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2020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視察渡江戰(zhàn)役紀念館時強調(diào):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車推出來的,渡江戰(zhàn)役的勝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船劃出來的。萬里長江在安徽省安慶市望江縣境內(nèi)華陽段,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第四兵團渡江戰(zhàn)役主要發(fā)生地,陳賡將軍、秦基偉將軍、向守志將軍在他們的日記和回憶錄中對這段經(jīng)歷都有詳細記載。那么,當年的渡江戰(zhàn)役在當?shù)匾恍├先艘约爱斈暝痛筌娺^江者的后人們心目中留下了什么樣的“記憶”呢?筆者曾專程走訪這一地區(qū),與當?shù)氐睦先藗冋勂鹆四嵌瓮隆?/p>
問:陳賡將軍的日記和秦基偉將軍的日記都說,部隊穿越大別山地區(qū)時,由于共產(chǎn)黨部隊曾經(jīng)四進四出,當?shù)乩习傩掌毡橐蓱趾屠淠?,但到達江邊時,這里的百姓普遍比較歡迎和支持。從你們的記憶看,這是為什么?
陳久江:我老家是六安,1929年遷移到這個地方。當時祖父母、父母和兩個哥哥,6口人,搬過來后沒地方住。現(xiàn)在華陽糧站這地方那個時候是“厘金局”,空房子很多,家人就在里面住下了。江邊有很多閑地,東開一點西開一塊,種菜賣。我現(xiàn)在種菜,也是小時跟父母學(xué)會的。
那時華陽河街很繁華熱鬧,上行的船、下行的船,還有太湖、宿松的船都會在華陽碼頭停靠。
我是1939年出生的,屬兔。抗戰(zhàn)勝利時,我六七歲。那時日本已經(jīng)投降了,日本鬼子已經(jīng)沒槍了,但我們老百姓不知道日本鬼子還能不能惹。附近一帶的日本鬼子都集中到這里(華陽碼頭)等待乘船朝下游回去。當時“厘金局”里還有一些空房子,讓他們住。晚上黑,我父親就給他們點了盞老油燈送過去。沒想到一個家伙嫌不亮,甩手給了我父親一巴掌??此麄?nèi)硕?,我父親也不敢跟他們理論。后來他們走了,說起這事,有人說為什么當時不說,他們都投降了,怕他們干什么。這也說明為什么到現(xiàn)在中國老百姓說到日本鬼子還痛恨的原因。
那時華陽這個地方土匪很猖獗,動不動來搶劫,還綁票?,F(xiàn)在軋花隊一戶人家當年就曾被綁了,家人也送錢了,但還是被土匪沉到青草湖里了。
但到渡江戰(zhàn)役時,老百姓一接觸解放軍,就覺得解放軍好得不得了。解放軍一開始來時,只要是老百姓的房子,即使沒有住的地方,他們也不進去,哪怕刮風下雨,頂多就在墻根下靠著。
陳天福:那會兒,這一帶土匪確實多,有湖匪,有江匪。我們家那時住在河街。我記得解放軍一來就同國民黨軍隊打了一仗。一聽到槍聲,老百姓認為又是土匪來了,連忙關(guān)門閉戶,能躲的都躲起來了。槍不響了,打開門一看,墻根下都坐著解放軍。就像解放軍進上海時老百姓看到的一樣。這樣我們就不怕解放軍了,相信這是一支好軍隊了。
1948年夏天這里曾經(jīng)破圩,大水過后,許多人家日子過得非常艱難。雖然這里是魚米之鄉(xiāng),從水里打點魚也能過日子,但畢竟比之前難多了。而解放軍來時,正是春荒時節(jié),很多人家都揭不開鍋。解放軍來后,看到老百姓日子過成這樣,能救濟的都給予救濟。老百姓一下認識到了共產(chǎn)黨的好。
問:在《秦基偉將軍回憶錄》里,他說當時解放軍來時,很快消滅了國民黨守在這里的一個營,繳獲了10萬多公斤糧食。你說的是不是這一仗?你對這支國民黨軍隊有印象么?他們的陣地在哪兒,是怎么打的?
