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鄭緋紫
她正要沖馬桶。
“媽媽?”
她回頭看去,馬桶里冒出一顆頭,正在叫她。
“媽媽?”
她盯著它看了片刻,按下沖水按鈕。那顆頭在湍急的水流中消失了。
她走出廁所。
幾天后,她又在廁所看到了那顆頭。
“媽媽!”
她再次把手伸向沖水按鈕。那顆頭急忙打斷:“不——不,等一下——”
她停住手,低頭看著馬桶里的那顆頭。
與其說這是顆頭,不如說它是顆“大概看起來像腦袋的玩意兒”更準確。它的大小約莫是成年人腦袋的三分之二,看起來就像胡亂堆成一坨的灰黃色黏土,上面零散地粘著幾撮濕發(fā)。沒有耳朵,也沒有眉毛。兩道瞇縫也看不出那雙眼到底是睜著還是閉著。眼睛底下碎掉的小包勉強算是鼻子。嘴巴的位置沒有嘴唇,只有一道縫。它緊張的話語中夾雜著溺水之人才能發(fā)出的咕嘟聲,讓人費解。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兒?”她問。
“我把自己叫頭?!蹦穷w頭答道。
那頭直愣愣地繃著,看起來它這張沒有嘴唇的嘴巴用得并不太熟練?!拔业纳眢w來自你扔進馬桶的東西,比如你掉的頭發(fā),你屁股上擦掉的屎。”
她惱羞成怒:“我從來沒讓你這種玩意兒住在我的馬桶里,我一開始也沒想創(chuàng)造你這樣的東西。所以別再叫我是你媽了。趁早滾蛋,別讓我把通下水的叫來?!?/p>
“我想要的只有一點點?!蹦穷w頭趕緊說,“我只是想讓你繼續(xù)用這馬桶上廁所,這樣我就能造完自己的身子。然后我就遠遠地離開這兒,自力更生。所以求求你,就一如往常地上廁所吧。”
“這是我的馬桶,”她冷冰冰地說,“我當然會一如既往地用它。不過我可沒法容忍你這樣的東西住在里面。造不造得完你的身子干我什么事,我懶得管你要干什么。要是你再也不出現(xiàn),我才是感激不盡呢?!?/p>
頭消失在馬桶里。
但它還是不停地冒出來。
沖水之后,它就從馬桶圈上方窺視她,盯著她洗手。每當她感覺到這種目光,她就猛地盯回馬桶,把目光鎖定在那雙也不知道是開還是合的眼皮上。那張歪七八扭、糊成一坨的臉似乎想嘗試做個表情,不過難以辨認。當她走近馬桶想再次沖水時,它又很快消失了。接著,她會合上馬桶蓋,沖水,盯著馬桶看一會兒,然后走開。
一天,她像往常一樣上完廁所、沖水、洗手,那顆頭又從她身后的馬桶里探了出來。她從鏡子里看著它,它也看著她。那胡亂長著幾撮頭發(fā)的丑臉通常是灰黃色,這次卻是詭異的紅色。
她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生理期。
“你變顏色了?!彼龑δ穷w頭說,“這和我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變化有關系嗎?”
