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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與國史《春秋》的生成

2021-10-27 17:20張艷萍
文史哲 2021年5期
關鍵詞:春秋史官尚書

摘要: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說淵源甚古,不得輕易否定。記言、記事由史官分任,撰述與記注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工作,《書》與國史《春秋》皆是撰述之作,既繼承了史官實時記錄的特征,又有其獨創(chuàng)性。周代史官至少創(chuàng)造了兩種記事文體,即策書體與簡書體?!遏敶呵铩防^承了史官記事之體,孕育了經(jīng)傳二體?!稌敷w源自史官記言之體,保留了其實時記錄的特征。周代統(tǒng)治者的執(zhí)政傳統(tǒng)是《書》與國史《春秋》從眾多類型的文獻中脫穎而出的主要原因。《尚書》與《春秋》分別脫胎于《書》與《魯春秋》,其文體既繼承了舊史之體又超越了舊史之體,兼具實時記錄與反思性敘事的特征,以言事二分為標準裁判《尚書》與《春秋》體例是否純正的做法不可取。

關鍵詞:左史;右史;史官;《尚書》;《春秋》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5.07

自班固《藝文志》問世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尚書》的內(nèi)容是史官所記之言,《春秋》的內(nèi)容是史官所記之事。而實際的情況是,《尚書》是言事相兼的,《春秋》敘事的方式與實時記錄的敘事方式確有差異。我們認為,史書的撰述是反思性的,而史官實時記錄時無須反思,撰述與記注的本質(zhì)區(qū)別就在這里。史書的撰述基于史官的原始記錄,但不能把撰述理解為對原始記錄的簡單匯編。撰述就是創(chuàng)作,既然是創(chuàng)作,撰述者必然會綜合利用史官的記錄,根據(jù)史書體例的要求合理安排人物語言與敘述語言的比例。孔子根據(jù)《書》纂《尚書》。言事相兼應該是《書》體的基本特征,孔子《尚書》延續(xù)了這一模式。周代各國的《春秋》也是言事相兼的,但孔子據(jù)《魯春秋》之策書修《春秋》,策書以“概略”這種節(jié)奏敘事,不包含言語辭命,故孔子所修的《春秋》只有事。《尚書》與《春秋》源自《書》與《魯春秋》,《書》與《魯春秋》是在史官記錄的基礎上撰述而成的,所以《尚書》《春秋》與史官的原始記錄之間又隔了一層,那種把《尚書》《春秋》的內(nèi)容等同于史官所記之言、事的看法是不可取的。

一、左史右史分掌記事、記言

班固《漢書·藝文志》曰:“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雹俳鹁胺颊J為,此數(shù)語出自劉歆《七略》,而劉歆此說并無依據(jù),純屬捏造,其目的是為了讓《左氏春秋》列于學官。金景芳指出:“當時五經(jīng)博士則認為《左氏》不傳《春秋》,堅決反對列于學官。爭論的結果,劉歆沒有達到目的。但是劉歆并不是就此罷休,而是搞了一個陰謀。他把自己在經(jīng)今古文斗爭中的觀點作為私貨,暗地里夾雜在《七略》之中,努力向天真的人們推銷”,“他知道《公羊》《穀梁》之可貴在于它們能闡發(fā)《春秋》的微言大義,所以他想出辦法,一則制造出‘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的謬說,用以否定《公羊》《榖梁》;二則說《春秋》是記事的,而不是道義的,并進一步貶低《春秋》。正因為這樣,他

作者簡介:張艷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甘肅蘭州730070)。

基金項目:本文系甘肅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敘事學視野下的先秦兩漢歷史散文研究”(YB059)的階段性成果。

①《漢書》卷三○,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525頁。才捏造出‘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的讆言,以蠱惑人心?!苯鹁胺迹骸丁白笫酚浹裕沂酚浭?,事為春秋,言為尚書”讆言發(fā)覆》,《史學集刊》1981年復刊號。金景芳此說問世以后,“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說仍然是學界繞不開的問題,班固《藝文志》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一斑。

班固之后,持左右史分任說的著名學者是鄭玄?!抖Y記·玉藻》曰:“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编嵭⒃唬骸捌鋾洞呵铩贰渡袝菲浯嬲?。”《禮記正義》卷二九,《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77頁。由此注可推知,鄭玄認為左史記事,右史記言,這與班固“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說法相反??追f達引熊氏進一步完善了鄭玄的說法:

經(jīng)云“動則左史書之”,《春秋》是動作之事,故以《春秋》當左史所書。左陽,陽主動,故記動。經(jīng)云“言則右史書之”,《尚書》記言誥之事,故以《尚書》當右史所書。右是陰,陰主靜故也?!洞呵铩冯m有言,因動而言,其言少也。《尚書》雖有動,因言而稱動,亦動為少也?!吨芏Y》有五史,有內(nèi)史、外史、大史、小史、御史,無左史、右史之名者,熊氏云:“按《周禮·大史之職》云:‘大師,抱天時,與大師同車。又襄二十五年《傳》曰:‘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是大史記動作之事,在君左廂記事,則大史為左史也。按《周禮》‘內(nèi)史掌王之八枋,其職云:‘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僖二十八年《左傳》曰:‘王命內(nèi)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是皆言誥之事,是內(nèi)史所掌在君之右,故為右史。是以《酒誥》云:‘矧大史友,內(nèi)史友。鄭注:‘大史、內(nèi)史,掌記言記行。是內(nèi)史記言,大史記行也。此論正法,若其有闕,則得交相攝代,故《洛誥》史逸命周公伯禽,服虔注文十五年傳云:‘史佚,周成王大史。襄三十年,鄭使大史命伯石為卿,皆大史主爵命,以內(nèi)史闕故也。以此言之,若大史有闕,則內(nèi)史亦攝之。按《覲禮》,賜諸公奉篋服,大史是右者,彼亦宣行王命,故居右也。此論正法,若春秋之時,則特置左、右史官,故襄十四年左史謂魏莊子,昭十二年楚左史倚相?!端囄闹尽芳啊读囌摗吩疲骸沂芳o事,左史記言。與此正反,于傳記不合,其義非也。”《禮記正義》卷二九,第877878頁。

熊氏言之有據(jù),幾無破綻,令批評者望而生畏。熊氏認為,大史在君左側,記事,故為左史,內(nèi)史在君右側,掌言誥之事,故為右史。大史與內(nèi)史分掌記事、記言,在一方缺崗的情況下,另一方可代替對方履職。到了春秋時期,則特置了左史右史?!端囄闹尽泛汀读囌摗方匝宰笫酚浹?、右史記事,二者關于左右史具體分工的說法與《禮記》的說法相反,故熊氏認為其說不當??追f達也認為《漢書·藝文志》關于左右史分工的說法有誤??追f達從陰陽動靜的角度分析了左右史分工的問題:“《周禮》無左右之名,得稱左右者,直是時君之意,處之左右,則史掌之事因為立名,故傳有‘左史倚相。掌記左事,謂之左史,左右非史官之名也。左是陽道,陽氣施生,故令之記動。右是陰道,陰氣安靜,故使之記言。《藝文志》稱‘左史記言,右史記動,誤耳?!薄洞呵镒髠髡x》卷一,《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第8頁。熊氏與孔氏雖認為班固的說法有誤,但都相信記言、記事確由左右史分掌。

