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九的朋友

本文主人公

9月13日，遼寧抗癌女孩“霍九九”的丈夫大喬兒通過九九的抖音賬號發(fā)布訃告，稱九九已于9月12日23點50分不幸去世。

2020年的新年前，九九被確診為肺癌，那時醫(yī)生說，她可能活不過三個月。年紀輕輕遭遇癌癥晚期，是自暴自棄就此沉淪，還是與命運頂撞，在逆境里撒野？九九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在她的抖音視頻中，有高燒的溫度計、病痛時的淚水，也有冬天的糖葫蘆、烤箱中的蛋糕，或是用尤克里里彈唱《旅行的意義》……她“用盡所有力氣去活得像個正常人”，傳遞出的樂觀和堅強，打動了很多網(wǎng)友。

“活過這一年”

29歲的九九，從小在一座海濱城市長大，人生前27年，生活波瀾不驚。2019年10月，她和相戀三年的男友結(jié)婚了，對方小她兩歲，性格樂天。一切的變化，從婚后不久初現(xiàn)端倪。那時她一直咳嗽發(fā)燒，“醫(yī)生可能看我年輕”，便只讓簡單拍了X光片，檢查肺部有沒有陰影。九九也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12月中下旬，她和老公飛到云南大理旅行。第二天，她便出現(xiàn)嚴重的呼吸困難，走路喘得厲害，“就像開運動會跑完步”。他們趕到大理的醫(yī)院，拍完CT后，醫(yī)生說：“情況不妙?！?/p>

九九記得，回到沈陽后，她是在2020年元旦那天，去醫(yī)院拿的報告，“高度疑似惡性腫瘤”。真正確診，則是在那年農(nóng)歷新年的前夕。那天中午，媽媽和婆婆走進病房來，臉上看不出表情，甚至笑嘻嘻地說：“走吧，回家，出院了?！薄敖Y(jié)果出來了嗎？我沒事吧？”九九問。媽媽看了她一眼，“咱們再檢查檢查，這兒什么也沒檢查出來?！?/p>

回到家后，九九覺得大家眼神怪怪的。以往兩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們都會喝點酒，那天卻沒有喝酒，只是吃飯。她在臥室休息，出來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客廳沒人，大家在另一間屋子里商討些什么?！澳莻€時候我就100%確定了?！蓖砩希瞎珌淼脚P室跟她攤牌。九九明白長輩們可能不太說得出口，“尤其是我的父母”。

她靠著床頭坐著，懷里抱著一個枕頭，老公側(cè)臥在床尾，兩人面對面。老公說：“你可以問我?guī)讉€問題。”“結(jié)果出來了，我是不是得了癌癥？”九九問。老公眼里含著淚水，點了點頭?！斑€有救嗎？”她又問。老公說：“有救。”倆人沒再說別的，抱在一塊兒哭。

那年除夕夜，他們在沈陽過了一個非常團圓的新年。她的家人，老公的家人，還有好多親戚都來了。她覺得那種開心背后，可能預(yù)示著一場再也不會有的開心。放鞭炮時，九九手里拿著煙花，家人們都拿起手機拍，“他們可能覺得以后再也看不到我了”。

剛確診時，醫(yī)生明確說，腫瘤的大小和位置都非常不適合開刀，“你開刀可能就在手術(shù)臺上下不來了。”沒有醫(yī)生愿意冒險，只能保守治療。她不甘心，去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也是一樣的回復(fù)。沈陽的醫(yī)生甚至說她“活不過三個月”。

那段時間，她覺得媽媽像是有些魔怔了，幾乎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都會哭起來。她的爸爸是一名體力工作者，有腰傷，但為了給女兒治病，每天都強撐著出門干活。她希望自己在一天，就讓父母開心一點。2020年農(nóng)歷新年的鐘聲敲響后，九九許下愿望：活過這一年。

情緒的樹洞

2020年6月19日，九九發(fā)布了第一條抖音，記錄抗癌日記。她最初的想法很簡單，記錄下自己生活中的片段，“以后給我的家人懷念”。她把自己關(guān)在殼子里，生病以后，很少和同事來往，只有幾位發(fā)小知道她的近況。她不再發(fā)朋友圈，不想展露傷口后，只得到別人一兩句“加油”。