陳天福:有印象。那時華陽河順著河街一直繞到現(xiàn)在司閣村那兒才入江。解放后,將華陽河取直了,就把老河及老河口給廢了。當時國民黨軍陣地就設(shè)在河街后面的江邊上,也就是現(xiàn)在新河口那塊兒,沒有修什么碉堡,駐了一個營,主要起橋頭堡作用,一是作為對面陣地的前哨,二是那會兒國民黨軍還有軍艦,常常從江邊開過,也是作為一個護衛(wèi)。
那個營是劉汝明的部隊,營長我還記得姓董。解放軍先占領(lǐng)了華陽河閘那塊,然后一個穿插,占領(lǐng)了江邊,形成了對這個營的包圍。那時國民黨軍已經(jīng)沒什么戰(zhàn)斗力了,一看這個陣勢,大部分就投降了,有一個連長反抗,被打死了。這些人平時不同我們來往,但由于就駐在河街一帶,畢竟要來買東西,所以也都面熟。他們投降后,隨即被解放軍帶到后山進行教育感化。渡江戰(zhàn)役快打響時,我們被解放軍動員先搬到后山暫住,看到他們在接受教育和訓(xùn)練,還同他們打招呼。
問:解放軍來了后,那么多部隊都住在老百姓家里嗎?
盛禮芳:都住在老百姓家,與老百姓的關(guān)系可好了。我們家是上一輩從樅陽縣義井遷移過來的,當時住在華紡路十字街那里。我是1933年出生的。解放前后我們家有8口人:祖父母、父母外加我們兄弟姐妹4個,我是男孩中的老二。父親讀過小學(xué),到這兒后教起了書,大哥就跟著父親讀書。因為家里地沒人種,就沒讓我讀書,晚上回來父親教我一兩句,一直到讀熟才能睡覺,就這樣我也識了點字。解放軍過來時,有一個排住在我家。我父母的房間也給他們住了,我們就在其他房間擠擠,有時他們還陪我們說說話。早上起來,他們會把被子疊好,把地掃干凈。解放軍對老百姓的和藹態(tài)度一下把大家的關(guān)系都拉近了。
陳天福:(解放軍)他們住在老百姓家,有的房間不夠住,他們就把門板卸下來,搭成床睡,第二天早上起來后,他們再把門板裝上,而且會把家里打掃干凈。解放軍來了后,也不怕什么土匪小偷了,他們不敢來偷來搶了,要不要門板也沒什么要緊。開打那天,我們都被解放軍動員去了后山,說要打仗,危險,你們老百姓還是躲走的好,這是解放軍關(guān)心人民群眾生命安全。我們一家都走了。當時家里老人還不放心,覺得家里不管怎么樣,還有一點東西,就這樣都走了,會不會丟了?解放軍戰(zhàn)士說:放心,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隔兩天,不打炮或沒有轟炸時,父親和叔叔他們跑回來看一下,果然什么都好好的。
那時解放軍還組織了宣傳隊,打著旗子,沿街串村進行宣傳。他們動員有船的家庭暫時把船借給解放軍用,宣傳借船的方法,鼓勵會弄船的人幫助解放軍渡江,解放軍會給他們保障。解放軍的這些宣傳隊員都不帶槍,就是帶個喇叭進行宣傳。
問:老百姓心里有顧慮嗎?
周玉根:有啊,怎么沒有。我和父親都積極參加了后勤工作。父親就帶人扎竹排,幫助運送一些東西,我也在一邊幫忙。但當解放軍動員我上船幫助運送解放軍過江時,我媽就死活不讓我去,后來也不讓我入團入黨。原因就是害怕國民黨再打回來。當時有些人家里保存著3個封面的本子。共產(chǎn)黨的、國民黨的和日本鬼子的。日本鬼子不說了,他們投降了,不會再回來了。但老百姓還是怕國民黨再回來。解放初期國民黨飛機還常常在長江這一帶撒傳單。
陳天福:由于我識字,解放后我就進了華陽區(qū)公所,擔任會計及機要,之后還曾當過民兵連長。那個時候華陽是個大區(qū),漳湖那邊都屬于華陽區(qū)管轄。有一天傍晚,我接到任務(wù)往漳湖那邊趕,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才到。去那邊干什么?聽說國民黨飛機又來撒傳單,趕過去收繳。那些傳單就掛在蘆葦桿上,那天一下收繳了一大麻袋。那個時候漳湖一帶還藏有土匪,這些土匪都兇殘得很,老百姓確實還是有些害怕。
問:看幾位將軍們的日記,解放軍一來,就在沿江一帶村里設(shè)立了前線指揮部。你們知道他們住在哪家嗎?