劉知幾指出,王莽代漢后,“改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聽事,侍傍記跡言行,蓋效古者動則左史書之(此句下浦起龍注曰:‘當有‘言則右史書之六字,今缺。)”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6頁。。這就說明,漢代的統(tǒng)治者與學者在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的問題上有某種共識。

至清代,章學誠對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之說提出了質(zhì)疑。《文史通義·書教上》曰:“《記》曰:‘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其職不見于《周官》,其書不傳于后世,殆禮家之衍文歟?后儒不察,而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則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傳而空存其事目,則左氏所記之言,不啻千萬矣?!渡袝返洹⒅冎?,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劉知幾以二典、貢、范諸篇之錯出,轉譏《尚書》義例之不純,毋乃因后世之空言而疑古人之實事乎!《記》曰:‘疏通知遠,《書》教也。豈曰記言之謂哉!”倉修良主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1頁。章學誠的這番話雖有可商榷之處,但他關于《尚書》《左傳》言事相兼的看法確實是至當之論。章氏認為:《禮記》所說的左右史之職不見于《周官》,因此,《禮記》的說法不可信。班固等人根據(jù)《禮記》的說法把《尚書》與《春秋》歸入記言、記事之史,當然是不妥當?shù)??!渡袝繁旧碛浹浴⒂浭虏]有截然分開,在古人那里,未嘗分言事為二物,而劉知幾以班固的說法衡量《尚書》,認為《尚書》言事兼記,為例不純,是以后世之空言疑古人之實事,這種方法顯然是錯誤的。章學誠的批評不無可取之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章學誠敏銳地指出了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說與《尚書》言事相兼的事實之間的矛盾。章學誠主張古人之書言事相兼,未嘗分言事為二物。這一觀點對先秦史書而言具有極大的適切性。事實上,《尚書》《左傳》《國語》都是言事相兼的。史官記言、記事分任,但史書又言事相兼,那么,史書與史官所記的言、事究竟是什么關系呢?這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今人金毓黼制作了周以前史官表,并就大史內(nèi)史與左史右史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論證。金毓黼認為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淵源甚古:

章氏所論,誠當于理,然考之于古,恐亦未達一間。試以《周禮》證之。內(nèi)史掌書王命,同于唐宋之知制誥,即左史記言之謂也。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同于魏晉六朝之著作郎,即右史記事之謂也……如黃氏所釋左史即內(nèi)史,右史即大史之說為不誤,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亦淵源甚古之記載也。章氏雖未釋左右二史,當于《周禮》之何史,而于《周禮》之書,則深信不疑,知《周禮》之可信,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亦不得謂為無據(jù)矣。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5頁。

金毓黼以今例古,依據(jù)唐代和魏晉六朝的官員崗位職責,推斷《周禮》之內(nèi)史、大史分掌記言、記事。他認為左史即內(nèi)史,右史即大史,由《周禮》史職可知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并非無據(jù)。呂思勉《讀史札記》“左右史”條也論及左史右史的分工問題,他亦贊同記言、記事由左右史分任之說詳見呂思勉:《讀史札記》,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86190頁。。

綜上,班固、鄭玄及《禮記》在記言、記事由史官分掌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漢代去古未遠,《禮記》、班固、鄭玄皆言之鑿鑿,則他們關于史官分掌記言、記事的說法不可輕易否定。不過,關于左史右史的具體職責問題,班固的說法與鄭玄、《禮記·玉藻》所言恰恰相反。這種分歧確實給該問題蒙上了一層面紗。這導致后世對該問題爭論不休。熊氏與孔穎達關于左右史之名稱及分工的解釋頗合情理,亦不失為一家之言。時至今日,在有力證據(jù)尚未出現(xiàn)的情況下,我們暫且不必討論左右史的具體分工問題,但不能輕易否定記言、記事由史官分掌的說法。

二、國史《春秋》與經(jīng)傳二體

(一)《春秋》與《魯春秋》的關系

《漢書·藝文志》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yè),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jù)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shù),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jīng)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于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漢書》卷三○,第1525頁。又,《漢書·藝文志》:“《易》曰:‘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言其作意。”《漢書》卷三○,第1519頁。細讀上述資料,分析上下文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可知班固所說的“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之《春秋》《尚書》,并不是孔子纂修而成的《春秋》《尚書》,而是史官所做的《春秋》《尚書》。所謂“帝王靡不同之”,是說周衰以前的古帝王都秉持“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的傳統(tǒng),也就是說,周衰以前,史官記言、記事有法,而且能定期根據(jù)史官所記編著《春秋》《尚書》這兩類文獻。在這里,班固顯然以后起之書名“尚書”代指古代的《書》。到了孔子時代,周室衰微,這種傳統(tǒng)遭到破壞,因此周室史官的工作受到影響,導致載籍殘缺,其中必包括《書》。司馬遷就說過:“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薄妒酚洝肪硭钠摺犊鬃邮兰摇?,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32頁。而作為周公之后的魯國,仍然較好地保持了這種傳統(tǒng),“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孔子與左丘明觀魯史記。之后,孔子按照自己的撰述意圖,“據(jù)行事”,修成了《春秋》。所謂“據(jù)行事”,也就是依據(jù)魯史記所記述的事件。在杜預與孔穎達看來,孔子與左丘明所觀的魯史記就是《魯春秋》詳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3頁。。若班固所言不虛,則可知孔子修《春秋》時做了大量的獨創(chuàng)性工作,因此,孔子所修的《春秋》與史官所做的《魯春秋》一定有很大的區(qū)別,我們無法以孔子所修的《春秋》來推斷史官所做的《魯春秋》的全貌。

(二)《春秋》體例與史官記事之體的差異

在論及左右史分記言、事的問題時,金毓黼指出:“所記之言,不必限于《尚書》,而其體必近于《尚書》,所記之事,不必限于《春秋》,而其體必近于《春秋》?!苯鹭鬼辏骸吨袊穼W史》,第15頁。金毓黼提出的兩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左右史所記的言、事有一部分進入了《尚書》《春秋》,換言之,左右史所記的言、事有相當一部分被過濾掉了,并沒有進入《尚書》《春秋》這樣的史書。第二,史官所記之言其體與《尚書》相近,史官所記之事其體與《春秋》相近。顯然,金毓黼已經(jīng)注意到了史官的實時記錄與史書之間的復雜關系,他沒有在史官所記與史書內(nèi)容之間畫等號,這是正確的。但他認為左右史記言、記事的體例一定與《尚書》《春秋》相近,卻不能令人信服。

