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軍
渡 河
“……人家坐著俺站著,人家吃飯俺看著。剩飯剩菜吃半飽,挨打挨罵不敢跑。拾起鉤擔去挑水,看見山下白果樹。白果樹上開著花,俺想娘親俺想家……” 走著走著,苦妮不自覺地又哼唱起來。
“哈哈,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唱這個?”同行的姐妹捅她一下,“現(xiàn)在好了,不用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這些事兒都沒有了?!?/p>
苦妮自小就被送到別人家做童養(yǎng)媳。隊伍來村里后成立了各種組織,宣傳婚姻自由,讓苦妮走出家庭,成了婦女們的帶頭人。
說著笑著,苦妮和另外四個姐妹來到了汶河邊上。她們接受區(qū)里和村里安排的任務,來河邊接應擔架隊過河。部隊在南邊十幾里的山上和日本鬼子干上了,擔架隊要把傷員運到北大山里面的戰(zhàn)地醫(yī)院去。
由于是雨季,河水上漲,渾濁不清,考慮到抬擔架的人對這兒不熟悉,如果誤入深水區(qū),不但會耽誤搶救和治療的時機,更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傷亡。而她們幾個從小生長在河邊,又經(jīng)常在河里洗衣服,對這里的情況很清楚。由她們來引導擔架隊順利過河,是很合適的。
苦妮有主見,又加上這件事明確由她負責,來到河邊后她就不唱了,開始認真地觀察起河水來。只見平日里清澈的河水已經(jīng)變成黃色,只有激起的泡沫是白的,在靠岸的淤柴周邊高低晃蕩著,并不破滅和消失。她想了想,挽起褲腿就下了水。
二嫚急急地問道:“你這是干什么?”
苦妮輕聲回答:“我蹚過去一次看看,找找最淺的地方?!?/p>
“哎呀,咱們合著眼也能知道哪兒淺哪兒深?。 ?/p>
苦妮搖搖頭:“發(fā)大水,可能沖著沖著就會變呢?!?/p>
二嫚和另幾個姐妹一下子不說話了,都點了點頭,走進水中。她們自覺分散開,一步步向河對岸走去,每找到一個淺水點就抬頭向河兩岸目測一下,找個參照物,以便記準確。當她們再次回到河這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探好一條最淺的線路了。她們覺得走這條水路那些大男人應該不會弄濕抬著的擔架。她們的褲子已經(jīng)全部濕透,上衣也弄濕了一大半,緊貼在身上很讓人難受。但她們根本不想這個事兒,又嘁嘁喳喳,說說笑笑起來。
二嫚正盡情望著遠處,嘴里唱著“螞蟻過河踩塌了橋”,苦妮猛拽她一下:“來啦來啦!”
十幾副擔架來到河邊,在河灘上停下。他們臉紅紅的,大口喘著粗氣,這是已經(jīng)走了很多路累的??吹竭@里有幾個年輕的姑娘,那疲憊的神色換成了笑容:“你們這幾個識字班倒是好清閑?!币拭缮絽^(qū)管年輕的姑娘叫“識字班”是才剛興起的,他們接著說:“你說說,還唱什么‘塌了橋,是不是原來真有橋,讓你們幾個給唱塌了?都說女的嘴能破事兒?!?/p>
苦妮不接話茬兒,靜靜地站在那里等他們休息。二嫚嘴頭子卻不讓人:“這位大哥思想還怪封建咧,能去抬傷員應該是很先進呀!”
那位更有了說話的興致,也不客氣地回敬:“那肯定是比你們先進??!你們也就是會站在河邊說風涼話,唱幾句小調(diào)罷了,你說你能把擔架唱過河去不?”