李偽祥:我知道,我是聽我二嬸子說的,她叫劉杏梅。她說指揮部就設(shè)在曹錫玉家,曹錫玉的大兒子曹滿貴后來還當了渡江船工。我二嬸子家和曹錫玉家隔一個小藕塘,解放軍將她家當成了廚房。因為她小,就讓她在家?guī)兔?,炊事員們在燒飯時,對她也不防備什么,常常一邊燒一邊說今天哪個大首長來了,哪個大首長喜歡吃什么等等,這里面有陳賡、秦基偉,她當時隱隱約約記住了。這兩位首長后來都成了大名鼎鼎的將軍,廣播里、后來的電視里一說,她就一下想起來、記起來了。
曹滿元(電話采訪):我們家原來住在安慶那邊,一直在江上打魚,后來遷移到華陽這兒來了。1949年那會兒,家在老堤上,4間茅草屋,門口有兩棵很大的樹。我是1943年1月22日出生的,那時已經(jīng)6歲了,我在家一邊讀書一邊放牛。只記得1949年三四月間,突然家里住進了一些穿灰布軍裝的人,他們騎馬,馬就拴在門口樹上,記得馬還把樹皮啃了,最后他們走時還要賠我們錢,好像有兩三萬(舊幣),我們家沒要。后來聽說,渡江前線指揮部設(shè)在我家。我們當時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保密,也可能是因為我們不熟悉當時解放軍情況。至于為什么把指揮部設(shè)在我家,而沒有設(shè)在華陽鎮(zhèn)上,可能是為了防止對岸敵軍炮擊。放在鎮(zhèn)上,一旦炮擊,老百姓肯定傷亡大。放在旁邊夏家的瓦屋里,也可能很容易被識別。放在普通老百姓家的破房子里,敵軍不可能輕易想到。(注:據(jù)向守志回憶,當時不少指揮員騎馬,敵軍看到有騎馬的,就進行炮擊并且用狙擊手狙擊,后來他們就不騎馬了,而改成騎牛以防被射擊或炮擊,他們還笑說自己成了牛倌。)把指揮部設(shè)在我家,也可能與地理位置有關(guān),我家正對著老華陽河與長江交匯口,就是后來大軍船只入江的地方,還有就是正對江那邊就是我們要搶占的香山與小黃山。有一張秦基偉手拿望遠鏡在觀察對面敵人陣地的照片,圖中位置應(yīng)該就在我家的前面。后來大軍過江時,我大哥曹滿貴和二隊姓楊的一起送解放軍過江。
問:除了曹滿貴,村里還有哪些戶用船支援過渡江?
王其孔:我知道,二隊的叫楊林發(fā),三隊的虞志福、六隊的方金榜和丁積勝。
曹滿祥:曹滿貴是我大哥,我是老十一,我們家沒有船。楊林發(fā)家有一只船,需要人手幫著撐撐船拉拉網(wǎng),大哥就去幫他家的忙。他們家把船獻了出來,也答應(yīng)幫助大軍渡江,大哥也就一起去幫著送大軍了,正好我們家那時還住著解放軍首長。
虞成友:虞志福是我父親,他小時候先是在對岸香口幫人家弄船。我父親是1946年結(jié)婚的,我母親比我父親大兩歲,結(jié)婚后,父親就回到這邊來了,但他還是在弄船捕魚,只不過去后山泊湖幫人家弄船了。解放軍渡江的船基本上是泊湖的船,那戶人家答應(yīng)送大軍渡江,他也就參加了。我見過父親的渡江船工證,后來搬家,不知是被哪個哥哥姐姐拿去了,應(yīng)該還在。我父親后來還到學(xué)校里給學(xué)生們講過渡江的情景。不過我父親送的是第二十八支隊,稍微靠后。他那只船上的連長一個勁要我父親跟他們走,但我父親想到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小孩,覺得家離不開他,就沒有跟著去。
方正:方金榜是我父親。我們家原來住在安慶下游一點的羅塘洲,也是因打魚遷移過來的。母親和祖母合不來,只好分家,父親脾氣犟,只要了一只小漁船,有5米長,能坐十來個人。國民黨搶船過江時,父親把船藏在蘆葦蕩中,由于船小,沒有被發(fā)現(xiàn)。解放軍來后,經(jīng)過動員,他就把船交了。那時父親才30歲,也是經(jīng)過動員,參加了渡江。家里還有一個伙計,也參加了,兩人駕一條船。渡江時,一發(fā)炮彈把船帆打掉了,差點順勢把船也帶翻了,但好在沒有傷到人。
丁積勝:我們家也是自己的船,也是藏在蘆葦叢中,沒有被國民黨軍發(fā)現(xiàn)拖走,后來交出來支持解放軍了。那天送大軍過江時也是父親親自撐舵的。他后來告訴我們,敵人開槍后,槍打進水,是“嗤”的一聲;打破帆的,是“卟”的一聲;打到船板,是“嘭”的一聲。我家的船板就被槍彈打中,當時船頭壘的有棉麻包,大家都彎下腰躲避,但戰(zhàn)士們兩只手仍不停地劃著槳,我父親撐舵也不敢有絲毫松懈。同時大家還低頭看船艙,怕槍彈把船底打通,好在只打中了船幫。
問:為什么只有他們幾戶支援?