史官記言、記事確實有明確體例,從班固所說的“史官有法”可窺知一二,而從《尚書》《春秋》《左傳》《國語》及《史記》對一些同類事件采用相似的敘事筆法亦可推知。但是左右史記言、記事的體例不必盡與《尚書》《春秋》相近。班固《藝文志》指出,孔子與左丘明觀魯史記,孔子“據(jù)行事”而修《春秋》,后來左丘明又“論本事而作傳”。孔子所據(jù)的“行事”的文本形態(tài)、孔子所述的事件的文本形態(tài)、左丘明所據(jù)的“本事”的文本形態(tài)及左丘明所述的事件的文本形態(tài)必有差異。這種差異很大程度上就是體例的差異。史官記事的體例不必僅僅與《春秋》相近,而應該是豐富多樣的。左丘明所依據(jù)的本事,就其敘述節(jié)奏而言,很多應該與《左傳》一樣,采用了“場景”這種節(jié)奏類型,而《春秋》的敘述絕大多數(shù)采用了“概略”這種節(jié)奏類型,如果史官記事其體盡與《春秋》相近,那么左丘明所據(jù)的“本事”就可能不是史官所記錄的。但是,左丘明著史的實際情形又推翻了這一假想。在杜預與孔穎達看來,孔子與左丘明所據(jù)以撰述《春秋》《左傳》的魯史記就是《魯春秋》。由此可知,《魯春秋》至少包含了兩種體例,一種與《春秋》相近,一種與《左傳》相近?!遏敶呵铩樊斎慌c史官實時記錄有直接關系,可以肯定,史官記事之體至少有兩種,并非僅僅與《春秋》相近。

(三)策書體與簡書體

杜預指出,史官“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8頁。。孔穎達認為:“簡、札、牒、畢,同物而異名”。策也是簡,“單執(zhí)一札謂之為簡,連編諸簡乃名為策,故于文‘策或作‘冊,象其編簡之形。以其編簡為策,故言策者簡也?!边@個解釋似乎很有道理。但是,鄭玄注《論語序》曰:“《春秋》二尺四寸書之,《孝經(jīng)》一尺二寸書之?!边@提醒我們,之所以稱簡為策,恐怕與這種簡的尺寸有關。蔡邕《獨斷》言及策之制,其長二尺,孔穎達認為這說的是漢世天子之策的尺寸,與六經(jīng)異《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8頁。。這說明,策即簡,這是就策的材質(zhì)而言的,而簡之所以被稱為策,與其尺寸密切相關。周之策可能是二尺四寸,漢之策可能是二尺。這個尺寸是為書寫方便而設計的。對于《春秋》而言,二尺四寸的簡,其容量恰好適合以“概略”這種敘述節(jié)奏書寫一件事,比如“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光”《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六,第1010頁。,這些字與一策之容量正好匹配。孔穎達認為,簡能容納一行字,牘是方版,可以寫數(shù)行字,若版容納不了,則書寫在策上詳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8頁。。《聘禮記》曰:“若有故則加書將命,百名以上書于策,不及百名書于方。”鄭玄云:“名,書文也,今謂之字。策,簡也。方,版也。”這就說明,字少則書于簡,字多則書于策。這里的策指的是連編之簡,顯然與“《春秋》二尺四寸書之”之策不同。孔穎達注意到了杜預所說“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之“策”指的并不是連編之簡。他說:“此言大事小事,乃謂事有大小,非言字有多少也。大事者,謂君舉告廟及鄰國赴告,經(jīng)之所書皆是也。小事者,謂物不為災及言語文辭,傳之所載皆是也?!贝笫?,包括君舉告廟及鄰國赴告兩大類,書寫于策,《春秋》所載正是這類大事。小事,包括物不為災及言語文辭兩大類,書寫于簡,一部分被載入《左傳》??追f達的這個解釋是符合杜預之意的。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所謂“大事書于策”,是針對以文獻形式存在的國史《春秋》而言的,不是針對史官的原始記錄而言的。孔穎達指出:“大事后雖在策,其初亦記于簡。何則?弒君大事,南史欲書崔杼,執(zhí)簡而往,董狐既書趙盾,以示于朝,是執(zhí)簡而示之,非舉策以示之,明大事皆先書于簡,后乃定之于策也。”《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8頁。在這里,孔穎達提出了定策的問題。我們可以試著還原國史《春秋》的生成過程:史官現(xiàn)場記錄,皆書于簡,這些記錄以檔案形式存在,在適當?shù)臅r候,史官根據(jù)原始檔案撰述史書。撰述之時,定會根據(jù)事件的性質(zhì)進行選擇、過濾,進入國史《春秋》的事件遠遠少于檔案中的事件。撰述者選擇符合策書撰述標準的大事,將其書于策,此即定策。選擇那些符合撰述標準的小事,書于簡牘,這些小事中的一部分一定與策書中的大事呼應,其實質(zhì)是詳述大事的全過程。當然,在具體的書寫過程中,撰述者肯定會對原始檔案的部分記錄做修改,但其體例應該不會有大的變化,也就是說史書撰述者保留了原始檔案的實時記錄的體例以及強烈的現(xiàn)場感,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由《魯春秋》而來的《春秋》尚且具有這些特征。因此,可以肯定,根據(jù)史官之法記錄的原始檔案,本身就包含了兩種文體,即策書體與簡書體,撰述國史《春秋》時,撰述者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選擇事件,而不是對事件進行重新敘述。

孔穎達還談到了孔子修經(jīng)與丘明作傳時的選材問題。他說:“其有小事,文辭或多,如呂相絕秦,聲子說楚,字過數(shù)百,非一牘一簡所能容者,則于眾簡牘以次存錄也。杜所以知其然者,以隱十一年傳例云‘滅不告敗,勝不告克,不書于策。明是大事來告,載之策書也。策書不載,丘明得之,明是小事傳聞,記于簡牘也。以此知仲尼修經(jīng)皆約策書成文,丘明作傳皆博采簡牘眾記。”《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8頁。孔穎達認為,孔子根據(jù)策書修《春秋》,丘明根據(jù)簡牘作《左傳》。前面已經(jīng)說過,策書不是原始記錄,相應的此處的簡牘也不是原始記錄??鬃优c丘明所采用的策書與簡牘皆是文獻,不是原始檔案,二者是國史《春秋》的兩大組成部分。我們之所以在這里不徑言此《春秋》是《魯春秋》,是因為左丘明很可能還采用了其他國家《春秋》中的簡牘。

