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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樹的眼睛

2021-10-13 02:02牛婭婭
飛天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望城

魯宗對名牌大學(xué)有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著。他高中一畢業(yè)就去當(dāng)了兵,后來在部隊混了一張本科文憑。雖然他的簡歷上寫的是本科學(xué)歷,可他知道他的那張文憑有多少水分?,F(xiàn)在小乙馬上要高考了,他比所有的人都緊張,好像孩子要是考不上重點大學(xué),就會標(biāo)志著他一生的完敗。

孩子和他不親近。他自己也說,他在那個家里是突兀的存在:妻子是病著的,孩子是冷漠的。小乙的一切都不和他說,哪怕學(xué)校要交學(xué)雜費,也不會直接向他開口。永遠都是他的妻子說:“明天要交500塊錢的資料費?!彼麘?yīng)一聲,然后給小乙微信轉(zhuǎn)賬,小乙在領(lǐng)取之后只回一句“收到”。小乙在一所離家大約兩個小時車程的重點高中讀書,一個月只回來一次。

他在喝醉的時候總是掏出手機,給周西看手機里保存已久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發(fā)黃的報紙的右下角,題目寫著《記優(yōu)秀少先隊員魯宗同學(xué)》,旁邊配著他六年級時的照片。小小的少年穿著白色的短袖,胸前飄蕩著鮮艷的紅領(lǐng)巾,眉目里全是笑意。讓人看著就想把他摟在懷里,這是所有母親都期望的孩子的模樣??扇缃耵斪诘哪樕弦稽c春風(fēng)般的少年模樣都沒有了。他的眼睛發(fā)黃,眼袋低垂,不是他時時提起自己的少年時期,任誰也不能從他的臉上聯(lián)想到一個優(yōu)秀的少先隊員。

“我可能要沒有地方住了?!痹诤汪斪诘慕煌校芪鲗λ麤]有稱呼,從來都是直入主題。這是一個不知道該用什么來稱呼的男人。

“趕緊在周圍看看有沒有差不多價位的房子,或者再添一點錢租一個稍微好點的。”魯宗永遠都是這樣,聽起來很急迫,其實是漠不關(guān)心的。

“你沒有看新聞嗎?像花莊這樣的城中村要被拆除了,我這種外來人口要被清理了。”周西的怒火已經(jīng)起來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克制自己。

“你不找房子,那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怎么辦!你就會說怎么辦,你說怎么辦?”

“那你說出來,我們解決問題啊?!?/p>

“要我說,我搬過去和你住?!?/p>

“不行,魯乙馬上就要考試了,這個時候不能影響他的情緒?!?/p>

周西提出要和他同住的時候,就沒打算他會答應(yīng)。但是聽到魯宗的回答,她還是失望。這么多年了,她對這個男人是了解的,他給她的是每一季新款的蘋果手機,她給他的是25歲到30歲,從青春茂盛到國際標(biāo)準(zhǔn)上的青春已逝。這么久了,她堅信他會娶她,在他妻子還沒有死的時候。

“為什么永遠都是我在照顧你的情緒,你能不能為我考慮考慮?”近期,周西越來越容易歇斯底里。

“你以前多乖啊,現(xiàn)在怎么成這樣了?”魯宗的語氣里居然有了失望。

這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最多的時候住過九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了。原來的客廳里面堆滿了其他兩個姑娘不要的東西。兩個禮拜前還當(dāng)成心肝的高仿名包,此刻被壓在一堆舊衣服下,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屋子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有人住的時候,它冬天是暖的,夏天是涼的。沒有人住了,冬天便是瘆人的,夏天是悶的。才到4月,這個屋子已經(jīng)悶得讓人喘不上氣了。

小李是年初才搬進來的女孩子。剛來的時候,嫌棄自己的那間屋子小,想換周西的那一間。因此和周西當(dāng)初頗有一點不愉快。周西抱著雙臂,靠在門上,看小李出出進進地收拾東西。小姑娘剛來幾個月,卻也有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晃葑訓(xùn)|西。她把不要的東西扔在客廳里,過一會兒又撿回去,再過一會兒又扔出來。那么多的東西,哪一樣買的時候不是咬著牙跺著腳的?

