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長情與深意

2021-10-15 20:40:56東君
青春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處士酒樓杜甫

一些科學家通過量子物理學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死之后,一切物質(zhì)元素雖處于停頓狀態(tài),但人的意識訊息依舊運行不止。這種神妙難測的東西,世人或謂“靈魂”,科學家則稱之為“量子訊息”。當我們讀完一本書,把它扔到一邊,它不過是一堆紙,處于一種“停頓狀態(tài)”,但它的“量子訊息”依然在不知不覺中釋放出來,不同層次的讀者或同一個讀者隨著心智的不斷成長在不同時期內(nèi)都會接收到不同的“訊息”。據(jù)說有位詩人時常把某位心儀的外國詩人的原版詩集放在床頭,雖然不懂原文,但閑來摩挲一番,也能得其仿佛。這里頭,想必也有一種無法形諸文字的“訊息”吧。有些文學作品就是這么奇妙,我們即便把它放在書柜里,不去碰它,它也會在某些時刻向你釋放這樣一種看不見的能量。原因呢?是這些文字已經(jīng)變成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進入我們的潛意識,我們很有可能會在別的書里面與之會面:原來讀過的文字里面的靈光與眼前的文字交相輝映,在同一時刻突然照亮我們的眼睛。我少年時期就開始讀杜甫與魯迅的作品,讀了也就讀了,心尚朦朧,談不上有多少心得。后來讀多了就慢慢覺出,杜甫最好的詩、魯迅最好的文章,大都是在中年時期寫就的?,F(xiàn)在,我重讀那些傷于中年哀樂的作品,似乎可以更敏銳地接收文字里面透出的“訊息”,并且也能或多或少地找到一種對應(yīng)的感覺。

杜甫一生寫過不少好詩,但好詩之于每個讀者自有不同的“好”。我在青年時期曾試著讀了一些杜詩,但始終覺得他離我很遠,于是放下。到了中年,再讀,杜甫就離我近了些。有一回,送走一位朋友,無意間讀到《贈衛(wèi)八處士》這首詩,感覺杜甫就在眼前。之后我讀了魯迅的短篇小說《在酒樓上》,內(nèi)心還有一些余緒,又接著讀了此詩,覺得那個呂緯甫仿佛就是杜甫了?!顿浶l(wèi)八處士》是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從東都洛陽回華州途中訪友后所作的一首五言古體。之前一年,杜甫由左拾遺貶為華州司功參軍。華州這地名屢經(jīng)更改,杜甫出任期間,華州已從華陰郡改回來。這意味著,朝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杜甫出任華州司功參軍一職始于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六月,終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天。司功參軍是什么官職?用現(xiàn)在的行政職務(wù)來看,相當于教育局局長吧。而事實上,這位“唐朝的教育局局長”不是一般的忙人。馮至在《杜甫傳》里面把他的職責羅列了一下,主要是負責祭祀、禮樂、選舉、醫(yī)筮、學校、考課等事,可見,教育還只是其中一塊。時逢戰(zhàn)亂,單位薪俸微薄,家中存糧不多,這個“教育局局長”眼看是當不下去了。759年春,杜甫回洛陽老家看望親朋故舊之后又急匆匆返回華州。這一路上步履不停,寫詩不輟,所見所聞,有詩為證,行跡宛然。從《錢注杜詩年譜》來看,杜甫這一年寫了不少像《三吏》《三別》《贈衛(wèi)八處士》之類的以記事為主的五言古體。五言古體與七言古體均屬古風,有別于那種格律詩。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杜甫在動蕩不安的境遇里每每喜歡采用一種修辭相對簡單、形式趨于自由的五古來寫,一旦生活安定下來,他通常喜歡寫那種修辭講究、形式嚴謹?shù)母衤稍?。按照馮至的說法:759年是杜甫一生中最困苦的一年,也是他的“進步性”達到頂點的一年。前半年,他大部分時間是在洛陽道上奔波,后半年則跋涉于隴蜀途中。然而,一個被饑餓與夢想所驅(qū)的詩人即便在苦旅惡道中也要堅持寫詩,其中就有這首貌古言樸的《贈衛(wèi)八處士》。衛(wèi)八是誰,住在哪里,杜甫在詩中沒有明言,注家也沒有考證出來。杜甫何以要拐一個彎去拜訪衛(wèi)八,我們也不得而知。也許是連日陰雨,引人犯愁,他要跟老友一訴衷腸;也許是旅途奔波,身心俱疲,他要找個地方暫駐。我們知道,杜甫一生喜歡廣交朋友,也寫了不少類似的“社交詩”。他在春天拜訪衛(wèi)八處士是有意的,這叫相見;在落花時節(jié)遇見李龜年則是無意的,那叫相遇。相見是我來結(jié)緣,相遇是緣來找我。見與不見,遇與不遇,都是緣分。喪亂之年,很多朋友說散就散了,說走就走了,每見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能在這樣的日子里與老友相遇,喝上一杯酒,說上一席話,自然是值得珍念的一件事。

也不知為什么,我每回讀到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時,也會把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拿來與之對讀。讀著讀著,我就能對詩與小說體味更深。一詩一文,有著相似的主題:杜甫寫的是春日訪友,而魯迅寫的是冬日與老友在一家小酒館相遇。人生最美好的三件事就是:與離散多年的親人團聚,與所愛的人相遇,與老友對飲。他們寫的就是與老友對飲。