要之,國史《春秋》中既有策書又有簡牘,策書記述大事,簡牘記述小事,二者的體例不同,其體分別與《春秋》《左傳》的體例相近,也可以說國史《春秋》孕育了《春秋》體與《左傳》體,不過,這是就其總體的敘述特征而言的,具體的敘事技巧則另當別論,此文不贅。

(四)經(jīng)傳二體出自史官之手

杜預曰:“‘春秋者,魯史記之名也。”孔穎達疏曰:“昭二年,韓起聘魯,稱‘見《魯春秋》?!锻鈧鳌x語》司馬侯對晉悼公云‘羊舌肸習于《春秋》,《楚語》申叔時論傅太子之法云‘教之以《春秋》?!抖Y·坊記》云:‘《魯春秋》記晉喪曰“殺其君之子奚齊”。又《經(jīng)解》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凡此諸文所說,皆在孔子之前,則知未修之時舊有‘春秋之目。其名起遠,亦難得而詳。《禮記·內(nèi)則》稱五帝有史官,既有史官,必應記事,但未必名為‘春秋耳。據(jù)周世法則,每國有史記,當同名‘春秋,獨言‘魯史記者,仲尼修魯史所記,以為《春秋》,止解仲尼所修《春秋》,故指言魯史,言修魯史《春秋》以為褒貶之法也?!薄洞呵镒髠髡x》卷一,第3頁??追f達的言說包含了非常豐富的信息。第一,五帝有史官,必有史記,但不一定命名為“春秋”。第二,周代各國都有史記,應該同名為“春秋”。第三,孔子之前已有名為“春秋”的文獻。第四,孔穎達認為孔子修改《魯春秋》而成《春秋》。

楊伯峻通過文本對照證明孔子沒有改動《魯春秋》。其結論是,《春秋》是魯史舊文,孔子曾用《魯春秋》做過教本,傳授于弟子詳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前言”第1316頁。。事實上,楊先生所舉諸例只能證明孔子對那些魯史舊文未做改動,但不能證明孔子對其他史文未做改動。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至其作傳之由,則劉知幾躬為國史之言最為確論。疏稱‘大事書于策者,經(jīng)之所書;小事書于簡者,傳之所載。觀《晉史》之書趙盾,《齊史》之書崔杼及寧殖,所謂載在諸侯之籍者,其文體皆與經(jīng)合。《墨子》稱《周春秋》載杜伯,《燕春秋》載莊子儀,《宋春秋》載觀辜,《齊春秋》載王里國中里,核其文體,皆與傳合。經(jīng)傳同因國史而修,斯為顯證,知說經(jīng)去傳為舍近而求諸遠矣。”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10頁。由此可知,《春秋》《左傳》皆依據(jù)國史而修,《春秋》文體與“諸侯之籍”同,《左傳》在文體上有與周、宋、燕、齊之《春秋》相近之處。這意味著,周代的史官至少創(chuàng)造了兩種敘事文體,而且可能往往對同一件事至少采用兩種文體來敘述。對于同一事件,若“載在諸侯之籍”,其敘述就是高度概括的,同時,本國史官還會詳細記述該事件的全過程。例如,對崔杼弒齊莊公這一事件,齊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薄洞呵铩吩唬骸褒R崔杼弒其君光。”齊國赴告于其盟國后,該事件被載入“諸侯之籍”,其記述應與《春秋》所記相似。齊國史官還應詳細記述該事件的全過程,后被載入《齊春秋》,該記述應與《左傳》對該事件的詳細敘述相似。這就是周、宋、燕、齊之《春秋》有與《左傳》文體相近之處的原因?!赌印っ鞴怼匪挪篮髲s周宣王的事出自《周春秋》詳見李小龍譯注:《墨子》,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21頁。,此事當是周宣王時期的史官所記述的,最晚應在周宣王死后不久。那時周室還不至于“官失其守”,周史官應該遵史官之法而敘述??鬃佑^魯史記的原因是魯國“史官有法”。周魯史官所遵的應是同一法,那么孔子所見的《魯春秋》應該與墨子所見的《周春秋》體例相同。既然《周春秋》包含了一種與《左傳》相似的文體,則《魯春秋》亦然。因此,我們認為,《魯春秋》本身包含兩種文體,即策書體與簡書體,策書是大事記,所記述的是本國大事及外國赴告的事,其體應與《春秋》相似,簡書記事范圍遠遠超過策書,而且敘述了大事的詳細過程,其體應與《左傳》同??鬃有蕖洞呵铩窌r,采用了《魯春秋》之策書的文體杜預曰:“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春秋左傳正義》卷一,第11頁。,左丘明作傳時采用了《魯春秋》之簡書的文體??梢哉f經(jīng)傳二體皆出自史官。

三、周代統(tǒng)治者的執(zhí)政傳統(tǒng)與《書》、國史《春秋》的產(chǎn)生

周人十分重視總結經(jīng)驗教訓并纂修文獻,這種傳統(tǒng)至晚從不窋就開始了?!秶Z》:“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不敢怠業(yè),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亦世載德,不忝前人。”韋昭注曰:“纂,繼也。緒,事也”;“訓,教也。典,法也”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5頁。。“纂修其緒,修其訓典”,可以理解為從言、事方面總結過去的經(jīng)驗教訓。因此,在先周時代周人就可能有言、事兩類文獻。后世繼承了這種不斷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傳統(tǒng),歷代“先王之訓”得以不斷累積,由《逸周書·明堂解》“今予小子聞有古遺訓,予亦述,朕文考之言不易”《逸周書》,皇甫謐等撰:《帝王世紀 世本 逸周書 古本竹書紀年》,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第74頁。,可略知一二。據(jù)《國語·周語上》,周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以“先王之訓”勸諫穆王不要發(fā)兵,“先王之訓”在周代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的作用由此可見一斑。這些“先王之訓”被匯編成書,即是《周書》。《國語》曰:“《訓語》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殺之與去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幣焉,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藏之,傳郊之?!表f昭注曰:“《訓語》,《周書》。”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73474頁。韋昭此注很有見地。

