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話說：時間安排了相遇，又設定了別離。

一把傘南星

“安裝溫度和濕度檢測系統(tǒng)，已完成。上傳巡檢情況到云端，已完成。檢查林區(qū)防蟲設備……”陸展霄劃掉記錄本上做完的任務，就在他準備去下一個巡查點時，林子前方栽滿了天南星的區(qū)域徒然傳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陸展霄驚覺或許是有野生動物出沒，舉起手電筒，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準備一探究竟。

“奇怪，怎么跟網(wǎng)上說的不一樣……”陸展霄先是聽見嘀咕聲，走近了才看到叢林里一道身影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

陸展霄吹了一下口哨，定了定神，正欲開口，前方那人一個踉蹌，毫無防備地順著坡道就要滑落下去。

“林區(qū)這兒地勢險峻，誰允許你這樣莽撞地擅自闖進來的？”陸展霄把齊玥從斜坡拉上來后，從醫(yī)藥箱里掏出繃帶替她包扎傷口，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來之前你就沒有考慮過山林的環(huán)境嗎？有想過要是遇到危險不能脫身了又該怎么辦嗎？”

齊玥被陸展霄的嚴峻態(tài)度訓得有些發(fā)怵，在他轉(zhuǎn)身整理物品時，才敢小聲辯駁：“我那不是……那不是……第一次來到山林，對這些事情難免想得不周全?！?/p>

聽了這話，陸展霄的氣壓更低了些。他系好作訓鞋的鞋帶，斂起長睫：“跟緊我，帶你下山?！?/p>

一路無話。齊玥不時地盯著陸展霄高大硬朗的背影看，就在她好奇地準備摸下路邊的一株植物時，他的后背像是安了雷達，很快扭過頭，呵斥道：“別碰，那是枸骨，葉子上有鋒利的尖刺，一不小心就會把人劃傷?！?/p>

齊玥訕訕地縮回手，瞥向少年利落分明的五官，她的臉一紅，試圖掩蓋自己的心虛，不滿地道：“你的態(tài)度就不能好點嗎？那么兇做什么？”

下山后，齊玥體力不支地喘著氣，反觀陸展霄，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他走到護林員休息室內(nèi)和值班的護林員說了些什么，目光不時看向齊玥，過了一會兒，他才擺了擺手，喊她：“你進來登記一下?！?/p>

“展霄這人平時看著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你可別被他嚇到了?！苯邮盏疥懻瓜雎詭Ь娴哪抗猓蛋嗟哪俏蛔o林員攤手，又問齊玥，“不過我說你也真是的，最近天氣這么熱，山上的蚊蟲也多，你沒事跑那么高的林子里去做什么？”

齊玥抬眼，看到墻上貼著一句標語：“天當房，地當床，林子就是我們的家?！?/p>

她躊躇了半晌才開口：“我是學校校報的記者，前段時間我聽說附近有人破壞山林，加上之前有同學質(zhì)疑我寫的東西太主觀了，缺乏真實性，所以我就想著趁暑假……過來一探究竟，尋找真相，順便看看風景?！?/p>

陸展霄活動了一下手腕，吐出四字：“不切實際。”

二裂委陵菜

“你想要報道的話題太廣泛了，最好選一個值得深究的東西作為切入點，我看回頭可以讓展霄帶去你林區(qū)走走，這樣也能切身感受?！敝蛋嘧o林員聽完齊玥的想法后，給出建議。

到了中午，陸展霄又要去林區(qū)例行巡視，齊玥見狀就要跟上去，但很快就被走在前方的人拒絕了。

陸展霄皺著眉，上下打量了齊玥一眼，接著放下手中的防火探測儀，冷聲道：“你別去?！?/p>

齊玥不明就里，困惑地抬頭，正準備同他爭執(zhí)一番，他就微微一聳肩膀，同她解釋起來。這次，他的語氣緩和了些：“這個點太曬了，很容易中暑。加上你什么都沒有準備，要是遇到了突發(fā)情況也不好處理?！?/p>

陸展霄走到桌前，在便簽紙上快速寫了什么后遞給齊玥：“這是要準備的東西，明早七點來這兒找我?！?/p>

“不是吧，這么早？”齊玥瞪大眼。

陸展霄似笑非笑，挑眉回復：“逾期不候?！?/p>

第二天，齊玥氣喘吁吁地趕到值班室，沒等她緩過神，陸展霄就抬手看了眼腕表，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淡漠：“你遲到了十二分鐘?！?/p>