那顆頭答道:“媽媽,你的身體狀態(tài)對我的外表有直接影響,因為我的整個存在完全取決于你?!?/p>
她脫下內褲,取下衛(wèi)生巾,把沾著經血的衛(wèi)生巾糊在頭的臉上,把它按進馬桶。然后按了沖水。
那顆頭和衛(wèi)生巾在馬桶里打著旋兒,被吸進了黢黑的下水道。她洗干凈雙手,對著水槽嘔吐起來。她吐了許久,然后洗干凈水槽,離開衛(wèi)生間。
馬桶堵了。管道工人像展示戰(zhàn)利品一樣拿著掏出來的衛(wèi)生巾給她看,又發(fā)表了一通關于不要把這種物品扔進下水道的長篇大論。
她開始習慣把馬桶蓋一直合上,也習慣了在上廁所的時候頻繁地檢查馬桶底。她開始便秘了。
一天,她正要合上馬桶蓋,突然瞥到那顆頭在下水道口窺探。她猛地合上馬桶蓋,沖了好幾次水。準備離開衛(wèi)生間時,她小心翼翼地把馬桶蓋掀開一條縫,卻正對上了那顆頭的目光。它正從水里盯著她看,頭發(fā)飄浮在丑臉周圍。她又一次猛地合上蓋子。她想沖水,水卻沖不下去。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家人。
“它又不是在產卵什么的,為什么不能當作沒看見呢?”這就是她家人對此事的所有評價。
她盡量不再去家里的衛(wèi)生間上廁所了。
一天,她在單位的廁所里又見到了它。當時她已經沖了沖水正在洗手,突然從鏡子里瞥到它正從自己剛用過的隔間馬桶里探頭探腦。她第二天就辭了職。
她的便秘變得越發(fā)嚴重,膀胱也開始發(fā)炎。醫(yī)生囑咐她按時上廁所,但是一想到方便的時候有東西正在下面等著吃自己的排泄物,無論去哪個衛(wèi)生間都讓她無法忍受。
炎癥和便秘一直如影隨形。
她辭了職,她家人勸她嫁人。她去參加母親推薦的媒人安排的約會,對方是貿易公司的普通職員。他說他的夢想就是娶個好老婆,生幾個娃,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雖然缺乏點想象力,但他看起來謙遜又可靠。坐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她不禁開始擔心起衛(wèi)生間的事情來。她心神不寧的樣子自然沒有逃過男人的眼睛。他說:“我最喜歡害羞、純真的女生。如今在男人面前會害羞的女孩子真是太少了?!蹦腥藢@次的相親對象極其迷戀、無比熱情。于是,三個月之后他們訂了婚,又三個月之后就結婚了。
現(xiàn)在她又開始為了蜜月而憂心忡忡了。不過謝天謝地,旅途中那顆頭并沒有出現(xiàn)。她和新婚丈夫搬進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馬桶——里面空空如也。新家的生活讓她的膀胱炎和便秘癥狀有了緩解。日子過得不上不下,不好不壞,她自己或多或少也覺得心滿意足。她忙著適應這些改變,慢慢很少想起那顆頭。不久,她生了小孩,更是把那顆頭拋在了腦后。
生完孩子沒多久,那顆頭再次闖入她的生活,當時她正在給孩子洗澡。
“媽媽?!?/p>
她嚇得差點把孩子扔水里。
那顆頭已經長成了差不多成年人頭顱大小?;尹S色扭曲的泥臉還是和從前一樣,只不過眼睛稍稍大了些,能看得出在眨眼睛,嘴巴周圍也長出了嘴唇似的東西。耳朵像兩堆肉胡亂粘在臉側。耳朵下的下巴頦幾乎難以辨認,不過連著一條新的肉帶,應該是開始長脖子了。
“媽媽,那個孩子是你女兒嗎?”
她十分震驚,問道:“你怎么會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誰告訴你我在哪兒?”
那顆頭答道:“你的排泄物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一直知道你在哪兒?!?/p>
頭的話又冒犯了她。她威脅道:“我早就告訴過你走遠點,你怎么還敢再出現(xiàn),還叫我‘媽媽!這是誰的孩子不關你的事!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她是我的孩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叫我‘媽媽的人。好了,走開。我說了,走得遠遠的!”孩子開始號啕大哭。
那顆頭說:“我的出生方式也許和那小孩不一樣,可是,我也是你生產的呀,媽媽?!?/p>
“我沒說過嗎,我從來沒有生產過你這樣的玩意兒!我跟你說,滾遠點。如果你再出現(xiàn),我會不惜一切手段找到你,毀了你!”
