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韜
一
在還沒有參加工作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父親是有偏見的:一是他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大專生,空有一身本領,卻不到外面的世界爭取施展才華的大舞臺,一輩子困守山村,碌碌無為;二是在他的同學和親戚朋友中,絕大多數(shù)早年外出打拼的人都已小有成就,多少有些名頭,只有他仍默默無聞;三是他拒絕過無數(shù)親朋好友外出共謀發(fā)展的邀請,甚至我請他來城里一同生活也被多次拒絕,一直孤身一人住在偏遠的老家。
就憑這三點,我將他定義為倔強的老頭,應該沒有什么不妥吧?
二
本科畢業(yè)那年,我通過選聘高校畢業(yè)生到村任職考試,被選派到了一個非常偏僻的鄉(xiāng)村。剛到崗的那些日子,我的內(nèi)心是極其惆悵的,對于前景也感到迷茫,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施展才華的大舞臺,我想要的舞臺應該在大城市。在那段迷茫的時光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繼續(xù)讀書,考上碩士研究生,離開這個偏僻的基層崗位。
父親從與我通話的過程中聽出了我內(nèi)心的迷茫和失落,他從老家輾轉(zhuǎn)兩天一夜來到我工作的地方,說是想找我喝兩杯。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沉默寡言,很少喝酒,但他那天帶著老家的高粱酒,趕了800多公里的路,來到我面前。
席間,我很失落,加上酒精的作用,說了很多傷感的話,父親都只是會意地一笑,并不勸誡我什么,酒過三巡,父親才緩緩地給我講起了他年輕時的一些事。
三
原來,父親在我出生前到我上小學的這段時間,在廣東一帶拼出了一番事業(yè)。乘著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特區(qū)建設的東風,他們那一撥人逐漸在那里站穩(wěn)了腳跟。但在我上小學的那年春節(jié)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他下定決心回到老家。我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父親用略帶遺憾和愧疚的語氣和我講起那些事。
“1993年,老家還沒有通路,從老家到鎮(zhèn)上有15公里的山路,需要跋山涉水4個多小時。那年除夕,院子里老楊家的兒女都沒有回家過年,兩口子就燒著炭火睡了。正月初一一大早,鄰居發(fā)現(xiàn)老楊家里沒人起來做早飯,才喊人去把老楊家的門撬開。當時我也趕去了,老楊兩口子口鼻出血,我當時就知道肯定是燒炭取暖中毒了,馬上和你三叔背著兩口子往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跑,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當我和你三叔把人背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都快中午12點了,人早就沒了。”
“那年春節(jié),我在家里幾天都沒吃下飯,就在想,這可是兩條人命?。≌f沒就沒啦?如果通了公路,能開個車來接,老楊兩口子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如果村里有自己的醫(yī)生,是不是也可以把他們救下來?我是村里的黨員,我為什么就沒有想到要給村里的老人講講這些安全常識?這里面有我的責任,這里面有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p>
“前后想了大半個月,總覺得要避免這樣的悲劇再次發(fā)生,我就得留下來。老家當時是路、水、電、知識、文化啥都缺,我在外面掙了點錢又有什么值得吹捧的?這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還不是一貧如洗?所以,那年我就下定決心要留下來。當年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外打工,一個年輕的村干部都沒有,我就向鄉(xiāng)黨委、政府申請,我來做這個村委會主任。經(jīng)選舉,我如愿成為村主任,我琢磨著要改變就得先從修通公路開始,所以我把在外面掙的錢都拿來做了這最重要的一件事:買炸藥雷管、鋼釬鏨子、撮箕背篼、扁擔鋤頭,并提議在家的鄉(xiāng)親都出勞力,不在家的出點錢。就這樣,放炮松土、肩挑背磨干了3年多,終于把老家到鎮(zhèn)上的十來公里公路修通了?!?/p>
四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父親講起他年輕時候的事情,也是最后一次。也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逐漸感覺到我的矯情就如同無病呻吟一樣,身長七尺卻又顯得那么渺小,而身材矮小的父親卻顯得那么偉岸。
第二年開春以后,我默默收起了來自西南大學的碩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和父親一樣,選擇在那個偏僻的鄉(xiāng)村留了下來,這一待就是6年。
在那6年里,我和在老家的父親做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工作:父親在老家硬化通村公路、整修學校、修建村級服務中心、搞黑木耳種植專業(yè)合作社、種菊花、種柑橘;我在那個偏僻的基層崗位上幫當?shù)厝罕姼闵i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流轉(zhuǎn)土地經(jīng)營油茶、搞農(nóng)村土地股權化改革……直到我調(diào)往重慶主城工作。
五
一晃,又一個6年過去了。2021年2月,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在北京召開。第二天是元宵節(jié),我專程請假從城里趕回老家和父親一起觀看現(xiàn)場直播。那天父親臉上一直帶著笑容,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為全國脫貧攻堅楷模毛相林頒獎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眶有些泛紅。
晚上,我又和父親一起喝了兩杯,席間,我故意打趣地問:“總書記給人家毛支書頒獎,你激動個啥?”
父親喝完那口,不緊不慢地說:“你以為總書記是把獎頒給毛支書一個人的?那是頒給千千萬萬基層干部的。毛支書做的事情,難道我不是這樣做的?包括你在基層那些年,不也是做著這些平凡的、不起眼的事情嗎?”其實,我心里早就知道父親一定會這樣回答,只是這話得由他自己來說,也算是對他近30年來偏居山野、負重前行的一種釋放吧!
六
席間,我還問他:“現(xiàn)在我有兩個孩子,母親一個人幫我?guī)Ш⒆雍芾?。你也過60歲了,村里的年輕干部也成長起來了,你總可以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吧?”
父親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現(xiàn)在國家搞鄉(xiāng)村振興,村里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正處于關鍵期,離不開人。加上收醫(yī)??睢l(fā)低保金等等,那么多事情,都需要我這個村務監(jiān)督委員來幫忙,我哪里走得了?我現(xiàn)在是更走不了了!”
我會意地一笑,心里想:“你老人家哪里是走不了,你是犟!你是舍不得!”
(作者單位:重慶市審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