“因為……”

陸展霄不理會齊玥的解釋，將一臺微單相機掛到她的脖子上，接著他拿起手電筒，兀自往林區(qū)的方向走去。

齊玥故意大聲說給他聽：“什么人啊，態(tài)度這么差?！?/p>

這次走的路和昨天不太一樣，越走到后面陡坡越多，不過一會兒，齊玥便有些體力不支。看到前方始終健步走著的陸展霄，齊她還是咬咬牙，邁開步伐緊跟著他。

走到一處更陡的山坡時，齊玥一個踉蹌，眼看著就要跌倒到石階旁，陸展霄眸色一凜，很快拉住了她。

齊玥揉著酸痛膝蓋，剛想說自己還能走，就見陸展霄深沉的眼神望著她：“走不動的話就不要逞強，我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p>

齊玥“嘁”了一聲，想到自己還有求于他，她輕不可聞地咳了一下，似是掩飾尷尬。她和他套起了近乎：“我聽昨天的值班叔叔說是你大三在校生，暑假在這兒實習，那你豈不是整個假期都要待在這兒，會不會覺得無聊啊？”

問完這話，齊玥就后悔了，只覺自己在沒話找話。沒想到，陸展霄卻搖搖頭，淡淡地笑了一下，認真回答她：“一份工作做久了的確會覺得繁雜和無聊。但，如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是會永遠在崗位上堅守下去的。這樣看來，在這里待著的一個假期似乎也變得有些短暫了，你說對吧？”

三春水柏枝

齊玥連續(xù)半個月都在林區(qū)收集資料，對護林員這份工作也有了淺顯的了解。

進行日常的森林巡護后，空暇之余，陸展霄躲到值班室后方的一處小山坡寫生。有一天，齊玥趁陸展霄不注意，翻開他的繪畫本，觀察起了他勾勒出的那些植物山巒，有些他只是寥寥地畫了粗略的線條，有些則是細細涂抹描繪。她端詳了半晌，索性拿起鉛筆，翻開新一頁的白紙，憑著印象，簡單地畫了張他的速寫。

末了，她在空白處畫了幾個卡通版的他。

陸展霄在幾天后才發(fā)現(xiàn)齊玥的涂鴉，他盯著上面做著各種搞怪表情的卡通人物，不自覺地翹起嘴角。

想了想，他撕下那頁畫紙，小心翼翼地夾進課本里。

齊玥再次翻開他的繪畫本，看到自己畫的那頁紙已經(jīng)不在了，忽然有些失落。

“你在做什么？”陸展霄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齊玥看向他烏黑的雙眸，手心泛起了汗，她壯著膽子問他：“上次，我在你的本子畫的那張畫呢？”

“丟了?！?/p>

齊玥垂下頭，很快轉(zhuǎn)移話題：“我想去看看三區(qū)的生態(tài)林，你能不能帶我去？”

陸展霄專注整理當日的巡查報告，看也不看她，冷聲拒絕：“不行?！?/p>

他不帶她去，她索性自己想辦法。早前她就聽說三區(qū)的生態(tài)林有不少特殊的植被，為了增加報道的真實性，她還是決定要去拍點照片。

當天下午，陸展霄從通信站回到值班室，好半天都沒看到平日里那個在自己耳邊聒噪問話的人，糾結(jié)了一番后，他終是沉不住氣問值班的護林員：“齊玥呢？”

“她不是說要跟你一起出去，怎么了？”

陸展霄擰眉，他拿起一旁的登山包，快速交代了一句：“你先在這看著，我去趟三區(qū)?！?/p>

“那塊區(qū)域前段時間不是盤查到巖層疏松，看這天氣，一會估計要下雨了，你沒事跑那兒去做什么……”

陸展霄找到齊玥時，她正在費力地拿著小鏟子將一處土堆刨開。

“齊玥?！?/p>

聽到響聲，齊玥猛地抬頭，望著陸展霄深邃的目光，她被嚇得不輕，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無聲對視了半晌，陸展霄蹲下身掏出登山包里的東西，告訴她：“這塊區(qū)域的巖層比較疏松，容易造成地表塌陷。加上氣象臺監(jiān)測到最近幾天有雨，我才不帶你過來的?！?/p>