她摔上馬桶蓋,沖水。然后,她輕聲安慰哭泣的小孩,給她擦掉身上的肥皂泡沫。
自打從那顆頭再次出現(xiàn)之后,它就像重癥皮疹一樣無法擺脫。她沖完水洗完手,總是感覺它在背后盯著她;她余光明明瞥到了土黃色的玩意兒,轉過身它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幾根出賣行蹤的頭發(fā)漂在馬桶水面上。
她的便秘和膀胱炎又犯了,不過最讓她擔憂的還是自己的孩子。那顆頭會忌妒女兒嗎?它會不會欺負她?想到自己孩子看到那顆頭哪怕一眼都讓她無法忍受。只要孩子想去衛(wèi)生間,她就變得惴惴不安。
她捏緊了拳頭,下定決心要毀掉那顆頭。
她進了衛(wèi)生間,方便、沖水,一邊洗手一邊等著那顆頭出現(xiàn)。當一顆灰黃色的東西慢慢出現(xiàn)在馬桶圈邊上,她低聲道:“我有事情跟你說?!?/p>
她洗完手,蹲在馬桶邊上,視線和那顆頭齊平。
“你……”
她猶豫了一下。那頭等待著。
她一把抓住頭,輕松地把它從馬桶里拔出來,裝進了塑料袋。她把塑料袋扔到室外的垃圾桶,然后懷著輕松的心情,她回歸了自己的生活。
好景不長。當那一切發(fā)生時,她正和孩子在衛(wèi)生間里?,F(xiàn)在小孩已經長大,可以獨立上廁所了。只要她在旁邊提點每一步,她就可以完成得很好:脫掉內褲,坐上馬桶,上廁所,擦屁股,再把衣服穿上,沖水,洗手。她女兒還不夠高,夠不到洗手槽,所以她抱著女兒給她用肥皂洗手。一天,正當她們在衛(wèi)生間,那顆灰黃色的玩意兒出現(xiàn)了。
“媽媽?!?/p>
她轉過身,看到了那顆頭。然后,她把孩子手上的泡沫沖洗干凈,用毛巾擦干手,把女兒送出了衛(wèi)生間。
“媽媽?!?/p>
“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來的?”
那顆頭的嘴邊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我求清潔工把我沖進了馬桶。”
她一言不發(fā),按了沖水鍵。頭打著旋兒,隨著水流消失在了黢黑的下水道。
衛(wèi)生間外,她的孩子問了一堆問題。
她只是跟孩子說:“我們叫那玩意兒‘頭。以后如果你看見它,沖水就好?!?/p>
那顆頭居然有種出現(xiàn)在她和孩子面前,還叫她“媽媽”。她下定決心,必須斬草除根。
把那顆頭再次從馬桶里揪出來并沒費什么工夫。但當她把它裝進塑料袋,打算和垃圾一起扔出去時,她猶豫了。頭可以說話。如果她就這么把它扔出去,它可能又會像上一次樣求別人把它沖進廁所。她必須讓它說不出話。
她把那顆頭裝進一個小盒子,放在涼臺上陽光充足的地方。她想,沒有了水和排泄物,它最終會脫水而死。她想不出其他辦法,也懶得去費工夫。
她警告了丈夫和孩子,讓他們不要動那個盛著頭的盒子。她老公沒有去涼臺的機會,但她女兒卻好奇心旺盛。她蠢蠢欲動,想盯著它看,想捅捅它,想和它說話。于是她嚴厲地訓斥了她,然后把裝著頭的盒子藏了起來。
她的老公得了幾天假期,于是他們全家去度了幾天假?;貋砗笏ド蠋词謺r,那玩意兒又出現(xiàn)在了她身后。她轉過身,摔上馬桶蓋,按了沖水。
她斥責自己的孩子:“是你干的,是不是!我讓你別碰那盒子!”