杜甫是“我們的詩圣”,而魯迅是“我們的文豪”。但我們探討文本時,最好避開“詩圣”與“文豪”的萬丈光芒,把他們還原到那種自然的日常狀態(tài)中去,從細微處談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安史之亂后,杜甫的詩日見凄苦,即便是在春天,也沒有什么好景可看,花開的是愁顏,鳥叫的是秋聲。一個來到春天的人,身上似乎還帶著冬天的寒氣。這本是一首相見歡的詩,但詩人起頭便是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參星在西,商星在東(嚴格地說,是一個在東側(cè),一個在西側(cè))。如果參照西方的星座來看,參星即獵戶星座中最亮的星,商星即天蝎座中最亮的星。此星上升,彼星沉落,兩不相見。張岱的《夜航船》一書卷一“天文部”就談到了參商二星:

高辛氏二子,長闕伯,次沉實,自相爭斗。帝乃遷長于商丘,主商,昏見;遷次于大夏,主參,曉見。二星永不相見。

在參商二星之后,張岱又談起了金星。金星,民間叫太白金星,只不過,它在黎明之際閃耀于東方的天空,人們稱之啟明星,在黃昏之際則閃耀于西方的天空,人們稱之長庚星。正如澹臺滅明不是兩個人,啟明長庚亦非兩顆星。讀過中國文學史的人大概都知道,魯迅幼時曾得法名長庚,而周作人得法名啟明。于是就有論者認為,長庚與啟明這兩個名字便預示著周氏兄弟之后不復相見。有意思的是,魯迅曾多次把自己的法名或筆名借給小說中某個人物,比如《在酒樓上》那個順姑的伯父就叫長庚,此人雖然只是一筆帶過,但那副毒舌卻令人難忘,魯迅如是描述,好像是跟自己開了一個玩笑。1923年,周氏兄弟失和之后,魯迅從自具一肴到搬出去居住,再到輾轉(zhuǎn)各地,乃至最后遷居上海,與周作人之間相隔的距離越發(fā)遙遠。他后來出雜文集,在題記后曾用過“宴之敖者”這個筆名。假如說他當初取名“長庚”并非出自本意,那么,取名“宴之敖者”則可見出他的用意。魯迅本人后來也曾與許廣平這樣解釋:“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闭缢选伴L庚”這個名字借給了《在酒樓上》這篇小說中的一個次要人物,他也把“宴之敖者”這個筆名借給了《鑄劍》中的一個黑衣人。魯迅后來寫了一篇小說《弟兄》,似乎在向周作人示好,但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握手言和。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就好比東有商星,西有參星,這僅僅是一種天文現(xiàn)象,而我們往往把這種現(xiàn)象視作某種天意的物質(zhì)表達。離,是天意;聚,亦是天意。天意不可明違,人情猶可暗系。周氏兄弟雖然至死不相來往,但他們還是時常在文字里面相見,魯迅無論到哪里,總不忘讀一讀二弟的文章。而周作人晚年,也寫了大量與魯迅或魯迅小說有關(guān)的文章。不相見,有不相見的理由。同一枝上的花與葉可以相忘于春天,同一卵生的魚與魚可以相忘于江湖,有時也許比相見更好。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上面寫到天象,下面就帶出人事。這種手法,在杜詩中是較為常見的。略有不同的是,從星光忽而轉(zhuǎn)到燭光,仿佛帶點電影里的蒙太奇手法。這兩束光一遠一近,交替在一起,映顯出一個幽暗、空闊的背景?!皡⑴c商”“燈燭光”作為空間表象,有相同的特點:發(fā)光。兩物相照,意味已是深了一層。但細細尋繹,二者又有不同的隱喻。前者讓人感受到兩不相見的寂寞,后者卻讓人感受到相逢的喜悅。時代的荒涼、人世的荒涼和內(nèi)心的荒涼,使我們的詩人在旅途中益發(fā)渴望“共此燈燭光”的溫暖?!盁魻T光”是可見可感之物,在那樣的夜晚雖然顯得那么幽微、短暫,卻能讓漂泊者略得一絲安慰。