意識到自己的決定莽撞，齊玥不自在地將目光轉(zhuǎn)向別處，陸展霄卻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閑聊起來，他半帶威脅地警告她：“這是最后一次了，下不為例?！?/p>

注意到齊玥的嗓子有些發(fā)啞了，陸展霄走到不遠處的一處湖澤旁盛水。

“我剛剛試了一下，”齊玥皺眉，“那個水很苦的。”

陸展霄拿濾水器的手頓了頓，解釋道：“因為淡水補給較少，導致湖水礦化度提升，所以這里的水質(zhì)苦澀難咽?！?/p>

夜晚的山林氣溫驟降，遠處巍峨蒼茫的山巒變得若隱若現(xiàn)，見齊玥打起了哆嗦，陸展霄一聲不吭地將沖鋒衣披到她肩上。

陸展霄害怕會突然下起雨，步伐逐漸加快，齊玥為了跟上他，慌忙地拉住了他的背包肩帶。

陸展霄明顯沒有反應過來，直接栽到了地上。

回去后，值班的護林員看到陸展霄磨破了的工作服，皺著眉問他：“你怎么出去一趟后變得這么灰頭土臉了？”

齊玥心虛地看他一眼，他挑眉，而后不疾不徐地說：“不小心被月亮弄得栽了個跟頭。”

值班的護林員抬頭望天，不解道：“月亮，這天色哪里有月亮？”

齊玥心跳如擂鼓，只聽陸展霄答非所問地繼續(xù)說：“月亮被云遮住了，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看得到?！?/p>

四數(shù)獐牙菜

假期快要結(jié)束時，齊玥完成了對森林和護林員的報道稿。陸展霄盯著手機屏幕，一字不落地認真讀起，齊玥從護林員和森林植被的角度呼吁大家要保護森林，這篇文章剛投放到網(wǎng)上就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過了幾天，陸展霄巡查完森林返回值班室時就看到了一臉嚴肅的指揮長，他先是將從網(wǎng)上打印下來的帖子遞給陸展霄：“我們這里最近位列網(wǎng)絡搜索熱度版之首，我聽說因為很多人看了一則報道慕名而來。

陸展霄擰眉，聽他繼續(xù)說：“這片林子附近地勢情況特殊，平時也沒什么人來，經(jīng)過這么一遭，和那些旅游景區(qū)無異了。保護森林本身是件好事，唯獨在這件事上，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慕名而來的人沒有做好功課，遇到危險了怎么辦？你知不知道，護林員的身上背負著沉甸甸的責任，這份職責不僅是對森林的朝夕守護，還包括人們的期望和安全?！?/p>

傍晚的氣溫還是一片燥熱，黃昏的光芒折射到山坡上，齊玥找到陸展霄時，就看他拿了個狗尾草在手里把玩，帽檐壓得極低的棒球帽遮住了他的五官。

齊玥放慢腳步，悄然朝他走去，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般，很快轉(zhuǎn)過頭，他的睫毛在夕陽的照映下顯得又長又翹，她坐到他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在想什么呢？”

陸展霄將手臂支起，眺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漫不經(jīng)心道：“我想著，等放了護林假，就要到市里走街串巷，去春熙路，唔——”

他拉長音，伸了個懶腰，孩子氣地念了一大串食物名：“我要去吃鐘水餃，加很多紅油的那種。我還要吃擔擔面、肥腸粉、傷心涼粉、麻婆豆腐……”

齊玥打斷他，捂著耳朵，不想聽他繼續(xù)念叨：“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十二個胃可以裝下這些東西。”

陸展霄笑容依舊：“獨處久了，總是一個人去吃這些是很無聊的。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齊玥內(nèi)心一片雀躍，過了兩秒，只覺得他在客套生疏，她裝傻道：“啊，你說什么？我沒聽清?！?/p>

這次，齊玥等了許久都沒聽見他的回應，失落的感覺如同潮水涌進她的心底，他卻像是故意般問她：“你的臉怎么變得這么紅了？”

少年似是調(diào)侃的口吻讓齊玥越發(fā)無地自容，她掩蓋般強詞奪理說：“是被太陽烘紅的！”

“哦，原來是這樣啊。”陸展霄拉長音，聲音聽上去很愉悅，“等到天氣涼快點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看川劇吧。”

