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玉
青年作家
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
上海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
《紅樓夢》第二回中,賈雨村閑居無聊出門閑逛,遇上了都中舊識冷子興。兩個人契合的原因是賈雨村認為冷子興“有作為大本領”,冷子興則想借賈雨村“斯文之名”,仿佛都功利心十足,像是一場商人交易。冷子興跟賈雨村說起了賈府的家族情況,從寧國公和榮國公說起,歷經(jīng)代字輩(賈代化等)、文字輩(賈敬等)、玉字輩(賈寶玉等)、草字輩(賈蓉等),還提及賈府里的婚配情況??戳诉@些,不知道同學們有沒有這種疑問:為什么讓這個人來說賈府的情況?況且,這個人為什么如此了解賈府?
其實,冷子興的名字有“冷眼旁觀”之意,第二回有回前詩: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也就是說,冷子興的冷眼旁觀是有依據(jù)的,就是他知道“興衰兆”,一個古董商人,平日里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上至高門大戶、皇親貴胄,下到打鼓貨郎、三教九流,他都需要打交道。同時,一個家族的興衰,他也是最清楚的,因為好的古董在家族興盛時買入,在家族衰弱時賣出。清代官員很多也用收藏古董的方式來隱藏財富,人們也有用買賣古董的方式行賄,或者用抵押古董的方式來維持家族的體面,所以說古董一行,掌握各大家族的秘密,也是一個可靠的風向標,各個家族的風吹草動,古董商人是第一時間就知道的。
同學們是不是還有另一個疑問:《紅樓夢》中緊接著出現(xiàn)了特別難的“正邪二氣”,這又該怎么理解?這也與冷子興的身份有關,古董商人是品鑒古董的,其實也可以品鑒家族、品鑒人。既然是品鑒就不能一人獨品,與賈雨村一起品鑒,賈雨村就說出了“正邪二氣”的品鑒標準。因為寶玉關于“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說辭,被冷子興認為是“色鬼”,而賈雨村稱“非也”。于是拿出了“正邪二氣”的證據(jù):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在這段文字中,賈雨村的見解可以分為三層,都是在為賈寶玉做辯解。
第一層:天地間有兩種“氣”,一種是“清明靈秀”“修治天下”,應運而生的“大仁”之氣;一種是“殘忍乖僻”“撓亂天下”,應劫而生的“大惡”之氣。當今時代是“太平無為”之世,所以四處充滿清明靈秀之氣。那么,“氣”的說法又從何而來?有學者認為“氣”是在討論人性的,儒家學說里,孔子和孟子相繼討論過人性是受先天還是后天影響的問題,唐代韓愈還在《原性》中將人的品性分為“上中下”三品。而宋代理學家在提及宇宙本源時,將“氣”作為根本。氣不但有善惡,還有清濁,人是分等級的,人性是先于人本身被注定的。也就是說,“氣秉說”這種儒家說法也是比較符合賈雨村“仕途經(jīng)濟”身份的?!皻狻笔且环N氣數(shù),吉祥和順則是一種氣運。單單從句子本身不太好理解“氣、運”之類,但是書中馬上舉出人物的例子,比如原始部落領袖唐堯和虞舜,開國君主夏禹、成湯、周文王、周武王,比如名臣周公旦、邵公奭,比如大儒孔子、孟子,比如理學家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等,去幫助大家理解吉祥和順的時代氣運賦予品性才干優(yōu)秀的人上,使之成為“大仁”。
同理,一些時代的災難、厄運化作劫數(shù),也會出現(xiàn)“大惡”之人,比如發(fā)動戰(zhàn)爭荼毒生靈的蚩尤,比如兇神惡煞的共工、傾覆整個王朝成為末代君主的夏桀、施行暴政的秦始皇、篡權(quán)奪位的王莽、亂世奸雄曹操、“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安祿山、大奸大惡之徒秦檜等。那么在“大仁”和“大惡”之外,還有第三種人嗎?有,因為氣還有第三種存在狀態(tài)。
第二層:“氣”有第三種存在狀態(tài),即正邪之氣共同存在的狀態(tài)。賈雨村的心目中,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是當今“運隆祚永”,到處充滿清明靈秀之氣,書中“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指的是兩種氣都不能使對方消失,是共存狀態(tài),這構(gòu)成了人性的復雜。
第三層:這種兼“仁、惡”之“氣”可以賦人,在“公侯富貴之家”為“情癡情種”,在“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在“薄祚寒門”則為“奇優(yōu)名倡”。這些人都超越他們固有階層的原本樣貌,看上去特立獨行,很有傳奇色彩。而這第三種人,顯然指向了賈寶玉。作為一個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寶玉沒有紈绔子弟的習氣,也沒有高高在上將其他人當玩物的驕縱惡劣,他尊重女性,真實自在。同時,賈雨村還列舉了很多擁有“正邪二氣”之人,比如上古高人潁水洗耳的許由,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擁有很多藝術家的王導和謝安兩個家族,夢回桃源的陶淵明,自是白衣卿相的柳永,陳后主有《玉樹后庭花》,唐玄宗有《霓裳羽衣曲》,宋徽宗有瘦金體并筆下的鷹,至于卓文君、紅拂、崔鶯鶯都是重“情”的女中豪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里面的一些人還有些癖好,比如陶淵明愛菊、米南宮愛石、唐伯虎愛茶、倪云林有潔癖等,也就是說,“癡”體現(xiàn)為對物的癡迷或者對某種理念的癡迷,“都云作者癡”的《紅樓夢》開篇里,作者反問“誰解其中味”,可見“癡”是情感的另一種顯現(xiàn),有情才會“癡”。
大仁和大惡的絕對化構(gòu)成了世界的波瀾,而波瀾中暢游的魚兒,多半就是這些秉持“正邪二氣”的“癡”人,他們舉止天真,熱愛自由。冷子興就是這樣一個存在,他做了一條“船”,“船”上放了一個賈雨村,帶著我們品鑒《紅樓夢》的一些價值觀念,同時將賈府譜系展現(xiàn)出來。這個冷眼旁觀的人,是曹雪芹在寫作中用的一個好線索。曹雪芹的心思絕不僅僅是讓我們看到賈府大致的人員分布,更重要的是,他要體現(xiàn)一種觀念,就是如何看待人世間。讀第二回時我們?nèi)绻麕е@種觀念,再往后去理解賈寶玉的時候就不會僅僅放在小情小愛上,這里面還有世界觀方面的大氣象。正如《紅樓夢》中看似家長里短、姐姐妹妹的小事,其實有生命的大氣象和世界的大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