這句詩,也讓我想到了海明威一篇小說的題目《一個明亮干凈的地方》。在那個短篇小說里,只有獨飲,沒有共飲。餐館里獨飲的老人叫什么名字、那位年長的侍者叫什么名字,我們都不得而知,飲者不留其名,但留下了一片空白,也因之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想象。事實上,在小說的空白處,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縹緲難憑的“虛空”的感覺。當深夜兩點餐館打烊之后,小說由外焦點敘事轉(zhuǎn)向內(nèi)焦點敘事,侍者開始自說自話,這時候,人稱也發(fā)生了變化,短短一段文字里交替出現(xiàn)了三種人稱:你、他、我們。從表面看,侍者的獨白顯得有些混亂,實則是敘述者故意使用的一種手段。三者指向的是同一個人:侍者。與之對應(yīng)的一個詞就是虛空。在這里,作者故意戲仿《主禱文》《傳道書》的句子,跟我們聊聊虛空為何物。因為虛空,侍者在長夜漫漫無以打發(fā)之際還要去別人的酒吧喝上一杯,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他當時為什么會對年輕的侍者說出這樣的話:“我同情那種不想睡覺的人,我同情那種夜里要有光亮的人。”生活誠然需要光亮,但光亮所及之處皆為虛空。如果說《一個明亮干凈的地方》寫的是虛空,那么,《在酒樓上》寫的就是無聊。這篇小說彌散著一股無聊的調(diào)調(diào),跟文字間透出的冷色調(diào)融混在一起,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說的“魯迅的氣氛”了。魯迅的小說,用筆雖簡,卻喜歡一層又一層地營造一種氣氛,用魯迅本人用過的一個詞就是“氛圍氣”。林斤瀾談到《在酒樓上》這個短篇時,認為它的結(jié)構(gòu)是回環(huán)的:“從無聊這里出發(fā),兜一個圈子,回到無聊這里來,再兜個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層無聊之痛,一份悲涼?!薄顿浶l(wèi)八處士》沒有提到什么虛空無聊,但我們隱隱能感受到那樣一種“氛圍氣”。世界被萬物充盈,但處處都是虛空。我們的肉身化為虛空之前也曾見證虛空,但我們至少在今夕、此刻,還擁有一點燈光、一杯酒。這就足夠了。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每每讀到這一句,我就會想起《在酒樓上》中的一段對話:

“阿,——緯甫,是你么?我萬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阿阿,是你?我也萬想不到”

周作人讀了《在酒樓上》,一眼就看出,小說中的主人公呂緯甫身上有范愛農(nóng)的影子。魯迅寫范愛農(nóng)的文章里就有這樣一段多年后相遇的對話:

“哦哦,你是范愛農(nóng)!”

“哦哦,你是魯迅!”

這是魯迅在革命前一年的春末,在故鄉(xiāng)做教員時,有一回參加朋友的聚會與范愛農(nóng)相遇的情景。魯迅這樣描述范的容貌變化:“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fā)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倍谛≌f中,多年不見的老友呂緯甫的面貌也變得分外憔悴:“細看他相貌,也還是亂蓬蓬的須發(fā);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精神很沉靜,或者卻是頹唐;又濃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當他緩緩的四顧的時候,卻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匆姷纳淙说墓鈦怼!?/p>

黑發(fā)變白,韶顏變老,不變的是友情。杜甫給很多老朋友寫過詩,篇篇不同,篇篇有情。梁啟超稱“詩圣”是“情圣”,這個“情”字當然不指狹隘的男女之情。事實上杜甫寫男女之情的詩作極少,這一方面,老杜的確不如人家小杜。但就我閱讀所及,他那首贈內(nèi)的《月夜》,質(zhì)樸,含蓄,倒是勝過很多唐人的情詩。

衡之魯迅,在情感表達方面也多含蓄。魯迅畢竟不是新月派詩人,也不是鴛鴦蝴蝶派作家,他的筆調(diào),真的不太適合寫愛情小說或情詩,他的《傷逝》也許可以算得上是愛情小說,但也有人說是別有寄托的。這一點,他跟老杜有些相似,他們寫情,不著眼于男女。概言之,他們寫的是人,是人性,或人之常情。他們寫得最好的作品大都超乎男女之情,但又是很深婉的。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這兩句詩極容易讓人想到魯迅的一句詩:忍看朋輩成新鬼。也容易讓人想到魯迅另一首悼范愛農(nóng)的詩中的句子: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吧⒈M”有兩種:一種是生離,一種是死別。一半還是人,一半已成鬼。生離死別帶來的傷感,《古詩十九首》有之,《贈衛(wèi)八處士》亦有之,人雖不同,其情則一。那個“常懷千歲憂”的人與“驚呼熱中腸”的人也可以說是異代而共情。

孫康宜、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談到安史之亂后(756—791)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時認為:除了王昌齡被一名地方官殺害死因不詳外,沒有任何知名的文學人物死于安史之亂本身。從中我們也約略可知,所謂“訪舊半為鬼”,大都是一些“無名鬼”,他們活著的時候,寂寂無名,住在陋巷、茅屋里。但有些“無名鬼”即便沒有錄入唐詩史的“錄鬼簿”里,也有可能寫到杜甫的詩里面。這樣的人物實在太多了,我們無法一一謄錄。

《在酒樓上》里面,“我”尋訪了幾位原本可以會見的舊同事,但他們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而呂緯甫過年回鄉(xiāng),也曾尋訪親故。兩個訪舊不遇的人就這樣在酒樓不期而遇。此間,呂緯甫主要講述了兩件事:一件事是遷葬,亦即把一個早夭的弟弟的骨殖遷葬至別處;一件事是把回鄉(xiāng)途中所買的一朵剪絨花送給鄰居的女兒順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已得癆病去世。這兩件事,或近或遠,互不相屬,但通過細節(jié)的勾連,就有了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這里說的是兩件事,其實都是與死者有關(guān)的一件事。“死者已矣”,但生者還是要繼續(xù)。問題就在這里:如何繼續(xù)?有些人雖然活著,卻沒有多少活氣,“簡直像鬼一樣”,這是魯迅常常慨嘆的。