“我不想看?！饼R玥的話里帶著憤懣。

陸展霄捕捉到齊玥臉上的沮喪，見她在跟自己慪氣，他伸了個懶腰，別扭道：“喂，看不出來我是在邀請你嗎？還有，上面那些話，每一句都包含著同一個意思，那就是——”

“即使是假期結(jié)束后，我們也要保持聯(lián)系?！标懻瓜銎^頭，黑白分明的眼睛映著面前人的倒影，他頓了頓，而后勾唇一笑，他逗她，“這下，你聽清了嗎？如果沒有，我可以再多說幾遍，直到你聽清為止?！?/p>

齊玥心跳加速，她嘟囔：“聽清了，聽清了?！?/p>

這樣的陸展霄和平時相比，總有些不一樣。

天色暗了下來，晚風吹動發(fā)梢，齊玥看著前方依次相連的山脈，在心里許了個愿：“如果可以，我不僅想和你一起感受市井生活，還想和你一起并肩看人間煙火?！?/p>

陸展霄望著她淡靜的側(cè)頰，神色怔松，半晌后，他將臉轉(zhuǎn)向別處，不知在想些什么。

——誰也不知道，有一天，你會成為別人的心事，你的心事里也會和某個人有關(guān)，那些羞于啟齒的絮語，似乎就這樣，落入星空。

明天過后，你再也找不到那顆星，心事卻越攢越多。

而這些，都和一個人有關(guān)。

五脈綠絨蒿

齊玥是在論壇管理員聯(lián)系到自己，說要刪除帖子時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

和以往不同，通往林區(qū)的那條大路被封鎖了，要途經(jīng)這兒的車子必須往另一條小道走，出租車司機指向前方閃爍的監(jiān)控，抱怨道：“聽說前方的林場這段時間出現(xiàn)了大量觀光者，從旅游博主到普通游客，每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人。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從哪里聽說的這片森林，多少年都無人問津的偏僻地方，哎喲……”

林區(qū)的公告欄前貼了一張大大的通知書，齊玥擠過密密匝匝的人群，踮起腳尖才勉強看清了上面的大概內(nèi)容，那是林區(qū)指揮長寫的一封親筆信，說是感謝大家的遠道而來，但是由于林區(qū)附近的湖岸植被稀疏，荒蕪一片。加上林區(qū)屬于防護林，出于安全考慮，請游客自行返回。

像是想到了什么，齊玥去了值班室。值班的護林員是個生面孔，得知她要找陸展霄，對方愣了一下：“你找小陸啊，他前兩天一處理完幾個游客破壞林區(qū)植被的事就不見人影了，我看他都大包小包地把行李運走了。”

“他有說去哪里嗎？”齊玥有些泄氣。

“不知道，好像是說要去弄什么集雨器，又好像是要去安裝防火呼叫鈴。”對方說了半天也說出個所以然，“我打電話幫你問問看吧?！?/p>

齊玥環(huán)顧四周，看到陸展霄平時看的書都已經(jīng)不見了，除了他時常帶在身邊的繪畫本還放在一旁的木桌上。

齊玥一張張往后翻，山林植被在陸展霄的畫筆下惟妙惟肖地顯現(xiàn)出。連續(xù)翻了幾張后，她的手指忽地頓住，她看到，陸展霄學著她先前的畫法，畫了速寫，又生疏地畫了幾個卡通版的她。

在畫紙的空白處，他隨手寫了幾句話，像是即興詩：“我再見七月，又再見七月。我來不及和七月告別，風就已經(jīng)吹亂了我的衣角。從前林子里只有雨聲鳥鳴聲，我獨自來，又獨自走。從白晝到黑暗，我一直走，在下個七月，我望見了一輪月亮?！?/p>

一種微妙的感覺蔓延到齊玥心底，想起初見時，陸展霄高高的個子背對光，他訥言的樣子。以及后來，逐漸熟悉后，他偶爾露出的不經(jīng)意的笑容。

——陸展霄，你是在寫七月，還是在寫齊玥呢？

她想馬上見到他，接著這樣直截了當?shù)貑査?/p>

“了解到了?！敝蛋嘧o林員打斷齊玥的胡思亂想，“小陸實習期到了，從這兒離職了。”