孩子放聲大哭,她老公插嘴了,“哦,盒子里的那玩意兒嗎?它請我把它丟進馬桶,我就照做了。怎么了,不行嗎?”
她嘆口氣,坦白了整個故事。
她老公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呃,沒事。別管它就是了。它又不會半夜爬出來在屋里產卵?!?/p>
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鋪著瓷磚的白色小房間。突然,那顆頭從她身后冒了出來。她大吃一驚,轉過身去,那顆頭又從其他地方冒了出來。它不停地從各個方向冒出來。
她女兒歡欣雀躍地在她身邊指著它們:“頭!頭!”
她乞求丈夫幫忙,他坐在她另一邊讀著報紙:“呃,沒事。別管它就是了?!?/p>
他說的話在瓷磚上飛來彈去,又重重疊疊地撞在墻上。沒事,別管它。沒事,別管它。
沖水按鈕離天花板很近,她費了些力氣才夠到它,然后按了下去。水流在她老公、孩子,還有那顆頭周圍旋轉。她和歡欣雀躍的女兒,還有依舊事不關己地看著報紙的丈夫一起被吸進了黑乎乎的洞里。她抓住女兒,拼盡全力想從旋渦中逃出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媽媽?”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在女兒的小小身軀上,赫然頂著那顆頭。
她被嚇醒了。她跌跌撞撞地摸進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前,盯著潔白無瑕的馬桶底:一汪清水匯聚在一起,淹沒了黑黢黢的洞口。她想象著住在里面的那玩意兒,想著這管道到底通往何方。
然而,自從她試圖把它曬干脫水之后,那顆頭就再也沒有露過面。隨著時光流逝,她也不再做關于那顆頭的噩夢。她安靜地過著日子,給老公孩子做飯、洗碗、洗衣服、收拾屋子、購物,年復一年地沉浸在平平無奇、平靜如水的日子里。她老公和其他人一樣,在自己所在的組織中步步高升。他沒有多溫柔體貼,也沒多熱情似火,但會在她和女兒生日的時候把蛋糕帶回家,在上面插上蠟燭。她的孩子也和別人家的一樣,上完小學去初中,又進了高中,成績不好不壞。她很可愛,卻沒多漂亮。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喜歡賴床,喜歡追星,在鏡子前為青春痘煩惱不已。
“快來吃早飯,不然要遲到了?!?/p>
“媽咪,你看見我的校服領帶了嗎?”
“我掛在你臥室的門把手上了。慢點吃,不然胃會不舒服?!?/p>
“知道了。哦,對了,我昨天在馬桶里看到了一顆頭?!?/p>
“這樣啊。你怎么處理的?”
“我放水把它沖下去了?!?/p>
“沒錯。再來點燉肉?”
“不用了。不過,我覺得之前好像也見過它。就沒什么擺脫的方法嗎?它很惡心?!?/p>
“算了吧,下次沖下去就是了。你吃飽了?”
“嗯?;仡^見?!?/p>
“你裝午飯了嗎?”