“驚呼熱中腸”,這個“熱”字亦是冷到極處的一種心理反應(yīng)。在杜甫的詩中時常出現(xiàn)這個“熱”字,如:“飄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熱”“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澳c內(nèi)熱”與“肝肺熱”,就是把感覺轉(zhuǎn)變成觸覺來寫,有點近于我們常說的“五內(nèi)俱焚”“憂思如焚”。

在杜詩中,常常可見物理與人情的交替敘寫——細推物理,卻又說出一些很近人情的話?!叭松幌嘁姡瑒尤鐓⑴c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這八句詩,難免會讓人想起《古詩十九首》中幾乎可以對應(yīng)的詩句,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參與商的相違、幽與明的相映、人與鬼的相隔、今與昔的相對,在這八句詩中一一呈現(xiàn),而我們也能隱隱覺出人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人與鬼之間的關(guān)系。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這首詩前面部分采用比興手法,至此,是采用賦體(平鋪直敘的手法)來寫,有點像古典小說中常用的那種白描手法,敘事狀物都很直接。也就是說,詩人只是把一件事簡簡單單、明明白白地講述一遍。“焉知”二字下面懸著沉沉的“二十載”,但詩人在隨后的段落里,純以白描式、口語化的句子來寫,一下子就讓整首詩化重為輕,連節(jié)奏也變得明快起來。杜甫與衛(wèi)八已有二十年沒相見,而“我”與呂緯甫也相別經(jīng)年。對杜甫來說是重上“君子堂”,對“我”與呂緯甫來說,則是重上“一石居”酒樓。老友相逢,大可以從記憶的稠密褶皺里翻找出一些有得聊的話題。呂緯甫大概是壓抑得太久了,一見面就是大吐苦水,甚至用自嘲的口吻說了這么一段話:“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可不料現(xiàn)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來了。你不能飛得更遠些么?”而“我”的回答是:“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

杜甫一方面抱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愿,一方面也在夢想著這樣一種安穩(wěn)的小日子: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茅屋,身邊圍繞著自己的親人和雞犬??墒窃夥陙y世,身為一個地方官員,即便不必征伐,可免租稅,其生計也十分艱難。他所依仗的朋友要么被貶到很遠的地方,要么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他在虛幻的理想與具體的困境之間所做的種種努力和掙扎,絲毫無法改變國運和個人的命運。759年春,他已經(jīng)動念辭職,可是,哪里又有他的容身之處?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他拜訪了自己的老朋友衛(wèi)八。我們可以想象,杜甫“重上君子堂”那一刻,頭發(fā)和胡子定然是亂蓬蓬的,面色定然是憔悴的,衣著定然也是破舊的,總之《在酒樓上》的呂緯甫是怎樣的,他大致上也是怎樣的。

前面說過,呂緯甫的原型就是那個也曾寄食于朋友家,也曾“在各處飄浮”的范愛農(nóng),他期待的是:有一天,收到電報,說是魯迅讓他去某地赴任。杜甫在最困頓的時候,也曾這樣等待老朋友嚴武或高適哪一天給他回信,讓他過去做幕僚什么的。杜甫也確乎等到了“重上君子堂”的那一天,可他穿州越府、腿為口忙,“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衛(wèi)八與杜甫相別之后都發(fā)生了什么事?結(jié)婚、生子,無非這兩件事。這是人生的兩件大事。

呂緯甫與“我”闊別多年,從對話中可知他在太原一位同鄉(xiāng)家里教書。之前做過什么事我們不得而知,卻也可想而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無非做了些無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沒有做?!眳尉暩δ贻p時,也曾意氣風發(fā),比如到城隍廟拔掉神像的胡子,比如連日來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之后隨著境遇發(fā)生變化,整個人的面貌與思想也隨之改變,不僅讓老朋友見了驚訝,連他自己都深覺討厭。套用時下流行的說法:他的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詩與遠方”,只有“眼前的茍且”。呂緯甫談的是過往之事,但作者時常會描述一下酒樓周邊的環(huán)境,以近景來烘托那種悠遠的意緒,仿佛把讀者的目光從近處拉到遠處,又從遠處拉到近處。

在杜甫這首詩中也可見出或遠或近的時空層次:從空間來看,“參與商”是遠,“燈燭光”是近;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時間的遠近,“昔別君未婚”是遠,“兒女忽成行”是近。從總體來說,這首詩是以遠見近,到了后面則以近見遠,寫到明日、山岳、生死,就仿佛有一個鏡頭,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試看前面六行詩,每一行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前面一句與時間有關(guān),后面一句則與空間有關(guān)。一二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人生”關(guān)乎時間,“參與商”則關(guān)乎空間;三四句“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今夕復何夕”與時間有關(guān),“燈燭光”則與空間有關(guān);五六句“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少壯”與時間有關(guān),“鬢發(fā)”則與空間有關(guān);七八句“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舊”指舊日的朋友,與時間有關(guān),“驚呼熱中腸”指人的一種異常表現(xiàn),與空間有關(guān);九十句“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昔”與“忽”與時間有關(guān),“君”與“女兒”則與空間有關(guān)。這樣的句式,連續(xù)出現(xiàn),想必是詩人無意為之,卻讓人有一種時空騰挪、愁腸翻轉(zhuǎn)的感覺。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杜甫寫朋友聚首,是從“不相見”寫起,語調(diào)凄然,及至“怡然敬父執(zhí)”時,語調(diào)忽而一轉(zhuǎn),字里行間也見怡然之色。我們可以想象,衛(wèi)八家的孩子一大堆,高低錯落地站著,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我們仿佛還可以看到其中一個拖著鼻涕“問我來何方”的孩子的可愛模樣。