周人早期從言、事兩方面總結經(jīng)驗教訓,而周代的君王也從言、事方面咨政?!秶Z·周語上》:“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訓諸侯者,樊穆仲曰:‘魯侯孝。王曰:‘何以知之?對曰:‘肅恭明神而敬事耇老,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于故實。不干所問,不犯所咨。王曰:‘然則能訓治其民矣。乃命魯孝公于夷宮?!表f昭注曰:“遺訓,先王之教也”;“故實,故事之是者”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23頁。??梢婔斝⒐皢栍谶z訓”“咨于故實”,就是從言、事兩方面咨政?!兑葜軙な酚浗狻烽_篇曰:“維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曰:‘今夕朕寤,遂事驚予。乃取遂事之要戒,俾戎夫主之,朔望以聞。”《逸周書》,皇甫謐等撰:《帝王世紀 世本 逸周書 古本竹書紀年》,第88頁。下文則列舉了一系列亡國的教訓。言說每一類教訓時,都是先指出亡國的根源,再概述事件全過程。例如,“美女破國。昔者,績陽強力四征,重丘遺之美女,績陽之君悅之,熒惑不治,大臣爭權,遠近不相聽,國分為二”《逸周書》,皇甫謐等撰:《帝王世紀 世本 逸周書 古本竹書紀年》,第91頁。。統(tǒng)治者通過“遂事”吸取歷史上的亡國教訓,時時警惕,以免重蹈覆轍,這恐怕是周有天下長達八百年之久的重要原因。從《國語》《左傳》等文獻,可知周代確有“咨事”傳統(tǒng)?!秶Z》曰:“諏、謀、度、詢,必咨于周”;“咨才為諏,咨事為謀,咨義為度,咨親為詢,忠信為周”。韋昭注曰:“‘才當為‘事,《傳》曰:‘咨事為諏?!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80頁。

統(tǒng)治者向忠信之人咨詢,是周代的傳統(tǒng)?!对娊?jīng)》的一些樂歌就是在養(yǎng)老禮上使用的。周代養(yǎng)老禮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乞言”,即君王向德高望重之人咨政。老者們富有政治智慧的言說可能被史官記錄,或者以文獻形態(tài)被傳播,或者以口耳相傳的形式傳播?!蹲髠鳌分谐R姟澳衬秤醒栽弧?,這種言說的一部分很可能就是“乞言”所得。

事實上,影響周代統(tǒng)治者的文獻遠較我們想象的豐富。《國語》載申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之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表f昭注曰:“以天時紀人事,謂之《春秋》”;“《世》,先王之世系也”;“《令》,先王之官法、時令也”;“《語》,治國之善語”;“《故志》,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典》,五帝之書”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85486頁。。《國語》:“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韋昭注曰:“《夏令》,夏侯氏之令,周所因也?!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65頁。由韋注可知,這里的“春秋”“世”“令”“故志”和“訓典”,都是文獻。至于“語”,如果不是專書,至少也應該是“治國善語”的匯編。申叔時所說的這些文獻,都可以用來教太子,就此而言,這些文獻就是培養(yǎng)未來君王的教材,其內(nèi)容可因時代的變化而常新,但其文體應該相對穩(wěn)定。其中,《春秋》和《故實》屬于事類文獻,《語》和《訓典》屬于言類文獻。韋昭注“訓語”為《周書》,《訓典》應該亦屬《書》類。

《書》與國史《春秋》從上述文獻中脫穎而出,成為周代的主要史書?!赌印っ鞴怼份d墨子與“執(zhí)無鬼者”的辯論過程。墨子列舉《周書·大雅》《商書》及《夏書·禹誓》,力證有鬼。墨子總結道:“故尚者《夏書》,其次商、周之書,語數(shù)鬼神之有也,重有重之,此其故何也?則圣王務之。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李小龍譯注:《墨子》,第134135頁。此處的商、周之書,特指《商書》與《周書》?!睹鞴怼菲€列舉了出自《春秋》的幾件事力證有鬼。杜伯死后殺周宣王復仇,載在周之《春秋》。莊子儀荷朱杖而擊燕簡公,載在燕之《春秋》。祩子殺觀辜之事出自宋之《春秋》。而齊之《春秋》則記載了一個神羊判案的傳奇故事。作為墨子有鬼論之論據(jù)的事件出自兩類書籍,即《書》與國史《春秋》,在論證過程中,墨子列舉的每類書籍的例子不少于三個。墨子言說歷史現(xiàn)象時將《書》與國史《春秋》并舉,這意味著《書》與國史《春秋》是周代的主要史書。

《書》與國史《春秋》從眾多文獻中脫穎而出,有其必然性。國史《春秋》具有引導統(tǒng)治者行善戒惡的作用。統(tǒng)治者能否吸取歷史上的經(jīng)驗教訓,能否行善戒惡,關乎其統(tǒng)治能否長久、穩(wěn)定。從這個意義上說,國史《春秋》與周代統(tǒng)治者的核心政治利益密切相關,這就是國史《春秋》這種文獻不斷生成、長久傳播的根源?!稌肥珍浟恕跋韧踔枴?,而“先王之訓”是先王政治智慧的結晶,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統(tǒng)治者能否遵循“先王之訓”,事關興亡?!秶Z·周語上》載祭公謀父曰:“今自大畢、伯士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其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8頁。周穆王不聽祭公謀父的勸諫,置“先王之訓”于不顧,一意孤行,發(fā)兵征犬戎,“自是荒服者不至”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9頁。,為周衰埋下了禍根。正是因為《書》收錄了“先王之訓”,所以周代上層人士在談話中常常引用《書》中的至理名言?!秶Z·周語中》:“《書》有之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9頁。“故《書》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75頁。這兩則引文中的《書》,韋昭都注為“《逸書》”?!秶Z·周語中》:“《大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表f昭注:“今《周書·大誓》無此言,其散亡乎?”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7677頁。《國語·周語下》:“《夏書》有之曰:‘關石和鈞,王府則有?!表f昭注曰:“《夏書》,《逸書》也?!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06頁?!秶Z·楚語上》:“《周書》曰:‘文王至于日中昃,不皇暇食?;萦谛∶?,唯政之恭?!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502頁。上述引文中的“書”,并不泛指書籍,而專指《書》這種文獻。邵公諫周厲王弭謗時說,古代天子聽政的重要途徑之一就是“史獻書”,韋昭注曰:“史,外史也?!吨芏Y》,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1頁。雖然上述引文中的《書》多為《逸書》,但從《尚書·無逸》“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尚書正義》卷一六,《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第433頁??芍秶Z》所引《周書》的內(nèi)容雖與《無逸》篇文字上有差異,但大體相似。也可以說《尚書》延續(xù)了《周書》那種收錄統(tǒng)治者言論的核心文體特征,上引諸《書》應與《周書》一樣,其主要內(nèi)容是統(tǒng)治者的言論。

國史《春秋》與《書》之所以在眾多文獻中保持鶴立雞群之勢,是因為它們在周代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也可以說其政治價值無可替代。國史《春秋》與《書》的產(chǎn)生及傳播都與周代統(tǒng)治者的執(zhí)政傳統(tǒng)密切相關。

四、《書》與國史《春秋》是撰述之作

(一)史官定策

襄公十四年《春秋》曰:“己未,衛(wèi)侯出奔齊。”《春秋左傳正義》卷三二,第915頁。襄公二十年《左傳》曰:

衛(wèi)寧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無及也。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寧殖出其君。君入則掩之。若能掩之,則吾子也。若不能,猶有鬼神,吾有餒而已,不來食矣?!钡孔釉S諾,惠子遂卒?!洞呵镒髠髡x》卷三四,第966頁。

襄公二十六年《春秋》曰:“春,王二月,辛卯,衛(wèi)寧喜弒其君剽。衛(wèi)孫林父入于戚以叛。甲午,衛(wèi)侯衎復歸于衛(wèi)?!薄洞呵镒髠髡x》卷三七,第1030頁。按照寧殖的說法,襄公十四年發(fā)生的出君之事,“諸侯之策”應書曰“孫林父、寧殖出其君”,《春秋》卻書曰“衛(wèi)侯出奔齊”。如果這是孔子修改的結果,根本就說不通,因為替罪臣掩蓋罪行絕不是孔子修《春秋》的做法。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襄公二十六年,衛(wèi)國權臣寧喜為了達成父親的遺愿而弒衛(wèi)君剽,其后衛(wèi)侯衎復歸于衛(wèi),寧喜便派使者向盟國赴告此事,并要求盟國改動襄公十四年關于寧殖出其君的記載,魯國史官遂按衛(wèi)的赴告改為“衛(wèi)侯出奔齊”楊伯峻認為:“這一定是寧殖把持衛(wèi)國政權,改行通告諸侯,諸侯太史也依通告照改。”(《春秋左傳注》,“前言”第14頁)。由此事也可以推測,襄公二十六年時,魯襄公時期的《春秋》尚處在待定策階段,因此史官還能修改十三年前的記載。后來,史官定策時以此次修改為準,書寫為“衛(wèi)侯出奔齊”,孔子修《春秋》時一仍其舊。

孔穎達對國史《春秋》的定策問題十分關注。定公元年《春秋》曰:“元年,春,王。”杜注曰:“公之始年,而不書正月,公即位在六月故?!薄洞呵镒髠髡x》卷五四,第1530頁??资柙唬?/p>

凡新君初立,必于歲首元日朝正于廟,因即改元正位,百官以序,國史因書于策云:“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也。”其或國有事,故不得行即位之禮,國史亦書:“元年,春,王正月?!币姶嗽鹿珣次?,而有故不得。隱、莊、閔、僖四公,元年無事,而空書“春,王正月”,是其義也。此年不書“正月”者,公即位在六月故也。傳稱昭公喪及壞,公子宋先入。則正月之時,定公猶從昭公之喪在于乾侯,未入魯竟,國內(nèi)無君,不是即位闕禮,故不須書“正月”也?!夺尷吩唬骸肮锖ィ畣手磷郧?。戊辰,公即位。喪在外,逾年乃入,故因五日改殯之節(jié),國史用元年即位之禮,因以此年為元年也。然則正月之時,未有公矣。公未即位,元必不改。而于春、夏即稱‘元年者,公未即位,必未改元,未改之日,必乘前君之年,于時春、夏當名此年為昭公三十三年,及六月既改之后,方以元年紀事。及史官定策,須有一統(tǒng),不可半年從前,半年從后,雖則年初,亦統(tǒng)此歲。故入年即稱元年也。漢、魏以來,雖于秋、冬改元,史于春、夏即以元年冠之,是有因于古也?!洞呵镒髠髡x》卷五四,第1530頁。

諸侯史策之正法,國君即位之年,若于歲首元日朝正于廟,改元正位,則國史必書“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也”。若國有事,國君不得行即位之禮,則書“元年,春,王正月”。定公即位之年的春季,《春秋》卻曰:“元年,春,王”,既不書“公即位”,也不書“正月”,這與慣例不符。這是因為定公即位在元年六月,正月未得改元朝廟。史官實時記錄事件時,當年六月以前應稱前君之年,即昭公三十三年春、夏,但實際的情況是,當年正月已稱定公元年。從情理上說,《春秋》中的時間標志應該出自《魯春秋》,因為孔子修《春秋》時重新啟用一套時間系統(tǒng)的可能性不大,畢竟為二百四十年間的歷史事件重新配置具體的發(fā)生時間是件為難的事。尤其是像某公某年之類的時間標志,更不可能是孔子所創(chuàng)。可以肯定,《魯春秋》已將前半年納入定公元年。定策之時,撰述者對史官實時記錄的年月進行了統(tǒng)一,將當年前半年亦統(tǒng)入定公元年。由此可知,《魯春秋》并非由史官的原始記錄匯編而成,撰述者對史官的原始記錄進行修改甚至綜合加工不可避免。在改元稱年的問題上,漢魏以來史書的書寫慣例與《魯春秋》定元年的寫法相同,即,雖于秋、冬改元卻于春、夏就冠以元年。這說明《魯春秋》的撰述與漢魏以來史書的撰述有相似性,它們都具有反思性敘事的特征。《魯春秋》的撰述究竟是如何展開的,因資料缺乏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漢魏以來任何一部史書都不是由史官的原始記錄匯編而成的,它們都是撰述之作。由此反推,至少可以肯定《魯春秋》有不同于史官原始記錄之處。

(二)進入國史《春秋》的事件是被篩選出來的

先秦時期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但左右史所記之言與事,并不天然地形成史書。事實上,史書的撰述是一項復雜的工程,其中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對事件進行選擇?!秶Z》云“君舉必書”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46頁。,史官記錄的一手資料必定汗牛充棟。就拿《魯春秋》來說,如果它由史官實時記錄的事件匯編而成,那么魯君所做之事事無巨細都會匯集在《魯春秋》里面,果真如此的話,孔子修《春秋》時得花多少時間閱覽《魯春秋》?左丘明的工作量就更大得驚人了。從常識出發(fā),我們認為《魯春秋》的撰述者一定對史官所記錄的事件進行了選擇、過濾。

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對國史《春秋》的看法可知,官方對什么事能進入國史《春秋》有明確的規(guī)定?!秶Z》曰:

悼公與司馬侯升臺而望,曰:“樂夫”!對曰:“臨下之樂則樂矣,德義之樂則未也。”公曰:“何謂德義?”對曰:“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惫唬骸笆肽??”對曰:“羊舌肸習于《春秋》?!蹦苏偈逑蚴垢荡笞颖?。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15頁。

韋昭注曰:“春秋,紀人事之善惡而目以天時,謂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時孔子未作《春秋》?!毙煸a按曰:“《墨子·明鬼》下篇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赌印坟模骸嵋姲賴洞呵铩?。是《春秋》為諸侯國史之別名,不獨魯也?!毙煸a:《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15頁。羊舌肸即叔向。叔向精通《春秋》,故晉悼公召叔向傅太子彪,目的就是讓太子學習《春秋》,吸取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行善戒惡。這里的《春秋》,并不是孔子所修的《春秋》。孔子未修《春秋》之時,周王朝及諸侯國皆有《春秋》,而且周史之法又保證了各國《春秋》的統(tǒng)一性,其基本特征就是上引韋昭說的“紀人事之善惡而目以天時”,這也可以說是“春秋”這種史體的基本特征。作為國史的《春秋》,其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勸善戒惡。既然如此,進入《春秋》的事件必定經(jīng)過撰述者的篩選、過濾,被史官記注的一部分事件肯定會被淘汰,在一定時期內(nèi)它們以檔案形態(tài)存世。

