定作品中表現(xiàn)的深意和內(nèi)涵。
神話是先民在對原始社會認識的基礎上所創(chuàng)作形成的神圣的敘事,它以虛幻的方式對當時社會的情況加以客觀反映,傳遞了先民對史前社會的獨特記憶和認知。谷種神話是神話的重要類型之一,它反映了先民步入農(nóng)耕文明社會的真實情況。谷種神話中的變形主題是十分獨特的,它包羅了谷種神話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形式的變化,這些變化有的與谷物的產(chǎn)生有直接關聯(lián),如米面變雨雪、人化為谷種等,還有與谷物的產(chǎn)生沒有直接關系的,如神變?yōu)閯游?、人變?yōu)閯游铩游镒優(yōu)槿?、谷種變?yōu)槿说取D壳澳茉?6個民族的102篇文本中看到這種變形主題的存在。通過對這些不同類型的變形主題的分析,能夠看到它在谷種神話中所起到的獨特作用和呈現(xiàn)的重要意義。
在谷種神話中出現(xiàn)了各種形式的變化,有些變化與糧食的產(chǎn)生有直接關聯(lián),按照變化主體的不同,可將其劃分為神、人、無生命物變?yōu)楣确N等三種類型。目前在漢族、苗族、烏孜別克族、彝族等民族的8篇文本中能找到相應的變化。
該類變化中的主體多與神、神性人物或神性動物的變化有關,如漢族的《神農(nóng)上天討糧》、藏族的《望果節(jié)》、珞巴族的《達尼和尼都》等都屬于此類。這幾篇文本都是比較典型的神變谷物,像漢族神話中的龍蟲、虎蟲、鳳凰蟲都屬于神性動物,它們被埋入地下長出麥子的過程顯然就是尸體化生的過程。而藏族神話中的地藏神弟子直接化為谷種等情節(jié),更直接表明它與尸體化生之間的關聯(lián)。
神的整體變?yōu)楣确N是第一類變化。藏族《望果節(jié)》中的地藏神的大弟子化身成為五谷種子[1]13-14。不過這里變化的詳情并未交代,神話主要表達出了一種舍身成仁的思想,地藏神的三個弟子分別變成了對人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極有幫助的東西:谷種、耕牛和水源,佛教與農(nóng)業(yè)生活產(chǎn)生了融合。神變化為人間的東西,只是發(fā)生了形態(tài)上的轉(zhuǎn)化,被轉(zhuǎn)變的事物已具有了神的靈魂,谷種、耕牛和水既然都是神的化身,它們便是神佛賜予人間的產(chǎn)物,人們更需虔誠地感念神佛的恩賜,谷種神話中更具有了傳道的意味。
神蟲變化為谷種是神性動物變?yōu)楣确N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類變化。漢族《神農(nóng)上天討糧》里提到了龍蟲、虎蟲、鳳凰蟲,這三種蟲本是天上的神蟲,但它們在變?yōu)辂溩雍缶统闪他滘葡x、麥牛子和麥蛾子[2]28-29。麥蚱蟲又叫蚱蜢,它主要吃禾本植物,對水稻有危害;麥牛子的學名為鋸谷盜,它主要吃谷物或糧食碎屑,并寄生于稻谷等作物之上;麥蛾子的幼蟲生長在谷?;蛎薹N之中。本是功高于人的蟲子,為何會成為害蟲,神話將這三種蟲子的產(chǎn)生與麥子的出現(xiàn)聯(lián)系起來,這屬于神話中的反向關聯(lián)。像老鼠是偷取人間糧食的動物,但在神話中它卻常以幫助人類盜取谷種的文化英雄的形象出現(xiàn)。上述三種害蟲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害蟲,先民觀察到它們的生活習性多會寄居在糧種內(nèi)部,自然會認為它們源于糧種,通過反向關聯(lián),先民會聯(lián)想到它們最初是有功于人類。它們的原型龍蟲、虎蟲和鳳凰蟲都是隸屬于天界的神蟲,它們寄居的糧種就是它們賜予人間的糧食,只是經(jīng)歷了某些事情之后才變成了危害糧食的害蟲。