“問我來何方”。杜甫寫到這一句時,也許會搖筆苦笑一聲,也許還會自問:我究竟來自何方?來自洛陽?洛陽已無親人。來自華州?華州終究不是久留之地。來自長安?長安已非昔日的長安。但這些話,杜甫不會向這些未諳世事的孩子們吐露。他會說一些讓人高興的話,一問一答,都應(yīng)該是歡快的。詩與小說畢竟不同,詩中不必把那些瑣屑的話一一和盤托出。不說,自有不說的妙處。

問答乃未已,驅(qū)兒羅酒漿。

759年春天,那位被稱作衛(wèi)八的處士并不知道,他家的茅屋迎來了“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杜甫”。但在他眼里,老杜還是老杜,他一直把他當老朋友看待。老杜當了高官,他沒有仰視,老杜混得很不堪,他也不會輕看。他見老杜那副情狀,就知道這官當?shù)煤懿豁槪兆右策^得不怎么好,因此,未及細問,先招呼兒女:上酒。上什么酒,并不重要,有了暢飲,就有了暢敘。

《在酒樓上》里面,“我”在“一石居”剛坐定,就對著堂倌嚷道:“一斤紹酒?!??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照周作人的理解,“一斤紹酒”是北方說法,紹興本地人只叫作“老酒”,數(shù)量也是計吊、計壺,不論斤兩的??婶斞笧槭裁匆菢訉??這是因為小說中的“我”在北方待久了,日常用語、口味也北方化了,回到故鄉(xiāng),反倒把故鄉(xiāng)當作異鄉(xiāng),“一斤紹酒”沖口而出,也難免帶著外方客人的口吻。這好比一個人同家人、鄰里經(jīng)常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見了面,直呼其名,如果連名帶姓喊必是顯得生分。反過來說,只有外人見了面,才會鄭重其事地喊出姓名來。當“我”說“一斤紹酒”時,“我”是不知不覺把自己當作故鄉(xiāng)的“異客”的?!耙唤锝B酒”對應(yīng)的是后面出現(xiàn)的一句話:“客人,酒……”“我”被堂倌當成客人,是合乎情理的,但“我”難道沒有從中覺出一絲異樣?在小說中,一個人回到故鄉(xiāng),本來就有一種“客中的無聊”,此時突然間破空傳來一聲“客人,酒……”還是讓人微微一驚。如果說“夢里不知身是客”,此時打了個激靈,方知此身是客。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衛(wèi)八處士招待老杜的,是尋常的下酒物。詩中寫到的下酒物唯有韭菜與米飯,也許還有別的,但詩人寫的是詩,不是菜單,無須一一羅列。在那個年頭,在那樣的普通人家,韭菜擺上桌也不會顯得寒磣。要知道,兇年惡歲,百姓被官兵與叛軍“割了韭菜”,家中已是別無長物,這一晚能吃到一盤韭菜,也是難得之至(你也別指望人家衛(wèi)八會用韭菜做一盤全麥韭菜盒子什么的)。759年下半年,杜甫避居隴右,一位朋友曾送他三十束薤菜,杜甫欣喜之余寫了一首詩表達謝意;后來他向一位族人求取薤菜,也寫了一首詩。古時,薤菜與韭菜列為五菜,在今天看來實在微不足道,但在那時也算得上是救荒之物。杜甫既能寫花花草草,也能寫尋常的蔬菜。因此,他比起同時代詩人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他寫高遠之思,總是從身邊的細小事物寫起。他把鄉(xiāng)間一些帶有貧寒氣息的東西寫出來,也能帶出幾分暖意。

“夜雨剪春韭”,這五個漢字里面盡是顏色與聲音。有一回,我在村口看到老理發(fā)師給一個孩子剪頭發(fā)時,忽然間莫名其妙地想起“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和“春雨剪春韭”這兩句詩。這兩首詩里出現(xiàn)這個“剪”的動詞時,為什么都要寫到雨?是否剪東西時發(fā)出的沙沙聲跟秋雨或春雨發(fā)出的聲音有著什么微妙的聯(lián)系?這種感覺是不能坐實講的,一坐實,詩意就毀了。有注家說,“夜雨剪春韭”是用了漢代郭林宗冒雨剪韭的舊典。由此,我們可以推斷,那晚老杜并沒有真的吃到春韭,只是借用舊典,烘托一下氛圍而已;可是,我們也很難說衛(wèi)八沒有去剪韭菜,杜甫寫詩時忽然回想春韭的味道,就順口道出,用典云云,不過是注家的附會之言。注家解詩,常常是唯恐杜詩無一字無來處,喜歡把實有之事也肢解成一段帶有隱喻意義的故實。比如某個詩人恰好在詩中寫到一個農(nóng)民只種糯稻不種粳稻的事,注家就說,這詩句是用了陶淵明“種秫不種稻”的典故,不這么說似乎就不能顯示其淵博的學識。