“裝了。拜拜,媽咪。”
“祝你今天過得開心。”
門關上了。
算了吧。
沒事的。
她開始收拾餐桌。
孩子上大學了。這時候,她自己開始注意到皮膚上的皺紋和下垂的組織,曾經光滑平坦的地方也出現(xiàn)了粗糙的斑點。她送了女兒幾只口紅,顏色很適合她,只不過她不再是小女孩,而是變成了一位年輕女士。從女兒那熟悉又陌生的臉上,她現(xiàn)在能辨認出自己年輕時的痕跡。她感到驚喜、自豪、愛意滿滿,不過也有一絲羨慕。有一天女兒燙了直發(fā),還把它染成了紫色。她自己也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擺弄著自己的“阿姨燙”——卷毛狗似的頭發(fā),只不過得染成黑色。
她獨自在家的時間越來越久。她丈夫被提拔成了主管,工作繁重、壓力如山,孩子也忙活著自己的事,所以一家人白天很難見面。時不時丈夫會早點回家,他們二人便一起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熱情似火的愛情故事,也沒有太多可以沉浸其中的回憶。他們在一起太久,卻沒有感情投入,現(xiàn)在更是沒法變得情深義厚。他們通常沉默著吃飯,看一會電視,然后丈夫就先去睡覺了。
她會獨自一人看電視。有時候孩子回來得晚,有時候丈夫回來得晚。甚至有那么些天里,家人們都已經沉沉睡去,她還在看電視,一直看到國歌響起。部分原因是她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但更多是因為她覺得如果把足夠多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她就能把內心那奇怪的部分壓縮得小一些。那部分有時候感覺空蕩蕩,有時候滿當當,其他時候或苦澀、或痛楚。如果她放松警惕,這塊奇怪的部分就會遽然膨脹,把她毀滅。所以她一直不停地看電視??粗媲澳切┖翢o疑義的節(jié)目場景,試圖清空自己的心房和思想??上季S之井深不可測,不論她如何努力地把水舀出,思維都還是會漫出井沿……
后來,一天晚上,她去了衛(wèi)生間。
她本來像往常一樣在看電視;獨自一人,這也像往常一樣。她上了廁所,合上馬桶蓋,沖了水。洗手時,她瞥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耷拉的眼皮,皺紋,粗糙又干澀的皮膚。白頭發(fā)又從發(fā)根處冒了出來,她刨弄著自己的頭發(fā),心想改天又得染發(fā)了。正在這時,鏡子中,馬桶蓋動了。
咔嗒。
一只濕漉漉的手從馬桶中伸出來,頂開了蓋子。又一只濕漉漉的手。兩只手一齊抓住了馬桶座邊緣。
她看著它——像是一個人的后腦勺,頭發(fā)濃密,因浸透了水而顯得油光水滑。它從馬桶中升起,仿佛要滑出來似的。
那細長的雙手分開纖細的手指,用力一推,頂出一副瘦削的肩膀,細弱的兩只胳膊連著軀干和雙手。濃密的頭發(fā)一直垂到光滑的后背,接著是誘人的纖腰、白嫩圓潤的臀部和緊實的大腿。一個膝蓋抬起,一只腳搭在馬桶邊沿。那條腿白凈、細長,小腿的維度堪稱完美。抬起腳時,肌肉微微用力,連腳踝都無可挑剔。另一只腳也出來了,精致的腳趾輕輕觸碰到衛(wèi)生間地板。在衛(wèi)生間昏黃的燈光下,這副濕漉漉的胴體熠熠生輝。
她仍舊盯著鏡子。從馬桶出來的那人慢慢轉向她,她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容顏映在自己的面容——蒼老的面容旁邊,沖年老的她微微一笑。她緩緩轉過身去,面對著年輕的自己。
那不再只是一顆頭的頭靜靜地站著。年老的她盯著自己這張年輕的臉龐——它正對著她微笑。
“媽媽?”這聲音有一絲虛假,卻不再帶著咕嚕聲,沒有了惱人的溺水之人才發(fā)出的聲音?!澳阏J出我是誰了嗎?”
“呃……”她自己的聲音宛如生銹的鉸鏈。
“你過得怎么樣?”
她沒有吭聲。
“我造完了自己的身軀。就像一開始承諾的,我打算離開這兒,去過自己的日子。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不過還有最后一個請求?!?/p>
她警覺起來,“請求?”
“不用擔心。”那顆頭微笑著,似乎在安撫她,“我總不能就這么光溜溜地離開,對吧?單靠你給我的東西塑造完自己的身軀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沒辦法造出能蔽體的衣物。這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請求。如果你能給我件衣服,我就把身體的隱私部位遮起來,然后遠走高飛?!?/p>
她想起自己掛在衣柜里的衣服,轉身想離開衛(wèi)生間。那顆頭卻阻止了她。
“不用特地去拿。你現(xiàn)在穿的就可以?!?/p>
她聞言答道:“你在說什么?你要我現(xiàn)在為了你把自己的衣服脫掉?何況地板磚還那么冰冷?你拿好我給你的東西就是,哪兒來那么多要求?”