神性動物的皮變成谷種是神性動物變谷種中較為特別的一類變化。珞巴族《達尼和尼都》中的金米烏佑的鼻子變成了水獺,太陽東尼的女兒穆米剝下水獺皮,從水獺皮里變出各類種子[3]757-763。太陽東尼在珞巴族崇拜觀念中具有很高的地位,神話中他為了將糧種和牲畜作為女兒的嫁妝,而下令割下金米烏佑的鼻子。這里將糧種和牲畜作為嫁妝,在很多民族的考驗母題中都曾出現(xiàn)過,天神嫁女所準備的嫁妝必定與凡間不同,若以先民的思維觀念來看,糧種和牲畜種本是屬于天上的,擁有這些東西就意味著生存和發(fā)展,就如同擁有天神般的生活,那么這種賜予糧種和牲畜的行為確實屬于上天的忍痛割愛,因而很多相關的神話中的天神都會故意不送一類糧種或牲畜。在此方面珞巴族的太陽東尼則表現(xiàn)出了大度。水獺是烏佑(神靈)的鼻子所變,神、人或動物起源于神的身體的一部分是比較常見的母題,如滿族的火神是天神的瘤子變化而來的,由于脫胎于神的身體,他們自身便擁有或繼承了神的某種屬性或能力。水獺本身就有敏銳的嗅覺、視覺和聽覺,將它想象成為天神的鼻子,或許它具備了天神鼻子的內(nèi)在特性和某些外部形狀特征,但這也只是珞巴族先民的一種想象。水獺經(jīng)常白天穴居,晚間進行捕食活動,它能捕捉小的鳥獸魚蝦,有時也以植物為食,水獺的腹內(nèi)被認為能承載糧種和牲畜種,但神話卻將水獺的生活習性放大,讓它成為植物和動物種子的載體。珞巴族所居住的環(huán)境能夠觀察到水獺,它能夠在地上和水里自由活動的獨特生活方式又為其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在萬物有靈觀念的影響下,人們自然會將其神化,故而可能會產(chǎn)生上述水獺皮里有谷種的神話。
人變?yōu)楣任镞@是神話敘事語言所呈現(xiàn)的一個面貌。谷種神話中的人可以在失去生命之后,變化為谷種造福人間,但這種變化也有被動和主動之分。漢族的《苞谷的傳說》、苗族的《紅苕、包谷和谷子的傳說》便屬于此類變化。
人被動變形為谷物。如漢族《苞谷的傳說》中的包姑因為偷盜寶洞中的珍寶而被老君變化為苞谷[4]293-294。她的變化并非出于本意,這種被動變化的類型比較少,而且具有偶然性成分。神話中的苞谷因為在腰中放了金玉寶棒,在變化后也形成了相應的形態(tài),這便是長在稈中間的苞谷。雖然變?yōu)榘鹊那楣?jié)具有偶然性,但整篇神話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在懲罰母題中,懲罰原因的發(fā)出者以懶惰的女性居多,這與禁忌的設置有一定的聯(lián)系。這里所發(fā)生的變化和谷種的產(chǎn)生實際上都是懲罰的延續(xù)或變體。
人主動變形為谷物。如苗族神話中的三個兒子都為了救治村民們肚子脹的病而自愿被神仙變?yōu)楣确N,神話中老大紅兒、老二綠兒、老三黃兒分別吃了神仙金拐杖中倒出的三顆珠子,才變成了紅苕、包谷和谷子[5]1347-1349。但神在將老大變?yōu)榧t苕后并未立刻將谷種賜予人間,而是等待老二和老三的到來,在他們都變成谷種之后,才派飛鳥將谷種賜予人類。神話在歌頌人類舍生忘死的勇敢精神時,其實也傳遞出了另類的思想,神仙本可以將三顆珠子賜給一人吃,但神話的設定是要三個兄弟都付出生命才能使人間獲得谷種,這應當與農(nóng)業(yè)社會最初的生存狀況相關。在探尋、發(fā)現(xiàn)和獲取谷種的過程中,人類確實經(jīng)歷了一定階段的探索,這種探索不應是一個人完成的,很多神話文本將先民的經(jīng)歷濃縮于一個英雄身上,而這則神話的英雄是三個,它也證明了人類取得谷種的艱難。因此神話的文本內(nèi)容雖已美化,但蘊含在神話之中的思想?yún)s值得深思。