“都扔了吧,安穩(wěn)了,再買好的?!?/p>

小李拎起一件綴滿了亮片的短裙沖著周西抖動:“你看,這條裙子我才穿了兩回?!?/p>

周西搖晃著手機上的掛墜,走到小李旁邊,蹲下來。她接過那條裙子:“好看是真好看,可是又不能平時穿,扔了吧?!?/p>

“周姐,我和我男朋友在他公司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你有時間了就來看我啊?!?/p>

“地下室貴么?”

“貴啊,才十一平米,一個月居然要三千五!比咱們這個房子貴了七百呢?!?/p>

“傻孩子,這是望城。老家的房子一平米也才六千啊?!?/p>

小李的男朋友接走了小李,臨走前兩個人對著客廳的那一堆遺棄物,默哀似地站了好一會。

小李走了以后,周西的心里荒涼極了,似乎自己身處于一場戰(zhàn)爭的遺跡中。周圍都是死了的人,她活著,可是無處可去。還不如死于戰(zhàn)爭中。

等花莊所有像周西這樣的外地人都搬走了,等所有像花莊這樣的城中村都被清理了,這座城市就會成為宇宙城市的標(biāo)桿了吧。如果決策者有一點點念舊,花莊的名字也許會被保留下來。坐著公共交通工具經(jīng)過的時候,那個機械的電子女聲就會說:“花莊到了,請各位旅客帶好自己的隨身物品……”

洗澡的時候,涼水毫無征兆地替換了熱水。周西的頭發(fā)上剛打上洗發(fā)水,泡沫都還沒有豐富起來。她就把手伸到頭發(fā)里,把泡沫一把一把捋下來。那拇指大的一點洗發(fā)水怎么就變幻出了那么多的泡沫。周西用涼水粗魯?shù)貨_了一下,頭發(fā)干不干凈都沒有辦法了。自從聽說花莊要被拆了,她們交水電費都是五十塊錢五十塊錢地交,生怕交多了還沒有用完就被清理出去。

自從到了望城,周西就一直住在公司提供的這個宿舍里。剛開始的時候,她住在采光最差,面積最小的屋子里。慢慢地,她一點點搬到了這套房子里最好的一間屋子里。可隨著周圍不斷建起的小炮樓,屋子白天也需要開燈了。和她同住的姑娘們來了一批走了一批,可是這一批之后就再也不會有新的同事住進來了。她們中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望城的花莊也恐怕要從望城的行政地圖上抹去了,或者只能剩下這個名字。

原來的花莊多好啊,夜里的每一盞路燈下面都有一個小攤子,麻辣燙、燒烤、炒面什么都有。從城市的繁華區(qū)域拖沓著腳步走進花莊的女孩,是和周西一樣從外地而來的漂泊者。她們白天從花莊出發(fā),奔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她們用網(wǎng)購的廉價化妝品畫出一張張精致高級的臉。可是當(dāng)她們回到花莊的時候,她們是疲憊的,背是微微佝僂著的,腳上的鞋子像是一副鐐銬,每一步都覺得吃力。她們會在她們目光所及最近的路燈下坐下來,吃一份麻辣燙。要是心情好,或者想安慰一下自己,她們就會給自己加一份葷菜。

可現(xiàn)在路燈還在,小攤子卻沒有了蹤影,周西的心情瞬間低落了下來。她在常吃的路邊攤位的那個路燈下抽了一支煙。抽煙還是魯宗教會她的。她沒有煙癮,低沉的時候,她總是愿意抽一支。

