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你每次上路出遠(yuǎn)門千萬別忘記帶上音樂,只要耳朵里有音樂,你一路上對景物的感受就全然變了,在音樂撩撥你心靈的同時,也把窗外的景物調(diào)弄得易感而動情。你被種種旋律和音響喚起的豐富的內(nèi)心情緒,景物也全部神會了,它還隨著你的情緒奇妙地進(jìn)行自我再造。你振作它雄渾,你寧靜它溫存,你傷感它憂患,也許同時還給你加上一點人生甜蜜的慰藉……它使你一下子看到了久藏心底那些朦朧模糊或被時間湮沒了的感受,于是你更深深墜入被感動的漩渦里,享受這畫面、音樂和自己靈魂三者融為一體的特殊感受。
秋天十月,我去往東北最北部的大興安嶺。趕往火車站的路上,忽然發(fā)覺把音樂磁帶忘記在家,恰巧路過一個朋友的住處,他是音樂迷,便跑進(jìn)去向他借。他給我一盤說是新翻錄的。我問他這是什么曲子,他看我一眼說:“?秋天的音樂?!边@曲名,也許是他看到我被秋風(fēng)吹得松散飄揚(yáng)的頭發(fā),靈機(jī)一動得來的。
火車一出山海關(guān),我便戴上耳機(jī)聽起這秋天的音樂。開端的旋律似乎熟悉,沒等我懷疑它是不是真正描述秋天,整個身心就進(jìn)入秋天才有的一種異樣的感受里了。
我把臉頰貼在窗玻璃上,帶著享受的渴望往車窗外望去,秋天的大自然展開一片輝煌燦爛的景象。陽光像鋼琴明亮的音色灑在這收割過的田野上,整個大地像生過嬰兒的母親,幸福地舒展在開闊的晴空下,從麥茬里裸露出的濃厚的紅褐色是大地母親健壯的膚色;所有樹林都在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優(yōu)美的枝條;所有金色的葉子都是它的果實,一任秋風(fēng)翻動,煌煌夸耀著秋天的富有。
接下去的溫情和弦,帶來一片疏淡的田園風(fēng)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綠,用它中性的調(diào)子,把一切色澤調(diào)勻。和諧又高貴,平穩(wěn)又舒暢,只有收獲過了的秋天才能這樣靜謐安詳。幾座閃閃發(fā)光的麥秸垛,一縷銀藍(lán)色半透明的炊煙,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樹,這兒一只那兒一只慢吞吞吃草的雜色的?!皬难矍凹猜佣^,遠(yuǎn)景跟著我緩緩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轉(zhuǎn),耳朵里不絕地響著這曲人間牧歌。
一株垂死的老樹一點點走進(jìn)這巨大唱片的中間來。它的根像唱針,在大自然深處劃出一支憂傷的曲調(diào)。心中的光線和風(fēng)景的光線一同轉(zhuǎn)暗,一切陰影都化為行將垂暮的秋天的愁緒;蕭疏的萬物失去往日共榮的激情,各自挽著生命的孤單;籬笆后一朵遲開的小葵花,像你告別時在人群中伸出的最后一次招手,跟著被轟隆隆前奔的列車甩到后邊……春的萌動、顫栗、騷亂,夏的喧鬧、蓬勃、繁華,全都銷匿而去,無可挽回。不管它曾經(jīng)怎樣光芒四射,怎樣自豪地?fù)]霍自己的精力與才華,畢竟過往不復(fù)。一種濃重的憂傷混同音樂漫無邊際地散開,渲染著滿目風(fēng)光。我忽然想喊,想叫這列車停住,倒回去!
突然,一條大道縱向沖出去,黃昏中它閃閃發(fā)光,如同一支號角嘹亮吹響,聲音喚來一大片拔地而起的森林,像一支金燦燦的銅管樂隊,奏著莊嚴(yán)的樂曲走進(jìn)視野。來不及分清這是音樂還是畫面變換的緣故,心境陡然一變,剛才的憂愁一掃而光。當(dāng)濃林深處一棵棵依然蔥綠的幼樹晃過,我忽然醒悟,秋天的凋謝全是假象!
它不過在寒飚來臨之前把生命掩藏起來,把綠意埋在地下,在冬日的雪被下積蓄與濃縮,等待下一個春天里,再一次加倍地?fù)]灑與鋪張!
秋天的音樂已如圣殿的聲音,把我全部身心都裹住、都凈化了。我驚奇地感覺自己像玻璃一樣透明。
(原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