除了上述的神和人能變化為谷種之外,珍珠、項鏈、石頭、雨雪等無生命物也都能在谷種神話中變成谷物。如漢族的《南方水稻的來歷》、烏孜別克族的《蘇曼萊克》等文本都屬于此類變化。
項鏈能變化為谷物。漢族神話中的五妹為了讓人間有谷種,而將王母所賜的項鏈變成了水稻[6]192-194。與此相似的還有諸如布依族《珍珠米與冰雹》中的青龍公主的寶貝珍珠米落到人間變成了莊稼[7]4-8,佤族《谷子的來歷》中的谷種也是以寶珠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水潭中[8]163-165。很多民族都會將水稻和類似項鏈一類的事物聯(lián)想到一起,從水稻的色澤白亮、外形飽滿和本質(zhì)珍貴的特征出發(fā),選取此類意象。布依族神話更直接將人間的谷種表達為珍珠米,都說明它們之間的變形是具有可行性的。
石頭可以變化為谷物。烏孜別克族神話《蘇曼萊克》中的天使讓鍋里的石頭變?yōu)槭澄颷9]623。這是比較獨特的母題,這則神話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貧富的劃分和特定食物的名稱,說明神話的產(chǎn)生較晚。真主賜予人類食物的情節(jié)也是神話所要著重表現(xiàn)的,但是其中石頭變糧食的母題應該不是隨意的選取,這與點石成金的母題也頗為相似。而且石頭比糧食更容易獲取,人們希望石頭能成為食用的東西,這也是早期先民的美好想象和獨特嘗試。在饑寒交迫的早期社會中,萬物皆可食用,人們想必也嘗試過用水煮石頭的事情,但在嘗試的過程中人們才逐漸辨別出了適合人類食用的食材。
在谷種神話中,與谷種的直接起源無關的變形主題也有很多,它們雖然與谷種的出現(xiàn)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卻是神話敘事中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讓神話敘事得以完整呈現(xiàn)。其中較多的一類是變化成為動物的情節(jié)。
在谷種神話中,神變?yōu)閯游锏那闆r各有不同。在傣族的《谷種的來歷》、哈尼族的《奧色密色》、水族的《阿婞教人種五谷》、瑤族的《五彩帶》等文本中,神就可以變形為狗、牛、天鵝、公豬等不同的動物形象。
神變化成為狗是其中的一類變化。如傣族神話中的天神小女兒先后偷了一袋谷子和七十六種谷粒而被貶下凡變?yōu)楣穂10]140-141,哈尼族神話中的天王姑娘因偷出谷種而被貶到凡間變?yōu)榱四腹穂11]667-669。她們都因為賜予人間谷種而被變?yōu)榱斯?,傣族更增添了天女兩次偷谷種的情節(jié)。神話中的天神為何要將天女變?yōu)楣焚H下凡間,這一方面與谷種的重要性有關,谷種被先民認為是天上的產(chǎn)物或天神的寶貝,天女采取偷盜的形式賜予人間谷種,說明天神不愿將谷種贈予人類,天神更因此事而遷怒女兒,將其貶入人間,神話借此表現(xiàn)了谷種的珍貴和重要。另一方面這與人們與狗的關系有關,南方諸多民族都有嘗新節(jié),嘗新米之前要先喂狗,這便與狗取糧種的神話有關。