這伙抬擔架的都笑起來,一些傷員也在擔架上忍不住輕聲笑了。
“你還真說對了,這回還真得俺們給唱歌唱過去?!倍犝f著又唱起剛才那個歌來,“東西路,南北走,聽著莊里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磚頭,又叫磚頭咬了手。螞蟻過河踩塌橋,老鼠叼著大貍貓,太陽出西落在東,胡蘿卜發(fā)芽長了一根蔥,天上無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大風……”
唱著唱著,她們就下了水??嗄葸汉纫宦暎骸澳銈儚奈覀冋镜那懊孀撸@是水最淺的地方?!?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2/10/17/qkimagesbhyabhya202112bhya20211221-1-l.jpg"/>
最能說的那位大哥愣了一下:“哦,這幾個識字班真是來幫我們過河的?。 ?/p>
苦妮、二嫚她們沿著剛才踩踏過的地方隔一段距離站下一個人,她們就像河流上的一個個航標,把一條線路標了出來。
擔架隊的人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擔架的把手,直起身子向水中走去。
這時,氣氛顯得有些嚴肅起來。那位大哥走到二嫚跟前的時候,嘴又癢起來:“你看你這個識字班,你站的地方太深了?!?/p>
“可是我前邊這個地方是淺的,要是我站在那淺的地方,你們就走進深水了?!倍犨€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在他身后還用聲音追著大聲說,“你看看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么就像個傻瓜一樣??!”
擔架隊全部上了對岸,苦妮、二嫚她們也都跟著走過來。她們看到傷員擔架上沒有沾上一個水點兒,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你真厲害,嘴怎么就像把刀子?”那位大哥還是對著二嫚開玩笑,“太厲害了可找不到婆家啊!”
“那也不關(guān)你什么事兒!”二嫚回敬道,“一個大男人,太厲害找不到老婆呢?!?/p>
“好啦好啦?!笨嗄菡f道,“各位大哥,你們歇一會兒,趕緊趕路吧?!彪S后對姐妹們一揮手,嘩啦啦又走入水中,“咱們回吧?!?/p>
大家在水中走著又都不說話了,快到河水中央的時候,苦妮突然又唱起來:“小木梳,兩頭彎,閨女嫁到太平山。太平山上好人家……”二嫚制止她道:“別唱了,他們都還在看著咱們呢。”
她們回過頭去,只見那些抬擔架的大哥還都靜靜地站在那里默默看著她們,直到她們?nèi)吭诹硪贿吷狭税?,才抬起擔架往前走去?/p>
發(fā)紙馬
太陽已經(jīng)偏西,低矮的屋檐下掛著一排冰柱,有些已和地面接在一起。冷風嗖嗖吹來,一直刺入骨頭里。眾人走在路上,忍不住時時跺腳,不斷向手上哈氣?!斑@家怎么和別人家不一樣?”羅政委指著一戶冷冷清清的人家問道。隨行戰(zhàn)士看看這家,又轉(zhuǎn)頭看看其他人家,搖搖頭。
已經(jīng)是農(nóng)歷大年三十,羅政委又來到青駝寺村。在來山東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針對魯南實際情況,提出一系列對敵方針,開創(chuàng)了新的局面。住在青駝寺村這段日子,他時常到村子里走一走,想盡量多了解一些情況,以便更有針對性地開展工作。
當?shù)仫L俗是年三十上午貼花紙?;埵侵柑斓丶堮R、灶馬、門神、年畫、對聯(lián)等,它們都要在正午時分以前張貼或擺放在合適位置上。從門外看到的主要是大門兩邊的對聯(lián)和門楣上的橫批以及花花綠綠的過門簽子等,門上左右貼的兩位門神臉對臉嚴把著大門。別人家門口都已變得色彩繽紛,可這戶人家門上什么也沒有,只有去年張貼年畫的陳舊痕跡,一點兒生氣也沒有。
羅政委抬腿向里面走去:“進去看看?!?/p>
家中有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夫妻倆木然地坐在屋里,臉上充滿悲戚的神色。兩個孩子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家里的氣氛好似很壓抑,一點兒過年的氛圍都沒有。
羅政委一進堂屋門就主動招呼:“老鄉(xiāng),過年好啊?”