“就是具體的下落，不明。”對方面露糾結(jié)，補充道，“他大概是打算轉(zhuǎn)崗，回學校交材料去了?！?/p>

齊玥半天不吭聲。

注意到齊玥的悵然，對方撓了撓后腦勺，咕嚕了句：“你總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吧，打過去問問不就知道是什么情況了。”

“我從前幾天就開始聯(lián)系他了，總是不在服務區(qū)。”

這下，那位值班護林員看齊玥的目光只剩滿滿的同情了，他安慰她：“你們是不是約定了什么?。克f的話你也別太當真了，說不定人家只是跟你說笑而已呢?！?/p>

一直到新學期開學，齊玥還是沒能聯(lián)系到陸展霄。

后來的日子里，齊玥偶爾經(jīng)過春熙路，總會不經(jīng)意想起陸展霄說過的話。散花樓前的芙蓉花開開謝謝，四季隨之更迭，她卻再也不敢懷念七月。

——從陌生到熟識，慢慢延伸出的那些細枝末節(jié)，原來只有我當了真。相交線的另一端，是橡皮抹去后，無結(jié)論的答案。

是唏噓的幻想。

六棵水石榕

兩年后。

齊玥望著滾到山坡下的手機，先是觀察了下四周的地勢，而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她的腳還沒踩穩(wěn)，只聽“啪嗒”一聲，她放在口袋里的記者證也跟著掉落。她內(nèi)心徒然慌亂不安起來，正躊躇接下來該怎么辦，坡道上的黃土塊就散落了大半。她甚至來不及驚呼，很快地，她就跌到了另一旁低矮的坑地里。

“夏季是森林火災的高發(fā)期，所以護林員一定要做好盤查工作，哪怕是徒步步行幾十公里也在所不辭?！标懻瓜鲋笇≈謱α謪^(qū)的防火設備進行盤查，“在責任區(qū)要全天候巡查，特別要注意觀察并且杜絕起火隱患。”

小助手認真聽著，等陸展霄講完，他就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起來。

另一旁的齊玥聽到腳步聲，努力憋著一股氣伸出一只手，拿起口袋里的鈴鐺用力揮了揮。

小助手順著響聲看去，看見齊玥那只露出劃痕的手，他著實被嚇得不輕，拉了拉陸展霄的衣角，口氣磕巴：“老大，你看那兒……”

陸展霄察覺到不對勁，吹了下哨子，指揮小助手將材料包里的安全繩拿出。他清理地上的積葉，騰出一片空地，將繩子丟下去，看也不看對方，語氣干脆：“爬上來?！?/p>

等了幾分鐘后，仍然不見那頭有動靜。陸展霄探出頭，和齊玥相對見，二人俱是一怔，他收回手指，更愣了神：“你……”

“我爬不上來，腳崴了?！饼R玥仰頭，聲音聽著委屈極了。

等陸展霄把齊玥拉上來，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后的事了，他們的衣服蹭了不少灰，陸展霄衣服胳膊肘處也被磨破了。

齊玥揪著陸展霄的衣襟，剛邁出一步，腳底板就火辣辣地疼?？闯鏊碾y受，他蹲下身卷起她的褲管，又從材料包里掏出濕巾，認真地擦了擦她的手心。

齊玥被他的這一番舉動弄得有些發(fā)蒙，心里更是亂七八糟一片。他將她背起，徒留下不明所以的小助手在后方跟著。

到了林區(qū)附近的醫(yī)護室，醫(yī)生將沾了藥水的醫(yī)用棉簽按到齊玥的腳踝處，她“嘶”了一聲，下意識地掐住身旁人的手腕，陸展霄的眼神明亮炙熱，不自在地輕咳，開口道：“過去這么久，你的壞毛病還是一點沒變。”

“什么？”齊玥不明就里。

“獨自亂闖進陌生的領域?！?/p>

“我那是因為……”齊玥氣鼓鼓地將臉轉(zhuǎn)向一邊，“算了，說了你也不懂?！?/p>

半小時后，一個少年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慌張地蹲到齊玥面前，語調(diào)關(guān)切：“你磕到哪里了？我不是說了采訪素材我來找就好了……”

那人絮絮叨叨說了一堆，才注意到冷著臉站在齊玥身邊的陸展霄，對方朝陸展霄鞠了一躬：“謝謝你就救了我們玥玥。”