神變化成為牛是該類中最為常見的變形。牛是農(nóng)耕社會中較為重要的勞動助手,它在神話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很高,很多民族的神話都將牛與天神、天界、下凡等關鍵信息聯(lián)系起來。如水族神話中的仙女阿婞是在下凡時主動變?yōu)樗5腫12]30-35,她的目的是要考驗后生,水族神話突出了水牛的意象。再如漢族《牛為啥沒有上牙》中的保民官因傳錯話而變?yōu)榕13]279-280,京族《天神贖罪》中的天神因?qū)θ碎g的莊稼犯下錯誤而主動變?yōu)榕5饺碎g受罰[14]321-323。這些變?yōu)榕5男袨榧确从沉宿r(nóng)業(yè)中以牛耕地的事實,也放大了牛的神性。
神還會變形成為其他的動物。如瑤族神話中的天女可以變成天鵝、玉帝可以變?yōu)楣i[15]。在先民的思維觀念中,人與動物的界限較為模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突出主體的意識才逐漸形成,但早期人或神變?yōu)閯游锏挠^念仍留存下來,而且神變?yōu)閯游镆l(fā)生在特定的人和事件之上。如瑤族中天女上天的行為能與天鵝進行聯(lián)想,很多民族的羽衣型神話中的天女也是天鵝形象。傣族《谷神》中的谷神變?yōu)轸~到河中洗澡[16]136-137,這與谷種源于河中的觀念有關。仫佬族《天是怎樣升高起來的》中的磨坊仙子被貶下凡變?yōu)楣笆合x幫助人間[17]5-8。這些變化動物的行為都與一定事件相聯(lián),是較為獨特的意象。
在此類變化中,主要以人化身為狗為主。如苗族的《找糧種》、彝族的《嘗新先敬狗》、藏族的《青稞種子的來歷》等三篇文本都是如此。有鑒于其內(nèi)容的相似性,這里僅就從其背景和情節(jié)出發(fā)作如下比較。
表1 人變化為狗的神話文本比較
從表1的比較可見,三篇文本內(nèi)容的主要母題如下:
①英雄因人間沒有谷種而外出尋找;
②英雄在神的幫助下得知谷種位置;
③英雄經(jīng)過爭斗或偷盜而獲得谷種;
④英雄在取種的過程中被變?yōu)榱斯罚?/p>
⑤英雄在返鄉(xiāng)途中收獲姑娘的愛情;
⑥英雄回到故鄉(xiāng)后又重新變成了人。
上述文本的內(nèi)容和敘事其實比較復雜,它們雖不都屬于同一語族,卻都流傳于四川地區(qū),彼此之間應有一定程度的影響,通過從文本內(nèi)容所提煉的母題可見它們所存在的共性。英雄取谷種的過程中為何會經(jīng)歷從人到狗、再到人的變化,這便可以從如下四個方面來說明。
第一,神話復合的痕跡較為明顯。人取谷種、狗取谷種、人狗成婚是它們最核心的母題,母題①―③尋找谷種的是英雄,母題④―⑥將谷種帶回故鄉(xiāng)的主體實則是狗,銜接這兩大類母題的是人與狗之間的變化和婚姻,如此完整的神話不應是其最初的原型,它應為幾類母題的組合。在人們較為原始的觀念中,谷種仍是由狗取來的,而為了突出文化英雄的形象,極有可能將兩者的形象復合。有的民族神話卻將其分開,如布依族神話中的茫耶和狗共同尋找谷種,芒耶在取回谷種的途中犧牲,小狗則將谷種帶回來[18]39-45。這是人和狗共同取谷種的復合,只是人和狗的形象沒有合二為一。