“媽媽,請冷靜一點?!蹦穷w頭看著她,年輕的面容上流露出渴望,“除了你丟棄的,我什么東西都沒從你這里得到過。這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請求。如果能給我現(xiàn)在你穿著的衣服,我就能永遠溫暖自己,帶著你身上的氣息。直到死的那一刻我都會心存感激?!?/p>
她盯著年輕的自己,盯著這副年輕的身軀,盯著這個沒有通過子宮和胎盤、而是通過結腸和排便出生的個體。她盯著這個曾藏身于白陶瓷馬桶黢黑的下水道里、曾折磨自己,現(xiàn)在卻宣布要獨立生存的東西。如果這真是永別,如果她們從此真的再也不見,換衣服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年輕的自己用毛巾揩干身體,年老的自己脫下自己的衣物。那并不是什么精致花哨的東西:一件開衫,一條款式簡單的長裙,一副文胸,內褲和襪子。就這些。她赤裸著,看著年輕的自己把它們一件件撿起來、一件件穿上。內褲、文胸、裙子、開衫。她年輕的自己似乎對每一件都很感興趣。終于,她穿上了襪子,也扣上了開衫的扣子。年老的自己赤裸著身軀,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好了。既然你已經穿上我的衣服了,就走吧。我很冷,得去穿件衣服。”
她轉過身,打算離開衛(wèi)生間。
年輕的自己輕巧地滑到她和門之間,攔住了去路:“你覺得你還能去哪兒呢?外面不再是你的了!”她指著馬桶,“這兒才是!”
“你在說什么?”年老的自己大喊道,“你要衣服的時候難道我沒給你嗎?難道我沒按照你說的做嗎?你為什么這么忘恩負義?見好就收吧,滾開。滾開!”
一陣冷笑扭曲了她年輕的面容,“你說得沒錯。你把我要的一切都給我了,只剩下這副又丑又老的軀體。我在地下已經生活了夠久,你在地面上也享受得夠久了?,F(xiàn)在輪到你去住馬桶了。而我將取代你,享受你曾擁有的一切!”
年老的自己怒火中燒,“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以為我在這里活得開心嗎?我的生活和別人的毫無分別,你帶來的折磨難道沒有毀掉我僅存的一點幸福?我強忍著那些惡心和恨意才造就了今天的你。盡管你讓我痛苦不堪,但如果你對我的付出還有一絲絲感恩,就該讓你這副身軀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她臉上的那抹冷笑慢慢褪去,雙眼如餓狼般閃著光。她從牙縫中擠出話來,語調卻依然清晰、緩慢、克制,“感恩。我該感你的什么恩?我讓你生我了嗎?你照顧過我嗎,或者對我——毫無疑問也是你的后代——有過一句好話嗎?我不愿意,你卻生了我。難道你沒有想方設法地用仇視和厭棄來摧毀我?除了你的臉和垃圾,你給了我什么?為了從你那里得到必需的東西來塑造這副人類一般的軀體,我不得不忍受百般羞辱、萬般唾棄。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結束了。今天就是我在陰暗的下水道里期待了一輩子的時刻!現(xiàn)在我已經變成了你,當然會取代你過上全新的生活?!?/p>
年輕的她逼近年老的她。年輕、強壯的雙手鉗住她的肩膀和脖頸,把她的頭按進馬桶,又以迅雷之勢捏住了她的腳踝。輕輕地,她把這副衰老的身體塞進馬桶。接著,年輕的她合上馬桶蓋,按下了沖水鈕。
責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