男主人站起來,開始讓座:“同志來啦,坐?!?/p>
羅政委拉著他的胳膊讓他繼續(xù)在原來座位坐下,自己從墻角拉過一張小板凳坐在他們對面。開始這家人還有些拘謹,羅政委隨意和他們拉呱兒,慢慢知道了一些情況。原來他們的大兒子早年參軍,在不久前進行的天寶山戰(zhàn)斗中犧牲了。村里過年的熱鬧氛圍,讓他們一家想起已經(jīng)去世的親人,更加難過了。天寶山戰(zhàn)斗是羅政委指揮的一場大勝仗,但戰(zhàn)斗就會有犧牲。看到這家的情況,羅政委眼角有些濕潤,但他努力忍住了淚水。
男主人解釋著:“說起門上沒貼花紙,這也是咱們這里的風俗,家中有親人歿了,是三年不貼花紙的,所以……”
家中的小男孩兒這時怯怯地問:“那……年五更咱家還發(fā)紙馬嗎?”
“發(fā)?!蹦兄魅丝嘈α艘幌拢樤俅无D(zhuǎn)向羅政委,“發(fā)紙馬是半夜過后,也就是大年初一時候,反正越早越好。用水餃供奉天地和灶神,燒紙燒香放鞭炮,把畫著神像的花紙同時燒了,就叫‘發(fā)紙馬?,F(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大多都燒芝麻稈兒,表示來年日子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p>
這時,羅政委已經(jīng)知道男主人姓孫,就親切地問:“那……老孫啊,這些……家里都準備好了嗎?”
男孩兒又說話了:“沒有面沒有肉,包不了水餃,能叫過年嗎?”
老孫苦笑一聲說:“你就知道吃……”隨后轉(zhuǎn)向羅政委,說:“都準備好了,就是想起那孩子來,唉——”
羅政委沉思一會兒,起身說道:“孩子是為打日本鬼子犧牲的,值得人們永遠尊敬。老孫啊,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一下,今天晚上我來你這里,和你一起發(fā)紙馬啊!”
老孫有些為難:“你看家里這個樣子……”
“咱說定了,我來你家過個大年夜,你不能不讓我來?。 绷_政委拍拍他的肩頭,起身告辭。
出門后,羅政委安排通訊員:“你抓緊去和咱們供應部門聯(lián)系一下,想辦法弄點兒豬肉和面粉,今天必須讓為革命做出貢獻的這家人在發(fā)紙馬的時候供上水餃,同時還要讓他們在年夜飯上人人都吃足水餃?!?/p>
天黑以后,羅政委和幾個戰(zhàn)士又來了。他陪著這家人說話拉呱兒,還講了自己家鄉(xiāng)湖南衡山縣過年的風俗。老孫一家對和沂蒙山一樣的風俗感到很親切,對不一樣的則嘖著嘴:“老話說得好,五里不同俗,十里改規(guī)矩。咱們這里也是這個樣子,很近的村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彼麄冸S意說著省戰(zhàn)時工作委員會成立后的抗戰(zhàn)形勢,也說著明年莊稼怎么種,氣氛更加融洽起來,低沉壓抑的氣氛逐漸消散。
大家一邊包水餃,一邊說著話兒。到了子時,傍晚燒過香的地方全部重新上了香。在水餃出鍋擺上供臺時,大家一起放了戰(zhàn)士們拿來的一串長鞭炮,同時把紙馬“全神圖”拿出來和芝麻稈兒一同燒起來。在這家人三叩首的時候,羅政委也走上前鞠了三個躬。
主人開始下第二鍋水餃時,羅政委提出告辭:“老孫啊,我們得走了,你們繼續(xù)守五更吧?!?/p>
“你看看,餃子就要出鍋了,說什么也得吃了餃子再走?!崩蠈O一家人盛情挽留著。
“我們還有工作,只能回去吃啦?!绷_政委說完,邁著大步出了門。
在路上,通訊員嘟囔著:“還回去吃?什么都拿這里來了,回去吃什么呀?”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