到了戰(zhàn)國時期,雖“官失其守”久矣,但諸侯國仍然在撰述《春秋》。《戰(zhàn)國策》記載的蘇秦弟弟蘇代的一番話特別值得注意。他說:“伊尹再逃湯而之桀,再逃桀而之湯,果與鳴條之戰(zhàn),而以湯為天子。伍子胥逃楚而之吳,果與伯舉之戰(zhàn),而報其父之仇。今臣逃而紛齊、趙,始可著于《春秋》。且舉大事者孰不逃?桓公之難,管仲逃于魯;陽虎之難,孔子逃于衛(wèi);張儀逃于楚;白珪逃于秦;望諸相中山也,使趙,趙劫之求地,望諸攻關而出逃;外孫之難,薛公釋戴逃出于關,三晉稱以為士。故舉大事,逃不足以為辱矣!”何建章注釋:《戰(zhàn)國策注釋》卷三○,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39頁。蘇代所舉的例子都是歷史上的大事件。蘇代意欲舉大事而不得不逃亡,他預言這樣的逃亡一定會被寫進《春秋》。由此可見,身份高貴如蘇代者也不是做什么事都能被寫入《春秋》的。這里所說的《春秋》當然不是孔子所修的《春秋》,而是蘇代所效力的諸侯國及其盟國的《春秋》。這就說明,即使在戰(zhàn)國時期,“官失其守”對諸侯國國史的沖擊不可避免,但史官傳統(tǒng)仍然在頑強地發(fā)揮著作用。官方對進入《春秋》的事件的性質(zhì)有明確規(guī)定,而且這種規(guī)定亦為大臣所熟知。蘇代的那番話恰好證明國史《春秋》是選擇性書寫的結果。

劉知幾的史官身份賦予他不同于一般學者的獨到眼光。史官的原始記錄必遭史書撰述者的無情淘汰,劉知幾對此問題的認識遠在他人之上?!妒吠āざw》曰:“考茲勝負,互有得失。而晉世干寶著書,乃盛譽丘明而深抑子長,其義云:能以三十卷之約,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遺也。尋其此說,可謂勁挺之詞乎?案:春秋時事,入于左氏所書者,蓋三分得其一耳。丘明自知其略也,故為《國語》以廣之。然《國語》之外,尚多亡逸,安得言其括囊靡遺者哉?”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第2526頁。劉知幾認為,左丘明著史之時,對春秋二百四十年之事進行了兩次淘汰,進入《國語》《左傳》的只是部分春秋時事。根據(jù)史書撰述的這一慣例,我們可以推想,各國史官撰述《春秋》時一定對史官的原始記錄進行了大幅度的淘汰,進入《春秋》的都是符合撰述標準及意圖的事件。

墨子所見的百國《春秋》,肯定不是原始檔案。如果百國《春秋》是原始檔案的話,就其封存的分散性及其數(shù)量之巨而言,幾乎沒有可能被墨子見到。因此,百國《春秋》一定是國史,一定是比原始檔案精簡得多的文本。作為國史的《春秋》,是撰述者根據(jù)原始檔案撰述而成的。正如劉知幾在《史通·史官建置》中所說:“夫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刪定,歸于后來之筆。然則當時草創(chuàng)者,資乎博聞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后來經(jīng)始者,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必論其事業(yè),前后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一揆?!眲⒅獛字?,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第301頁。在劉知幾看來,史書的撰寫有賴于兩種人的努力,一種是實時記錄歷史事件的史官,一種是根據(jù)原始記錄撰述史書的史家,在某種意義上,史書的撰述就是“勒成刪定”的活動,史家的首要工作就是對事件的選擇與淘汰。國史《春秋》的撰述亦不例外。

(三)《書》《尚書》與史官記言之體的異同

章學誠指出:“《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謂無不備矣。然諸史皆掌記注,而未嘗有撰述之官。”倉修良主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36頁。《周禮》明確規(guī)定記注工作由何史承擔,但沒有規(guī)定何史職掌史書的撰述,章學誠對此問題的關注表明,他確信像《書》及國史《春秋》這樣的文獻是在史官記注的基礎上撰述而成的。章學誠還指出:“三代以上之為史,與三代以下之為史,其同異之故可知也。三代以上,記注有成法而撰述無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記注無成法?!眰}修良主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20頁。在這里,章氏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問題,即記注與撰述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種書寫工作。

如前所述,章學誠認為,《周禮》中并無左右史之分,既無此種職官,則《禮記》所說的“左史記言,右史記動”亦不可信,那么后儒“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當然是錯誤的。章氏進一步指出,古人未嘗將言事分為二物,而劉知幾因《尚書》之《二典》《貢》《范》諸篇言事具記,轉譏《尚書》為例不純,實屬削足適履之論。章氏的這些批判可謂有的放矢、入木三分。但是,班固《漢書·藝文志》的權威性又使得后世關于此問題的爭論陷于尷尬境地。章學誠提出的質(zhì)疑具有重要意義。他所說的那種矛盾確實存在,而且這是不能回避的問題。這個問題之所以長期以來糾纏不清,其癥結在于記注與撰述的關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如果認識到《尚書》與《春秋》是撰述之作而非記注之作,這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章學誠指出:“《尚書》《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書》無定法而《春秋》有成例?!眰}修良主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36頁。章氏認為,《尚書》《春秋》都是圣人的撰述之作,所不同的是,《尚書》的撰述無成例可循,而《春秋》的撰述有成例可依。在這里我們暫不討論章氏對有無成例的說法是否恰當,《尚書》《春秋》都是撰述之作,這個判斷是正確的。撰述與記注當然不同,我們自然不能根據(jù)史官言、事分記的事實來裁判《尚書》《春秋》體例是否純正了。劉知幾以左右史分記言、事轉譏《尚書》為例不純,實屬百密一疏;章學誠明知記注與撰述不同,而且他已經(jīng)指出《尚書》《春秋》是圣人之典,但又裹足不前,沒有進一步指出《尚書》《春秋》既依賴史官所記又超越了史官所記的事實,卻以《周禮》無左右史全盤否定史官記言、記事與史書撰述的關系,實在令人遺憾。