司結(jié)財:我們家有一些地,但我們家沒有買船。我們這兒,但凡有一點地,日子能過的,都沒有買船。為什么呢?我們這個地方雖然是魚米之鄉(xiāng),但這里的江面靠近鄱陽湖口,常常刮大風,風一起,白浪滔天,那時船都是小木船,弄船打魚實際上是把命懸在褲腰帶上的活。為什么我們這一帶江邊廟很多,而且供奉的都是水神?上面小孤山頂供的是媽祖,我們的忠王廟供的是屈原,就是因為這個。
虞成友:說實在話,愿意送(解放軍渡江),有解放軍宣傳得好、待我們窮人好的原因在內(nèi),但還是因為我們這些靠水為生的人家太窮,當時解放軍答應(yīng)的條件實在好,(我們)覺得送一趟,只要不把命送掉,損失會補償,還有那么多補助,日子會一下得到改善。解放軍得天下了,我們這些送的,也有功于他們,將來也一定不會忘掉我們的,也一定會對我們好的。
問:那段時間兩邊都怎么樣?
周玉根:我家住了七八個解放軍戰(zhàn)士。家門口靠近江邊一帶不僅挖有戰(zhàn)壕,還藏有大炮。對岸國民黨軍是在山上,便于觀察我們這邊,有時就朝我們這邊打炮,也打冷槍。兩邊也喊話,那邊喊:我們這兒有很多大洋,給你們,你們就不要打了吧;這邊也喊:我們都是中國人,你們要是不想打,就過來,或者放下槍,加入我們的隊伍,不加入我們,我們也給你們錢,你們可以回家好好種地。
問:你們還記得(戰(zhàn)役)打響時的情景么?
陳天福:解放軍的船是從泊湖開過來的。他們來時在華陽河上架了座浮橋,結(jié)果船來了,浮橋沒拆,這樣就堵住了。這一拆浮橋,耽誤了兩個小時。小船在前面,先在江邊排好。原定是晚上7點開始進攻的,這樣就改到了11點。那天老天真是幫助解放軍,有霧,而且很大,解放軍進攻時,對岸根本看不見。還有就是風向變了,先是東南風,那樣我們就是逆風;等到我們進攻時,竟然改成了西南風。一見風向變了,當時船上岸上所有的人都互相看看,一臉驚喜,真是老天保佑??!解放軍信心倍增,心里還有些打鼓的船工也一下心情坦然多了。老天在幫我們,我們的進攻肯定會很順利,我們大家一定一點事也沒有。
問:確實很順利,但我們也有犧牲。我們的犧牲怎么樣?
方正:我聽父親說,解放軍大部分都是北方人,剛來時不會游泳,在泊湖和華陽河訓(xùn)練一段時間后,雖然會水了,但對長江水情還是不太了解。北方的河岸都是沙岸,很平緩伸向河中。長江岸特別是南岸,多山,都很陡。有的解放軍還認為像北方的河岸,眼看船就要靠岸了,就往下跳,沒想到水還很深、流得還很急。有的就被沖走了,這樣犧牲掉一些人。
丁光榮:我父親也這樣說過,有的搶灘跳水跳急了。
陳天福:我雖然沒有直接去送大軍過江,但我回來參加了對犧牲戰(zhàn)士的包裹。那時河街靠近現(xiàn)在華陽閘那里有一個澡堂子,當時清理干凈,用來清洗包裹犧牲的同志。
董玉發(fā):華陽那邊的船都是泊湖的,湖里的船都是大船。雖然也找了一批小船,但小船不多。而大船在江上,雖然穩(wěn)當些,但目標大,不靈活,這樣就容易被敵人的槍炮擊中,也增大了犧牲。但總的來說,當時國民黨部隊的戰(zhàn)斗力已大大減弱,解放軍一登岸,他們就開始潰退了。我們很快就擴大了占領(lǐng)面,形成了追擊的態(tài)勢。這樣渡江戰(zhàn)役就勝利了。(題圖為反映渡江戰(zhàn)役的美術(shù)作品)
(責任編輯: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