第二,谷種的掌握者和幫助者各有不同。神話中的山神、龍王、蛇王分別將文化英雄變成了狗,他們是谷種的掌握者并且都各自為政。彝族的尼米神能夠主宰萬物,藏族的地母和山神雖也具有一定的地位,但他們只會通過暗中指導的方式幫助人類,不會因為取谷種事件而與龍王、蛇王等神靈發(fā)生正面沖突。這都說明龍王等神所具有的地位和其他神相當,而執(zhí)掌谷種或許也恰恰是其身份的象征。在許多民族的神話中只有天神、玉帝等主神才是谷種的真正掌控者,在先民的社會生活中,擁有谷種則代表著具有雄厚的資源,自然谷種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第三,人被神靈變化為狗的情節(jié)。首先,在神話中變?yōu)榱瞬煌墓罚绗幾逯惺切↑S狗,彝族中是黑色卷毛狗,藏族中是黃毛狗,神話中盜取谷種的主體從人變?yōu)榱斯罚鋵嵾@是將人取谷種與狗取谷種的神話進行了復合。在這些民族的其他谷種神話中,狗都是取種行動的主要參與者。作為人類生活中最為常見的動物,它們的形象自然源自于實際生活,因此神話中出現(xiàn)的黃狗、卷毛狗都是普通而常見的狗。其次,在變化方式方面,瑤族和彝族神話中并未交待具體方法,藏族的蛇王采用了炸雷閃電的方法將英雄變?yōu)楣?,但狗可以再次變?yōu)槿?。這里神靈所采取的方式近似于一種禁忌巫術(shù),狗可以通過解禁的方式而變成人。藏族蛇王的方式更為高級,能調(diào)用雷電的應為雷神或閃神,蛇王之所以能使用雷電,一種可能是它同龍王一樣具有呼風喚雨、驅(qū)使雷電的法力,另一種可能是它作為巫師的身份出現(xiàn),能夠利用巫術(shù)達到目的。
第四,狗可以通過婚姻的方式變化為人。神話中的婚姻或者愛情應該是解除巫術(shù)或禁忌的一種方式,人與狗的相愛結(jié)合便能讓狗再次變?yōu)槿耍@也應是人再次獲得生命的表現(xiàn)過程。在西方童話中,公主因為吻了青蛙而使它變回了王子等,這都與中國的此類神話具有共性思維,神話中的女性都為未婚女子或貞潔處女,女性與動物發(fā)生接觸后,女性所具有孕育生命的能力便會令人再次獲得重生,這符合巫術(shù)接觸律的神話思維。其實人與動物婚的母題在神話中也較為常見,狗作為氏族圖騰的代表,它與人的結(jié)合多是表示部落之間的聯(lián)姻關系,狗也被很多民族認為是祖先。如南方的盤瓠神話是最為普遍的人與狗成婚的神話,盤瓠在變化為人的過程中保留了狗頭的形象,南方一些民族不僅將其奉為始祖,更會定期舉辦節(jié)慶活動對祖先神進行祭祀。
不僅神、人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變?yōu)閯游?,谷物也可在特定的情境下變?yōu)閯游铮@種變化是很獨特的。如臺灣流傳的《小鳥為什么啄食稻谷》講以前一粒米可煮一鍋飯,一個懶人放了幾粒米,鍋裂后里面的米粒全部化為小鳥[19]96。從目前搜集的文本來看,谷物變?yōu)轱w鳥的文本主要集中于臺灣神話中,如泰雅人的《農(nóng)耕的由來》中也認為一粒米足夠一家人吃,只是一個懶漢將所有粟谷倒入鍋中的行為令谷神憤怒,才被谷神把鍋里的飯變成了麻雀[9]146。兩則神話中將米粒變?yōu)樾▲B的行為,應是祖先和谷神對懶人的一種懲罰措施。此外,還有布朗族《沙卡厄》中的谷種被趕跑逃到海上后變成了金魚[20]75-76。谷物之所以能變?yōu)轼B或魚,這都與人們對于谷種最初來源的認識相關。
與上述變化為動物的情況相似,在谷種神話中,神、動物和谷物都可以變化為人,它們變化的原因及表現(xiàn)都不相同。在神變形為人的神話中,神變?yōu)槿说姆绞交旧隙际峭ㄟ^喬裝的方式改變原初的面貌,神可以化身為討飯婆、討飯老漢、老道等形象,其目的是查訪人間是否珍惜天賜的糧食,這種偽裝更能探查出人心的善惡。神在變化為人的情況中,往往不太注意對性別的選擇,老天爺會變成要飯婆,也會變成討飯漢。動物變化為人的原因多與取谷種和求谷種相關,此處的動物主要以狗和鳥為主。如漢族的《小麥為啥只長一個頭》、苗族的《帶回谷子的狗》、怒族的《谷種的來歷》、土家族的《狗帶谷種》等都屬于此類。這里主要介紹谷物變化成為人的情況。