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有三個月時間，她吃什么都是苦的。但生日快到了，九九十分重視，覺得這是一個新的開始，“當(dāng)天一定要開心”。

28歲生日那天，全家人去了海邊。她發(fā)抖音說：“攢了半個月的力氣去海邊玩，祝自己28歲生日快樂，歲歲平安?！彼谝淮问盏搅艘粋€雙層蛋糕，白色的底，上面擺滿了《小馬寶莉》的玩偶——那是現(xiàn)在小朋友們很喜歡的動畫片。彩色塑料的手辦，“很夢幻，很公主”。

8月的一天，早上起來，九九覺得呼吸費力。她本來跟媽媽商量好，打車去醫(yī)院。結(jié)果下樓時，發(fā)現(xiàn)走不了，“像有個人坐在胸口壓著你的心臟”。她被120救護車送到醫(yī)院，用擔(dān)架抬上樓，高燒39℃。醫(yī)生將引流管穿進她的身體，將肺部的積液引流出來，“疼到攥壞了被角”。到了下午三四點，九九感覺呼吸漸漸回來了。她拿起手機刷抖音，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錄一個頭上有蝴蝶結(jié)特效的視頻，她跟著錄了一個，配文說：“請問這是你們在找的氧氣美女嗎？”

她高燒了整整一周，都是38.5℃左右，這是癌細胞迅速生長造成的癌熱。她每天都喝一種橙色的布洛芬混合劑，可以退燒止疼，但只能維持四五個小時。她發(fā)了一條抖音，用有些輕快的語氣說：“如果要安慰我就灑脫些，‘今生你先走！下輩子還是朋友！’”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要不就讓生命在這里結(jié)束吧。但九九無法對身邊人說出口，尤其是爸爸媽媽。抖音像是她的樹洞，說不出口的情緒都被關(guān)進了洞里。

肺部的積液像是潮水，雖然醫(yī)生一直在抽，但永遠會漫出新的。九九經(jīng)常后背疼痛，像是有人拿著錐子，從后背的某個點直直戳進去。醫(yī)生給她開了嗎啡片，她怕上癮，總是忍住不吃。2021年除夕夜，痛感再次襲來。她說自己要睡了，把房門關(guān)起來，在床上弓起身子。隔著房門，父母在客廳看春晚，窗外鞭炮和煙花聲轟鳴。又是新的一年了。她發(fā)了一條抖音：“媽媽，我身上好痛，可我不能告訴你和爸爸，只要我不出聲，你們就能過好這個除夕夜。”

評論區(qū)出現(xiàn)了陌生人，有人祝她：“萬象更新，新年快樂?！鄙∫院螅瞎谏蜿柟ぷ?，平時她住在葫蘆島的老家，方便母親照顧。老公給九九買了一只小狗，是只名叫喬治的小泰迪。小狗總陪著她，九九半夜起來上廁所，它也蹲在門口。最讓她開心的是，經(jīng)過訓(xùn)練之后，小狗可以發(fā)出像是“媽媽”的叫聲。九九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有孩子了，“它就是我的一個孩子?！?/p>

“我關(guān)機啦”

2021年4月9日，九九在抖音曬了兩張淄博向陽花音樂節(jié)的門票，“我要去完成我的遺愿清單了，還有21天，身體千萬要爭氣啊哥們?！彼菗u滾樂迷，卻沒有去過音樂節(jié)——上大學(xué)時沒有錢，工作了沒時間。九九想要彌補這個遺憾，一定要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她有很多喜歡的樂隊和音樂人：GALA、反光鏡、逃跑計劃、趙雷。GALA樂隊有一首歌叫《追夢赤子心》，“很熱血，很給人力量”。還有一首歌叫《水手公園》，是他們養(yǎng)的小貓小狗去世后寫的，“他們用了一個非常歡快的歌來紀念它們，仿佛只記得在一起時那些快樂的時光。這個世上有沒有死亡，好像不那么重要了。”九九說。