“不客氣?！标懻瓜雒嫔┳。驳爻冻隽艘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路尋，”齊玥拍了一下對方的腦門，她搭住他的肩站了起來，看也不看陸展霄，“走了?！?/p>

“喂，你跟那個擺臭臉的人是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

“怎么可能，我才不信。”路尋追上齊玥，大有刨根問底之勢，“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欲蓋彌彰?！?/p>

“非要定義的話，就是陌生的路人關(guān)系?！饼R玥顯然不耐煩。

隔著過道的長廊，齊玥和那個叫“路尋”的少年嗆嘴的聲音還能傳進陸展霄的耳畔，而在他們這頭，只剩下頭頂上的吊扇呼呼轉(zhuǎn)動的響聲。

但偏偏在這時，一直沒吱聲的小助手不識時務地問陸展霄：“老大，你說剛剛跑過來的那個小帥哥會不會是那位記者的男朋友？你別說，還可真般配?！?/p>

回應他的只有陸展霄甩過來的一記眼刀。

七葉一枝花

得知齊玥的團隊要策劃一期和“森林常見植被”有關(guān)的科普主題，上級讓陸展霄作為負責人帶領他們進入林區(qū)。

注意到陸展霄左顧右盼地打量，背著采訪用具，叼著根棒棒糖的路尋假意嘆氣：“唉，別找了，玥玥今天休假，你看不到她的?！?/p>

陸展霄懶懶地支起眼皮，不說話，看著齜牙咧嘴的路尋。被他看得發(fā)怵，路尋不自然地摸了鼻子，接著活動了一下手腕，開始自來熟和一旁的小助手攀談起來：“哎，我問你，他，就你們老大，他對人是不是一直都是這么愛搭不理的樣子？”

“也不是，還得分人?！毙≈磉€想說些什么，窺到陸展霄壓制著情緒的樣子，索性學著他的模樣，板起了臉，教育路尋，“你問這些做什么，把指南針拿好了?！?/p>

路尋事多，沒一會兒就惹出了不少是非，齊玥聞訊趕來時，他站在休息室的儀容鏡前看自己臉上被蚊子咬出的包。齊玥只顧著要盤問路尋，一個滿懷，就和陸展霄撞到了一塊兒。

她的頭貼著他的胸膛，發(fā)出悶響。

齊玥的額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一看就知道是著急趕來的。陸展霄垂下眼，長睫斂起，他的滾動喉結(jié)，不自在地說：“別擔心，他好好的。”

小助手剛替陸展霄把小凳子搬來，就見他沮喪地往回走，眉眼間露出的疲憊，小助手不明所以，問他：“老大，你怎么了？”

“我弄丟了一個很重要的人?！?/p>

“啊？那你快去把那個人找回來啊?！?/p>

“找不回來了?！标懻瓜龅穆曇袈犞乃嵊譂?，“我失去了最好的時機?！?/p>

明明都是主要負責人，幾天下來，陸展霄和齊玥卻像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一樣，沒有半點交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全靠中間人傳話。

一來二去，縱使是心大的小助手也看出了些端倪，他拐彎抹角，暗戳戳地問陸展霄：“老大，你說為什么有些人不去跟喜歡的人搭話，就那么將這份感情放在心里？”

陸展霄正忙著校對林區(qū)安全數(shù)據(jù)，頭也不抬道：“多半是對方身邊已經(jīng)有了陪伴和守護的那個人，所以觸碰后退縮，更不敢貿(mào)然地將這份喜歡揭開，”

沒聽到小助手的應答，陸展霄抬眼，看到了站在門口，目光復雜望著自己的齊玥。

當天傍晚，林區(qū)舉辦了一場晚會表演，電視臺里的人和林區(qū)工作人員日漸熟稔，大家都無拘無束地坐在草坪上閑聊。

陸展霄獨自坐在放演出道具的材料區(qū)，耳機線被他隨意纏繞在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尋挨著齊玥坐在一塊兒，他順著齊玥的目光看過去，嘟囔道：“你看上的人，那么沉穩(wěn)、那么嚴肅，簡直就是座冰山，不可撼動?！?/p>