谷物變?yōu)槿?,這種獨特的想象和思考在其他文學敘事中也不曾見過,這就使得谷魂也具有了人的屬性。像布朗族的《沙卡厄》、瑤族的《龍犬盜谷種》等文本都是如此,但此類文本較少。
第一,與谷魂觀念有關。如布朗族中谷種被老寡婦打碎逃到海上后變成金魚,它被人撈起后又變?yōu)槔厦诐?老大媽),即谷神雅班豪,她把敲碎的谷子撒進地里[20]75-76。谷種能夠發(fā)生兩次變化的情況確實不多見,文中的魚只是一個過渡的形態(tài),谷神還是由谷物變化而來的。它是谷物靈魂的掌控者,其外化形態(tài)根據(jù)環(huán)境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在谷物回到大海之中時,它便外化為魚的形態(tài),當要幫助人類時,它便化為人的形態(tài)在人間行走。這是神話賦予谷種的特性,也是谷魂崇拜觀念的深入體現(xiàn)。
第二,特定谷物變?yōu)槿?。如瑤族神話中的水仙姑和小伙子把谷種和芝麻種撒到人間,小伙子撒的谷種變成男人、芝麻種變成雄性動物,水仙姑撒的變成女人和雌性動物[21]25-27。他們顯然是人類和動物的始祖,這里的谷物糧種不僅有性別的區(qū)分,還有人獸的區(qū)別,那神話中為何會做此差別。首先,對谷種變?nèi)?、芝麻種變動物的理解,此時先民已經(jīng)意識到人和動物的區(qū)分,但物與人之間的轉(zhuǎn)化關系又說明人們相信人與物體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谷種在養(yǎng)育人類方面的功用大于芝麻,人們更為依靠谷種而生存,并且其生長發(fā)育的過程又與人的孕育很相似,而芝麻的形狀和顏色確實能夠產(chǎn)生對自然界動物的聯(lián)想,人們會將谷種和芝麻種分別指代人和動物的主要原因也在于它們與人的相關性。其次,對糧種性別區(qū)分的理解,男性所撒的種子就是男人和雄性動物,女性則相反,這很明顯符合巫術(shù)原則中的接觸律,通過接觸,種子也便具有了傳播者的屬性,這與先民的認識較為吻合。此外,還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撒種子的時候要吐一泡口水,這同人類起源神話中的神對泥人吹氣成活較為類似,這里又將人類起源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聯(lián)系起來,水能夠灌溉植物種子的生長,而人的口水使人成活則類似于此。谷物變?yōu)槿说那楣?jié),是與先民原始信仰的觀念脫離不開的。
該類變形是谷種神話較為重要的一類主題,主要是關于神因為人間的貪懶和浪費等行為而將所賜予的米、面、油等食物變?yōu)榱擞暄┑囊活惿裨?。目前搜集的谷種神話文本中有52篇都屬于此類。具體篇數(shù)與流傳地域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如表2。
