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之下

終于

我們遙遠(yuǎn)得連聲音也無法觸及

終于

上天在八年前的一個雨雪之夜

像收割莊稼一樣

將她的痛苦與身體一并收走

娘走的時候寂然無聲

一如她活著時的失語失聰

被病魔反復(fù)擊打得難以承受時

她也只是發(fā)出耳語般的呻吟

或許? 即使疼痛難耐

娘也不愿驚擾我們? 驚擾世界

如今? 老宅院里野蒿瘋長

一如娘的新居上

青草葳蕤

那些青草在風(fēng)中舞蹈? 在雨中歌唱

是在補(bǔ)償她前世的沉默？

還是在給兒女們表達(dá)

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牽腸掛肚？

除夕之夜

那時候? 熱鬧的小院已變得冷寂

那時候? 本就矮小的母親

已萎縮成拐杖的高度

而一次意外的車禍

把她隔絕在塵世的聲音之外

那年春節(jié)回去探親

父母像招待客人一樣對我

娘踮著她不規(guī)范的腳

扭動在堂屋和廚房之間

給我煮了八個荷包蛋

做了十二道菜

我和爹喝酒

娘坐在我身邊? 看我們喝酒

頭一會兒低下去? 一會兒抬起來

間或親愛地看我們一眼

就說：娃兒，吃菜吃菜。

爹說：你娘聾了，話就少了。

知道你春節(jié)要回來，

每天她都側(cè)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每天都要到村頭棗樹下，

張望好幾次。

下雪了? 有點(diǎn)冷

我伸出手臂

抱住在打瞌睡的娘

娘驚醒? 不好意思地笑了

可能她習(xí)慣了抱我

還不適應(yīng)? 我抱她

我輕輕地抱著娘

臉貼著臉? 親著她花白的頭發(fā)

借著酒勁? 我伏在她懷里哭了

一如小時候受了委屈

要在她懷里申訴一番

我聽到心底那根最柔軟的弦

和著漫天風(fēng)雪? 錚錚作響

莊稼地里

我可以想象這個日子

娘荷把鋤頭在莊稼地里勞作

日頭西沉?xí)r

你的兒子聞到了青草香甜的氣息

于是? 我在你喜悅的淚水中

綻出一串蛙鳴般的啼哭

娘在地里收割稻子時

我已學(xué)會在田壟地溝上

與螞蚱游戲? 與麻雀賽跑

等到娘再次割麥插秧時

我已與玉米苗同高

已學(xué)會? 在黃昏的村頭

一聲高過一聲地

喚娘回家

娘越來越矮? 我越來越高

望著我一點(diǎn)一滴地拔節(jié)

娘總是摸著我的頭說

你要是棵樹? 就不能長成草

你要是株麥子? 就一定要灌漿

結(jié)出飽滿的麥穗

我很聽話地長大

在故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上? 野蠻生長

長成一種叫采油樹的植物

在荒野上汲取石油

在太陽下熠熠閃光

娘的教導(dǎo)和那些莊稼一樣

喂養(yǎng)了我一生的

樸實(shí)與善良

韓辛，筆名含辛，中國石油報(bào)社“首席編輯”。作品發(fā)表于《中國青年》《炎黃春秋》《雜文月刊》《雜文選刊》《百家講壇》《青年文摘》《新聞戰(zhàn)線》等;曾獲全國好新聞獎、中國石油新聞獎和首屆“吳伯蕭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