“新炊間黃粱”。在那個年頭,能飽飽地吃上一頓飯,能與老朋友長相見,對詩人來說簡直就是一件近乎奢侈的事。十多年后,當杜甫躺在湘江的一條破船上,他的腦子里也許還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春夜對飲的溫暖畫面。“新炊”就是新煮的米飯,如前所述,杜甫寫詩可以從日常生活中隨手拈來,毫不費力,連尋常米飯入詩也能見出體物之精微。他在另一首詩中,也曾以米飯入詩:“飯抄云子白”。云子是什么?就是一種細長而圓的白色石子。這里的“黃粱”就是黃小米。白米飯中何以間雜黃小米?是因為家中米不夠,還是因為加點黃小米顯得米飯更香?我們大可不必細究,甚至,我們也不必細究“黃粱”一詞是否為了物色之美湊個韻或音韻之諧押個韻?!耙褂昙舸壕?,新炊間黃粱”。工穩(wěn)的句式、清麗的修辭使前面那些散漫道來的詩句忽然也有了異樣的聲色。“春韭”與“黃粱”,都是極度視覺化的意象,有著小地方的庸常氛圍。杜甫把兩個詞隨手拈來,就勾勒出一幅鄉(xiāng)間小飲的圖景。作為一位“日常生活的詩人”,他能把一些日常生活中看起來沒有什么詩意的東西寫得很有情味,我們讀了很溫暖,如同在陽光下聽人說一些詩意的廢話。

《在酒樓上》寫到“我”一人獨飲,是為破孤悶,所以點的菜也簡單:只點了“十個油豆腐”,然而,油豆腐“辣醬要多”。這意味著,我久居北方,連口味也變了,如今回到故鄉(xiāng),反倒吃不慣老家的菜了??谖兜漠惢舶凳玖松矸?、思想的變化。呂緯甫來了,氛圍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敘談間,又添了四樣菜: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干。這四樣菜是地道的紹興菜,由此可見,見了故人,仿佛找到了一點點回到故鄉(xiāng)的感覺。當然,酒是不能少的。老朋友相遇,酒是最具暖意的問候,因此,“我”又立馬要添二斤“紹酒”。

杜甫寫到了夜雨,而魯迅寫到了冬雪。南方的雪天,“從慣于北方的眼睛看來,卻很值得驚異了”。接著我們就可以讀到這樣一段文字:“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我”的心思在那里無以表達,作者便通過某些事物呈現(xiàn)出來,這便有了核心意象:老梅與山茶花?!把┲忻鞯萌缁稹保t色與白色有著強烈的對比關(guān)系。如果說白色隱喻冷酷的現(xiàn)實,那么,紅色毋寧說是一種殘存的希望。雪天里的花,是生命力的象征,也隱喻失敗人生中的一絲希望。后面還有一個核心意象:剪絨花。紅色的剪絨花與梅花、山茶花之間又有著一種隱秘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這種對物象的描述,臻于精微,正是小說之為“小”的一個特點。杜甫在詩中寫到了“春韭”與“黃粱”,我們能隱隱覺出兩種對比強烈的顏色:青、黃。夜雨中的春韭每一片都是鮮碧的,剛煮好的米飯每一粒都是飽滿的,經(jīng)由兩句詩來表現(xiàn),歷歷如在目前,字詞表面不僅有色,還抹了一層濕潤的、仿佛觸手可及的光。細細體味,杜甫的詩行間有暖意,魯迅的文字里則見陰冷,這是一種“安萊特夫式的陰冷”。然而,魯迅畢竟不同于安萊特夫。雪天之冷,老梅、山茶花之艷,使這篇小說又有了一種冷艷的文風。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這首詩藉由參星與商星之間的一種天文現(xiàn)象來觀照人生的離合,一切分離皆可視為人之常情,而會面則是一件不尋常的事。今夕的會面與二十年的暌隔相比,顯得何其短暫,而今夕短暫的會面之后,又將是不知多少年的暌隔。所以,“主稱會面難”,是真的很難。

乾元元年(758)冬至乾元二年(759)春,杜甫很忙,忙些什么,我們尚不十分清楚,但約略可知他大部分時間是在路上奔走。參看其時所作詩篇,有送別、贈友、憶弟的詩,而民間種種疾苦,亦有與目。他在旅途作詩,索性以“客”自稱,比如《新安吏》開頭就寫“客行新安道”。與“客”相對應(yīng)的一個詞是“主”。在《贈衛(wèi)八處士》這首詩中的“主”當然是衛(wèi)八處士,而詩人依舊是“客”?!对诰茦巧稀愤@篇小說中,“我”與呂緯甫都是客,這里的“客”有雙重意思:一石居的酒客;S城的過客。

杜甫這次回鄉(xiāng)探望親人,很是不順,獨在異鄉(xiāng),無法將旅途的跋涉轉(zhuǎn)換成林間的悠游。他在酸風苦雨里,也曾幾度尋找一個可以庇身的地方,當他找到衛(wèi)八,親近燈火與酒那一刻,其欣喜為何如?“一舉累十觴”。是的,什么也別說,先痛痛快快地喝上幾觴。我只知道觴是古代的一種酒器,至于十觴有多少,我也不甚了了。有一回在北京聽揚之水先生聊古代酒器,談到觴字,卻沒有記在腦中。但我想,一晚喝十觴,應(yīng)該不少。酒喝得愈多,愈能見出老朋友會面之難。二十年時間換成了十觴酒,也不算多。