從表2流傳地域可見:其一,此類主題在北方的非稻作文化地域之內(nèi)流傳較為廣泛,基本上在長江以南的地區(qū)沒有留存,因此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nèi)形成了北方特有的谷種文化。其二,它最為集中的地域在遼寧和河南,居于其次的是江蘇和新疆,其他的文本都較為零散地分布于北方地區(qū)的各個省區(qū),遼寧、河南、江蘇都具有較為悠久的作物種植歷史,也形成了一定的粟作文化和稻作文化,對新疆的文本則需單獨分析。其三,漢族的文本主要集中于河南和江蘇,遼寧和新疆則分布有較多民族的文本,如遼寧分布有漢族、滿族、蒙古族等,新疆分布有維吾爾族、蒙古族、錫伯族、塔吉克族等民族的神話,在同一地域內(nèi)的不同民族文本之中又是否存在關聯(lián),便需要對具體的文本和情境進行分析。
表2 谷物變?yōu)橛暄┑纳裨捨谋酒獢?shù)與流傳地域分布表
此類主題集中出現(xiàn)在北方粟作文化區(qū),這真實地反映了粟作地區(qū)與稻作地區(qū)自然條件之間的差異,稻作產(chǎn)物所需雨水要更大,而粟作產(chǎn)物在天時地利方面都與稻作地區(qū)有所不同,這也就形成了粟作文化帶所獨特的天降米面的神話。如錫伯族的《天神與大地》中講天神得知人類的懶惰行為之后,便把所降的面粉變?yōu)榱搜9]631。這則神話流傳于新疆地區(qū),它在解釋雪的由來時,指出是天神懲罰人類而將面粉變成了雪,文本所突出的唯一糧食是他們?nèi)粘I钪凶顬橹匾募Z種。相對于南方適宜耕作的環(huán)境,在北方廣大地區(qū),人們在耕作之中需要引雪水、泉水、湖水等進行灌溉,加之夏季炎熱干旱、冬季風雪漫天,為這里的耕作增添了更多不確定因素,人們對面粉的珍惜和對糧食的渴望之情也在神話中表露無遺。然而在神話中先民認為最初的面粉是用之不盡的,能夠滿足人們的生存,這或許是神話的一種期望式的表達,人們希望能夠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但現(xiàn)實與神話的反差注定令人失望。其實這類文本都是用先民的眼光和神話的視角在解釋雨雪等自然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原因,卻也真實地反映了特定地域內(nèi)糧食缺乏的客觀面貌,人們希望獲得上天的恩賜和幫助。此外,神話認為最初是有足夠的糧食來滿足人們的基本生活,不過因為人類浪費的原因而得到了上天的懲罰,天降雨雪便是這一懲罰的直接表現(xiàn)。神話更多還是在警示并要求人類珍惜現(xiàn)在所得的糧食。
谷種神話與變形主題的有機結(jié)合,構(gòu)成了神話中獨特的一類敘事,也讓變形主題在特定的敘事表述中展現(xiàn)了其特有的價值,也映射出了特定時期人們的文化思考和認知。谷種神話中的變形主題不僅涉及谷種的直接產(chǎn)生,也包括了諸如神、人和谷物分別變?yōu)閯游?,神、動物和谷物分別變化為人,以及谷物變成雨雪等特定的主題。這些主題也讓谷種神話的敘事更為豐富和完整。
變形主題在創(chuàng)世神話、人類起源神話等其他神話類型中也都有出現(xiàn),不過在谷種神話中它主要表現(xiàn)為神與人和動物、無生命物之間的相互變化。這些變化或者與谷種的直接產(chǎn)生有關,或者間接通過接受懲罰、喬裝探訪等方式與谷種神話產(chǎn)生關聯(lián),而且這些變化也都絕非隨意而為。它不僅與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有聯(lián)系,也涉及文化層面的關聯(lián)。解讀變形主題,需要發(fā)掘特定情境中的文化內(nèi)涵,結(jié)合相關的文本進行具體的比較分析。谷種神話作為一種敘事媒介,確實能夠揭示出變形主題在特定文本的獨特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