齊玥被他說得面紅耳赤，拿手擋住了臉，反駁道：“什么呀，你不要亂說?！?/p>

話雖如此，齊玥卻感到心在加速跳動。

反觀陸展霄，從他的角度眺去，全是齊玥和路尋湊在一起相互嘀咕的一幕。

八見待霄草

到了周末，路尋煞有介事地再次踏入值班室，拉了個椅子坐到陸展霄對面，挑眉指向掛在墻上的框畫：“陸老大，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就是這畫，不會是你在情竇初開的年紀，你愛慕的人畫的，所以你才會這么……鄭重地裱起來？”

“你不會要矢口否認吧？”路尋的神情愉悅。

“你只說對了一半，”陸展霄頓了頓，“只是我單方面的念念不忘。”

路尋聽陸展霄說起了那年的事：“那時因為有個新林區(qū)缺人手，加上沒負責好大批量游客過來的事情，上級為了讓我思過，就派我去那里了?！?/p>

“我剛到新林區(qū)沒幾天，那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就發(fā)生了林火?！标懻瓜鰺o奈，“我和一起過去的前輩去火場運送滅火物質(zhì)和食物，過火的地面險些把汽車輪胎給烤焦了。我和防火隊在滅火前線待了一個星期，等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宿舍時，才發(fā)現(xiàn)手機早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我弄丟了?！?/p>

陸展霄繼續(xù)說：“我借了前輩的手機想要和她聯(lián)系，我和她約好，等我結(jié)束了實習期，就去走街串巷的。我想，我就那樣無緣無故地走人了，她一定覺得被我放鴿子了。只是，那片森林里信號不好，經(jīng)常不在服務區(qū)。等我后來回學校補辦了電話卡，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她了。”

說完這些，陸展霄長長地吁了口氣。

路尋問他：“因為護林工作，讓你和那個‘她斷了聯(lián)系，你會不會感到遺憾？”

陸展霄點頭，隨即道：“只是這份工作是信仰。所以我必須挑起責任，把和護林有關(guān)一切視為頭等大事?！?/p>

聽了他的回答，路尋像是被觸動般，先是“嘖嘖”兩下，又唏噓地說：“真是可惜，送你一句我之前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句特火的句子：我最大的遺憾是，你的遺憾和我有關(guān)?！?/p>

陸展霄忍俊不禁，捶了路尋一拳，正要說些什么，就見路尋揚起手機，通話頁面亮起，他點開“免提鍵”，朝那頭問了句：“姐，你剛剛有在聽嗎？”

陸展霄霎時傻眼了，路尋反捶了一下陸展霄，揚揚眉：“那些真情流露的心意跟我說是沒有用的，當事人又不在場。你要知道，齊玥這人，一向都比較傲嬌?！?/p>

“路尋，”齊玥的喊聲遙遙傳來，“小心我把這段時間你闖的禍全部告訴姑姑！”

路尋聳肩，無所謂道：“姐，我開了免提，陸老大就在我身邊聽著呢?！?/p>

采訪期結(jié)束那天，林區(qū)組織了最后一次聚餐。

晚風微涼，漆黑的夜幕夾藏著幾片云朵，齊玥環(huán)抱膝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節(jié)拍，聽同事們抱著吉他和尤克里里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這里的表演很精彩……”

遠遠地，在窸窸窣窣的燈光中，她看到陸展霄朝自己走過來，高大俊挺的人面帶微笑地朝她越走越近，她始終一臉呆滯。

在齊玥的前方，林區(qū)和電視臺的小伙伴們，拉長了不知在何時準備好的燈串，草坪被螢火般的燈光包裹住，陸展霄頓住腳步，先是喊了聲她的名字，繼而念起了那首詩：“我再見七月，又再見七月。我來不及和七月告別，風就已經(jīng)吹亂了我的衣角。從前林子里只有雨聲鳥鳴聲，我獨自來，又獨自走。從白晝到黑暗，我一直走，在下個七月，我望見了一輪月亮?！?/p>

陸展霄的手心布滿了汗，忐忑詢問：“齊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下個七月看看，一起去走街串巷嗎？”

齊玥看著他，“撲哧”笑起，她眨眨眼：“如果你不介意，不止七月，還有其他的十一月，我們都可以一起去看看?！?/p>

他再見七月，又再見七月。轉(zhuǎn)角再次相見后，他不再彷徨，她不再逃避，他們一起約好，走向下一個七月，奔赴白晝前的月亮。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