從第一觴喝到后面,他們都談了些什么?詩人沒有寫出來的那一部分對話也許是最叫人懸揣的。有時我想,如果把《贈衛(wèi)八處士》鋪衍成一篇小說,再把《在酒樓上》呂緯甫和“我”的一段對話放進去,也許會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時空錯位感和無厘頭式的雜拌效果。從對話到對飲,話催生了酒興,酒也催生了談興。在那樣的情狀下,酒喝高了,是難免的事。我每每聽人吟誦到“一舉累十觴”這一句,音調(diào)都會不自覺地調(diào)高一些。詩至此,由“怡然”而變?yōu)椤疤杖弧绷恕:染乒倘皇且患纯斓氖?,可是我們不要忘了,杜甫與衛(wèi)八對飲之際正是戰(zhàn)亂的年代,《杜甫傳》中就曾臚列兩京收復之后的物價:米一斗七千錢,長安市上的水酒每斗要三百青銅錢。衛(wèi)八盡管沒有住在洛陽城里,物價略低一些,但彼時能混個吃喝也非易事。能讓老友吃上韭菜和米飯,喝上十觴酒,對衛(wèi)八來說是已盡觴客之道了。也許就在杜甫離開之后,他們一家就開始喝稀粥了。衛(wèi)八不會對老杜說,酒足飯飽后,你要留下一首詩。但杜甫不聲不響地寫了一首詩,這首詩衛(wèi)八也許讀到了,也許一輩子都不曾讀過。杜甫從艱難時世中擷取了一個片段,雖然時隔千年,還是帶著一種即時性的現(xiàn)場感。有人或問,老杜吃了人家一頓飯,怎么也沒留下衛(wèi)八的名字?這一說,就小看老杜與衛(wèi)八二十年的交情了。衛(wèi)八款待酒飯,是一件平常之事;杜甫寫詩贈衛(wèi)八,亦是一件平常之事。這首贈詩,就是在平常的交往間見出長情與深意。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從杜詩中,我們可以知道,老杜好吃,也好酒。好吃,是因為在那樣的年代,實在是沒什么可吃;好酒,一半是性情所致,一半是借酒消愁。傳說他是餓慌了之后大啖牛肉痛飲白酒,結(jié)果把自己撐死了。這種說法雖然沒有多少根據(jù),但也足以證明杜甫晚年的生活是如何困頓。杜甫的酒量如何也許可以在這里求證一下。李白愛喝酒,也愛吹噓自己的酒量。杜甫不然?!昂螘r一尊酒,重與細論文”,注意,是一尊酒,而不是千杯酒或三百杯什么的。杜甫作為李白的朋友(詩友兼酒友),他不但解飲,而且也時常與李白共飲。能與李白共飲的,酒量不會差到哪里去?!笆x亦不醉”。十是整數(shù),未必實指,但我們約略可知,那晚杜甫與衛(wèi)八的確喝了不少酒。

我們現(xiàn)回過頭來看《在酒樓上》的“我”和呂緯甫喝酒的情狀:“他也問我別后的景況;我一面告訴他一個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來,使他先喝著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而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之后,“酒樓氣”就來了,談興也來了。呂緯甫開始講他給一個早殤的弟弟遷葬的故事,作者接著寫道:“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把酒不停地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緯甫了”。之后,呂緯甫又喝了多少酒,小說里沒有仔細交代,反正再添的兩斤紹酒也都喝光了?!八麧M臉已經(jīng)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濒斞冈凇栋Х毒啡轮芯驼劦搅怂c范愛農(nóng)對飲的場景:“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艼,微醉自沉淪?!边@里所謂的“沉淪”,也同上面所說的“消沉下去”。

可以想象,杜甫與衛(wèi)八對飲時,也是時而“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時而又“消沉下去”。杜甫早年一直渴望通過出仕一途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但貶官之后,一挫再挫,他已經(jīng)漸生棄官遠走之意。當我讀到杜甫在759年所寫的幾首詩時,我就感覺,坐在“一石居”酒樓上的人不是呂緯甫,而是杜甫。他曾經(jīng)想改變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能改變。他連改變一下自己的艱難處境都是那么無力。

是的,呂緯甫就是那樣深深地陷入一種無力感。他教書,教的是自己極不愿意教的那些“子曰詩云”。一個人僅僅是為活著而活著,他就開始對自己的人生產(chǎn)生懷疑,進而會自問:我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無法改變,還奢談什么“改革中國”?因此,他除了說一句“然而,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還能說什么?

