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鄰家后院的苦楝樹,仿佛在一夜間,忽然開花了。一簇簇的紫花,散發(fā)著一種特別的氣味。
“喀喀喀,喀喀喀……”隔壁又傳來水伯伯的咳嗽聲,連續(xù),激烈,像一發(fā)發(fā)爆炸的炮彈,震得樓板和木床輕輕地抖動。
媽媽從院子里摘來兩朵海棠花,拿起梳子,給我梳頭。
“媽媽,我要戴這花?!蔽抑钢巴?。
“這花不好看?!?/p>
“好看,好看。茶花、月季花、海棠花都已輪流戴過,現(xiàn)在,我只覺得苦楝花才新奇好看?!?/p>
“那花太苦,媽媽給你戴海棠花,這花才香、甜。”
“真是奇怪,我又不吃苦楝花?!?/p>
“離隔壁家遠一點兒?!眿寢屧僖淮尉?。媽媽和閶門里別的大人們一樣,每天總要發(fā)出這種警告。
一種熟悉的氣味鉆進了我的鼻子。我知道,水伯伯家的胖女人又在煎藥了。媽媽說,藥煎好后,黑乎乎的藥汁會被水伯伯喝下,黑乎乎的藥渣就被撒在通向小河的石板路上,任人踩踏——只有被很多只腳踩過踏過,水伯伯的病才會好起來。我每次去小河邊,就特意在藥渣上重重地踩上很多腳。
水伯伯喝藥的時候,一定摘下口罩了吧?我突然很想知道水伯伯不戴口罩時的模樣。
媽媽出去了。我溜出家門,走到水伯伯家的矮門外,朝里面張望。
水伯伯的家,暗淡無光。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像一只破風箱,蜷在一把黑乎乎的舊藤椅里,皺著眉頭,喉嚨發(fā)出呼啦啦、呼啦啦的聲響。桌旁的一只小白碗里剩著一點黑乎乎的藥汁。水伯伯臉上的那只白口罩,仿佛藏著很多秘密。
我又來晚了。
戴著大口罩的胖女人捧著黑不溜秋的藥罐,剛出矮門,一腳踩在青苔上,差點兒滑倒?!霸撍赖摹!彼R了一句后,馬上摘下口罩,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別進我的家?!?/p>
我站在矮門旁,輕輕地叫了一聲:“伯伯。”
那只口罩一震。
“你叫阿波吧?長得真快呀!”沙沙的聲音從口罩里流出,很好聽。
“伯伯,你生病了嗎?疼不疼?”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好像快要熄滅的一支蠟燭被人撥了下燭芯。他將手伸進衣袋,掏來掏去,掏出一顆小糖,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搖搖頭,又放進了衣袋。
桌上的一沓口罩像層層冰塊,散發(fā)著陣陣寒氣。旁邊的一只瓦罐,滿滿地插著花。呀,是苦楝花!我眼睛一亮,灰暗的屋子里似乎也一下子亮堂了許多。
“你喜歡苦楝花?喏,給你?!?/p>
水伯伯見我一直盯著花,從瓦罐中抽出兩三枝,伸直著手,遠遠地,遞到我的手上。
我滿心歡喜,捧著花,聞了又聞,心想:這就是苦的氣味嗎?
“這花從哪里來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媽媽指著窗外高大的苦楝樹,厲聲責問。
我將花藏在身后,低著頭,不說話。
“還不快去洗手?!眿寢屢话褗Z過苦楝花,扔進灶膛。
我嚶嚶地哭泣著,恨媽媽奪了我的花,更怕隔壁的水伯伯聽見傷心。
爹爹進來了,皺著眉,一聲不發(fā)。
媽媽用手指著墻壁,輕聲說:“連他家的兒子也送到外婆家去了。這孩子,就是不聽話,傳染起來要死的呀……”
爹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天氣晴好時,苦楝花開得更艷了。水伯伯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說:“阿波,我們一起去摘苦楝花好嗎?”
“好呀好呀?!?/p>
他像猴子一樣,噌噌噌爬到苦楝樹上,摘一枝,遞給我一枝,直到我捧不住才罷休。
下來時,他的口罩不見了。樹上的一串苦楝花,卻戴上了一只白口罩。
哈,真有趣。
水伯伯哈哈大笑起來,“喀喀喀……”的咳嗽聲沒有了,喉嚨里的那只破風箱也不拉了。我終于看見了水伯伯的面容:白白的牙齒、大大的嘴巴、高高的鼻子。是一個好看的伯伯。
“喀喀喀,喀喀喀……”樓板和木床又輕輕地抖了起來……啊,剛才我在做夢。以后的幾天夜里,我好幾次夢見水伯伯爬到高高的苦楝樹上給我摘花。
“阿水,開門呀,你快開門呀!”一天傍晚,胖女人的哭聲,伴隨著震天動地的拍門聲、踢門聲響起,仿佛地震一般。
媽媽好像忘記了她自己對我的警告,飛奔出去。許多人一齊擁進平常連螞蟻也不想爬進去的家?!斑诉诉?,砰砰砰……”隔壁傳來各種各樣?xùn)|西的碰撞聲、說話聲、哭聲,吵吵鬧鬧。
我縮在家里,嚇得心怦怦亂跳。
不一會兒,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嚇得渾身發(fā)抖。
媽媽說:“水伯伯死了,用一根繩子。他不愿意拖累一家?!?/p>
窗外,下著大雨,后院的苦楝花,落了一地。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