國史《春秋》的體例來自史官記事之體。因為“史官有法”,所以周代各國史官記事之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保持了穩(wěn)定性與統(tǒng)一性。撰述國史《春秋》時,撰述者選擇史官所記之事,大事書于策書,小事書于簡書,此二體皆依史官記事之體,保持了實時記錄的敘事特征,從敘述順序上看,應該是順時敘述,即按事件發(fā)生的自然時間順序安排事件在文本中的位置,《春秋》即保持了史官的這種敘事體例。簡書也應該是順時敘述,這就是左丘明能夠依據(jù)“本事”一一對應地為《春秋》所記大事作傳的原因。先秦史書敘述順序由單一的順時敘述轉向頻繁使用錯時敘述,是從《左傳》開始的,《左傳》強烈的反思性決定了它必須在繼承史官記事之體的基礎上有所突破、有所創(chuàng)新,此文不贅。

《書》這種文獻基于史官所記之言,與國史《春秋》的撰述一樣,撰述者必定會對史官所記之言進行選擇、淘汰,這個判斷基于常識?,F(xiàn)在的問題是,《書》體與史官記言之體有何關系?我們認為《書》與史官記言之體相近,這是因為《書》繼承了記言之體實時記錄的特征?!断臅分队硎摹吩唬骸按髴?zhàn)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于中軍?!崩钚↓堊g注:《墨子》,第134頁。此處的“王乃命左右六人”,就是典型的實時記錄的口吻,如果用反思性敘述的口吻,則此處的“王”必被其謚或號代替,正如《國語》曰:“悼公與司馬侯升臺而望曰:‘樂夫!”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415頁。此處的悼公就是晉悼公,“悼”是其謚。《書》體之所以保留史官記言之體實時記錄的口吻,是與這種文獻編著的時效性直接相關的。《國語·魯語上》曰:“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第146頁。由此可知,先君言行對后世的重要價值在于是者可以為法、非者可以為戒,基于此,持續(xù)不斷地匯總先王先君言行并使之籍文獻形式傳播,就是周代政治文化的常態(tài)。因此,《書》與國史《春秋》一樣,需定期及時編著、不斷新增內(nèi)容,這種文獻編著方式賦予《書》與國史《春秋》實時記錄的特征。

《書》體與史官記言之體的相似性遠大于國史《春秋》與史官記事之體的相似性。這是因為記言的手法遠沒有記事手法豐富、多變。章學誠就指出:“文章以敘事為最難,文章至敘事而能事始盡”;“序論辭命之文,其數(shù)易盡;敘事之文,其變無窮。故今古文人,其才不盡于諸體,而盡于敘事也?!眰}修良主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415頁。在章學誠看來,“敘事之文”比“序論辭命之文”難寫,一個作家是否有才華,關鍵看他敘事水平如何,這是因為敘事手法變化無窮,而說理手法相對有限。同理,史官記言要比記事簡單。記言之體相對單一,所以《書》體與史官記言之體相似的可能性很大。

由《墨子·明鬼》及《國語》所引諸《書》的內(nèi)容可知,《書》以記錄言辭為主,有的可能兼記背景事件?!赌印芬渡虝吩唬骸皢韬簦」耪哂邢?,方未有禍之時,百獸貞蟲,允及飛鳥,莫不比方。矧隹人面,胡敢異心?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寧。若能共允,隹天下之合,下土之葆?!崩钚↓堊g注:《墨子》,第133頁。從“嗚呼”可知,這一段話純屬人物言辭?!赌印芬断臅分队硎摹吩唬骸按髴?zhàn)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于中軍。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李小龍譯注:《墨子》,第134頁。這段話由誓詞背景及誓詞本身構成,介紹誓詞背景時采用了“概略”這種節(jié)奏類型,這樣敘述的目的是為了淡化事件、突出誓詞的主體地位。鑒于記言方法相對單一,《書》體又保留了史官記言之體實時書寫的特征。我們認為,《書》體應該具有如下特征:如實記錄言辭,如果有對事件的敘述,應該僅限于背景事件,且其敘述順序應該是順序,不可能出現(xiàn)錯時敘述,其敘述節(jié)奏應該是“概略”。

作為撰述之作,《尚書》從舊史《書》脫胎而來,《書》與史官所記直接相關,《尚書》與史官所記之間必定隔著一層,因此,不應該以左右史分記言、事說來裁判《尚書》體例是否純正。事實上,作為撰述之作的《尚書》兼容實時記錄與反思性敘述的特征《二典》就以實時記錄為主,兼有反思性敘述。,對史官記言之體既有繼承又有超越。因此,完全否定《尚書》與史官記言之間的關系,或?qū)ⅰ渡袝芬暈槭饭偎浿缘膮R編,都是不可取的。對《尚書》的認識,應突破過去以言事二分或言事相兼為裁判標準的局限,把《尚書》每一篇都視為一個完整的敘事文本,從敘事諸要素具體分析其敘事特征。之所以將《尚書》每一篇都視為一個完整的敘事文本,是因為它們是在敘事框架下呈現(xiàn)言辭的,即使是那些只對背景事件做簡單交代的篇章也不例外。

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說淵源甚古,輕率否定該說實非明智之舉。在新資料尚未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也沒有必要再去糾纏左右史的具體分工問題。在承認史官分掌記言、記事的前提下討論《書》與國史《春秋》的生成問題,既要注意二者對史官實時記錄特征的繼承,也要承認其敘事的獨創(chuàng)性,絕不能將《書》與國史《春秋》視為史官原始記錄的匯編?!渡袝放c《春秋》都是圣人之典,屬于撰述之作,其獨創(chuàng)性不言自明,它們與《書》和國史《春秋》已有距離,與史官記錄之間必隔著一層,因此,決不能把《尚書》與《春秋》的內(nèi)容等同于史官所記,對《尚書》與《春秋》的認識必須突破言事二分或言事相兼說的局限,在先秦史書敘事大背景下,探究《尚書》與《春秋》的敘事特色,認識它們在中國歷史敘事發(fā)展歷程中扮演的角色及其對中國歷史敘事模式演變作出的貢獻。

中國歷史敘事傳統(tǒng)源遠流長。自孔子開啟私人修史之風以來,歷史編纂名家輩出。研究者較多關注史家的歷史敘事成就,而對史官敘事傳統(tǒng)不夠重視。正如孔子據(jù)《魯春秋》并依周公舊制作《春秋》,左丘明和司馬遷的歷史編纂也繼承了史官敘事傳統(tǒng)。史有常制舊章,所以歷代史官必有常法可依。史官的記注或撰述是史家歷史編纂的基礎,因此,史官歷史敘事傳統(tǒng)與史家歷史敘事之間的關系,就成為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春秋》《史記》等文獻中保留了部分舊史原文,這為發(fā)現(xiàn)司馬遷以前的史官歷史敘事傳統(tǒng)及闡釋其對史家歷史敘事的影響敞開了可能性。

[責任編輯 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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