由此可知,《贈衛(wèi)八處士》這首詩痛快有之,痛亦有之。有些話,飲酒時可以說,詩里卻不能說。不能說的那一部分就留在文字與文字的相接處。杜甫把對飲的場景寫得越是歡愉,那種莫名的痛感就越見深刻。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訪舊半為鬼”的哀景與“一舉累十觴”的樂景在一首詩中交織,生發(fā)出的是一些復雜的、無以名之的情緒。詩寫到樂極之處,又有哀意復生,如同山谷間的煙云,你以為它已飄走了,轉(zhuǎn)眼間它又飄到眼前。杜甫畢竟是大手筆,他把對飲一事往小里寫的時候,忽而又將它往寬闊處擺放,自有一種把個體生命放在大時代里的寥落感。杜詩格調(diào)高,格局也闊大。有時他會把一只沙鷗與“天地”放在一起,有時會把一個人的名字與“宇宙”放在一起,把一座草亭與“乾坤”放在一起。在這首詩的后面部分,他把一杯酒與山岳放在一起。這一晚,他們在燈下飲酒,詩人想到的卻是明日。酒杯相碰之后,就是山岳相隔,從此唯有通過書信相問,然而,世事無常,或許連音書也將歸于寂寥。這一首詩寫到這里,沒有一句談到戰(zhàn)亂,卻能讓我們感受到戰(zhàn)亂之苦;寫的是朋友間的歡聚,卻能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別離之苦。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跟他那句“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一樣,流露出天意難測、世事堪哀的況味。如前所述,參星與商星,標示的既是時間上的距離,亦是空間的距離。時空轉(zhuǎn)換在結(jié)尾部分也來得很自然,明日如何?“明日隔山岳”。明日指向時間,山岳指向空間。明日復明日,猶如重山疊嶂,再會之日何其渺茫,時間的遙遙無期在此化為空間的綿延無盡。這里的一個“隔”字,既是時間之隔,亦是空間之隔。我每每讀到“新炊間黃粱”那一句,就會莫名其妙地想到“明日隔山岳”這一句。

呂緯甫也不知道如何預備自己的“明日”。他是這樣說的:“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

說到底,人在亂世,活著就是慢慢地死去。但在這個奔向死亡的過程中,是可以喝上幾杯酒的。有時候,死亡跟你不是隔幾座山,而是幾杯酒。這一杯酒喝了,死亡就在酒杯那一頭了。在李白的詩里就有這樣一種無常的感覺,杜詩也有。

末句呼應(yīng)了首句,詩人寫到這里,以“茫茫”二字作結(jié),仿佛云煙陡起,彌散于天地間,有些未說出的話就包含在這一片云煙里。世事茫茫,心事茫茫,何由說得?從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詩人在相反的事物中嵌入了相成之理:明日與今夕雖然隔著山岳、生與死雖然音訊渺茫(正如參與商雖然兩不相見),但人與人之間只要有情,偶或系念,豈是山岳可以阻隔?

《在酒樓上》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與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p>

在凄暗的天色、白茫茫的雪地里,“我”與呂緯甫就此別過,也是給人一種“世事兩茫茫”的感覺。至此,我們不妨說,杜甫用詩的語言寫了一篇《在酒樓上》,而魯迅用小說的語言寫了一篇《贈衛(wèi)八處士》。

魯迅寫《在酒樓上》的年齡是44歲,恰好是他與二弟斷交的次年,那種離情別緒在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濃烈。而杜甫寫這首詩的年齡是47歲,跟我現(xiàn)在的年齡相同。因此,我寫此文的同時,仿佛也能體味到1262年前一位47歲的詩人的心境。

如果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杜甫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快詩——這個“快”字里面也含有快節(jié)奏的意思——那么《贈衛(wèi)八處士》真可以說是慢節(jié)奏的溫暖之詩。中國詩歌發(fā)展至今,表達方式雖已發(fā)生巨變,但這樣的詩一字一句地讀過來,仍然可以觸摸到原初的溫度。再往深處讀,這溫暖的背后又隱藏著怎樣一種無奈而又無力的人生境遇:微弱的燈光,無邊的黑暗;有限的生命,無常的命運。

這首詩通篇以民間口語入詩,寫的是日常,但我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無常;人世的無常令人畏怖,但人世的日常也足以令人沉浸一番;那些過往的日子與日子是沒有區(qū)別的,但杜甫訪衛(wèi)八處士的日子一經(jīng)書寫,就有別于千萬個普普通通的日子,這個日子有沒有確切的日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杜甫的生命中發(fā)生過,而且還會在別人的生命中重疊。

作者簡介

東君,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兼及詩與隨筆。結(jié)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評論集《隱秘的回響》等。

主持人 方 巖

責任編輯 孫海彥

猜你喜歡
處士酒樓杜甫
西 湖
揚子江詩刊(2019年6期)2019-11-13 16:50:58
杜甫改詩
《杜牧 題元處士高亭》
中華詩詞(2018年4期)2018-08-17 08:04:34
絕句
兒童繪本(2018年4期)2018-03-12 21:16:44
杜甫與五柳魚
酒樓失火案
杜甫的維穩(wěn)觀
學習月刊(2015年3期)2015-07-09 03:51:14
趣味古文
趣味古文
北京三峽酒樓創(chuàng)新菜選
荔浦县| 沅陵县| 丽江市| 乌审旗| 民丰县| 象州县| 阳西县| 宿迁市| 如皋市| 德惠市| 德阳市| 宁蒗| 万载县| 甘德县| 顺昌县| 治多县| 华阴市| 宝坻区| 阳西县| 宜阳县| 永寿县| 柳州市| 宜城市| 江口县| 舒城县| 鹿泉市| 海晏县| 宜昌市| 涿州市| 镇平县| 彰化市| 遵义市| 焦作市| 县级市| 龙海市| 福贡县| 彰化市| 通州区| 新竹市| 雷州市| 永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