令人意外的是，原本5月1日舉辦的淄博向陽花音樂節(jié)，延期到了7月。九九在評論區(qū)輕描淡寫地回復(fù)：“各位兄弟，我不敢說能去上延期之后的向陽花，只能江湖再見了?！睕]想到，這條抖音突然火了，并在樂迷群里迅速發(fā)酵。有一天，有陌生人來加她的微信——說她可以去另一場在云臺山舉行的音樂節(jié)，還有上臺和GALA樂隊唱歌的機會。

5月3日傍晚，河南焦作云臺山，夜幕降臨后，九九作為特殊嘉賓登上舞臺，和GALA樂隊同臺演唱《北戴河之歌》，主唱蘇朵給她送鮮花，其他成員集體向她致敬。那天，九九穿著彩虹襯衣、牛仔褲，化了淡妝——生病以后，她已經(jīng)很少化妝了。站在自己從大學(xué)就喜歡的樂隊旁，她肆無忌憚地唱著、跳著、笑著。她沒有在臺上提自己生病的事，她希望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開心，不想讓觀眾的心情“哪怕低落那么三秒鐘”。

老公那時在臺下，他很驕傲，“還把視頻轉(zhuǎn)給他的朋友看”。更多的搖滾樂隊得知九九的故事后，發(fā)來視頻鼓勵她。布衣樂隊專門為她“私人訂制”了一版《羅馬表》，四個大叔比著搖滾手勢大喊：“開心起來！堅強起來！”痛仰樂隊的高虎說：“九九你好，希望你和你的名字一樣活得長長久久?！彼f這句話時溫柔的語氣，一下觸動了九九，她沒有想過喜歡的樂隊會為自己發(fā)聲，“這件事情本身就太搖滾了”。

九九會在抖音分享生活中一些美好的小瞬間。今年4月，她和媽媽商量，想回到沈陽的家和老公一起住。白天老公上班，她在抖音記錄了自己獨立生活的第一天，希望以后父母看到，可以欣慰地說：“我姑娘回家的時候，確實能自己照顧自己。”

她還發(fā)了自己可以下樓取快遞的視頻——這對她來說不是容易的事。冬天時，因為醫(yī)生囑咐千萬不能吹風(fēng)，她半個月下一次樓都是正常的。那天是久未出門后的“放風(fēng)”，她看著小草冒出了頭，樹木都長出了芽兒，“吹著風(fēng)時，好像春天來了，我也快好了”。

霍九九和GALA樂隊同臺演唱

許多的抖音網(wǎng)友，在這些抗癌日記中陪伴著九九。有人發(fā)私信說，自己也有家人是這個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沒有復(fù)發(fā)，還去工作了。九九看了之后非常高興，“就是一種希望”。也有人跟她分享人生中的困境，“今天才知道，好像有人活著就已經(jīng)拼盡了全力”。她發(fā)抖音一開始只是為了記錄自己的生活，“但好像大家從里面讀到一些他們想要的勇氣之類的東西，我還是挺有成就感的”。但她的身體也很疲憊，有時無法一一回復(fù)評論，于是只好在置頂說：“盡量別私信哦?！?/p>

7月，九九迎來生病后的第二個生日，問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笑著回答，卻讓人鼻頭一酸，“愿望是可以再過生日，我每年都是這一個愿望?！比欢?，癌魔之下她卻終究難逃。9月13日，她的丈夫大喬兒在抖音發(fā)布訃告，公布了霍九九因癌癥去世的消息。

在訃告中，大喬兒稱，在與癌癥斗爭的兩年中，九九一直以豁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面對生活，積極配合治療。與訃告一同公開的，還有這對小夫妻最后的一段微信留言：

“我躺在床上不行的時候，我就說我是關(guān)機了，你得知道啥意思?！?/p>

“換一個唄，說我沒電了?！?/p>

“我說：我關(guān)機啦。你說：那我給你恢復(fù)出廠設(shè)置啦。”

“行，還挺可愛?！?/p>

……

對于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網(wǎng)友們流露出太多的不舍，數(shù)萬名網(wǎng)友通過點贊的方式送別這個樂觀、豁達的遼寧女孩。“愿天堂有你熱愛的搖滾樂！”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