她想魯宗了。

周西和魯宗是在醫(yī)院認識的,那時候周西剛到望城不久,剛剛找到工作。遠在故鄉(xiāng)的嬸嬸讓她在望城醫(yī)院買一種特效藥。小地方的人總是信不過他們的居住地,總覺得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醫(yī)術(shù)不好,人品不好,生怕把自己的親人給醫(yī)死了。這不,在望城有了自己人,就不怕麻煩地讓周西給他們買藥。電話里說:“丫頭啊,你叔能不能活命可全指著你呢?!弊约哼€沒有找到生路呢,千里之外故鄉(xiāng)的親人們的生死就綁在了她的身上?;蛟S是周西答應(yīng)的不痛快,母親的電話隨之而來。母親從嫁給父親那會兒說起,說到了她年輕時的不容易,說到了堂叔一家曾經(jīng)給他們的幫襯。母親說,做人可不能沒有良心。

望城醫(yī)院的人多得不得了。生病這種事情又不挑日子,好好的人說病就病了。在望城這樣的大城市里,有最好的一切。有點經(jīng)濟能力,又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被診斷為沒有希望的人,他們的家人都會帶他們來一次望城的醫(yī)院。似乎用舉動告訴得病的親人,我對得起你,我盡力了。

醫(yī)院里每一層的過道平臺上都有人。有的鋪著一張二三厘米的墊子,有的鋪著一些紙箱子,周圍放著一些生活用品。他們的親人就住在附近的病房里。雖然每一個人都會死,可是她怕看見這種情景,她的悲憫讓她的心臟不舒服極了,她也是這個城市需要被悲憫的人。

藥房前排隊的人被引導(dǎo)著排成Z形,整個大廳三分之二的空間被排隊的人占有了。旁邊的小護士,拿著麥克風(fēng)不斷維持著秩序。早晨六點,周西就到了醫(yī)院,將近中午的時候,她還沒有買到藥。周西向單位只請了半天的假。管她的是一個刻薄的中年女人,總穿著和她年紀(jì)不相符的衣服,恨不得把公司里的小姑娘們生吞活剝了。周西剛來,又頂著一張青春的臉,自然是那老女人的專制對象。

周西跑到藥房的窗口處,小心翼翼地向排在第二位的人說:“不好意思啊,我有急事,能不能先讓我取藥。”那一位還沒有說話呢,后面的大媽就嚷了起來:“你有急事,我們這些人哪個沒有人命關(guān)天的急事啊?!彼缓脧年犖榈那岸送肆顺鰜?,她沒有得到前面的位置,又失去了原來的位置。

魯宗排在稍微前一點的地方。那一刻的周西身上還是小城姑娘的氣質(zhì),可她說著一口八成熟的望城話,不仔細聽還以為這是一個望城郊區(qū)的姑娘呢。他讓這個姑娘排到了自己前面。在后面的人還沒有開口的時候,他主動離開了隊伍,站到了最后面。周西從隊伍里探出身子向他彎腰致謝,他輕微地低了低頭,回應(yīng)了這個小城姑娘。

當(dāng)周西拿到藥的時候,魯宗只比之前移動了一米左右的樣子。他站在人群里,閉著眼睛,過一會兒睜開看一看需不需要向前移動。周西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睜開眼睛,見是之前的姑娘,于是又微微笑了一下。

大概一個月以后,周西又接到了嬸嬸的電話,說是堂叔吃了望城醫(yī)院的特效藥好多了,讓周西接著買。

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說出來,在一起是他們認識了四個多月以后。他們接吻,似乎那一刻唯一應(yīng)該干的事情就是接吻,之后順理成章地讓彼此更親近。

“你知道的,我有家庭。”魯宗親吻著她的額頭,把粘在她臉上的頭發(fā)撥到她耳朵后面。

周西看著魯宗的眼睛,環(huán)抱著他的腰。他的皮膚沒有年輕人那么緊湊,可是摸起來是溫柔的,是暖和的。明明是一段危險關(guān)系里的危險人物,卻給了周西安全的錯覺。他的汗水粘稠,他們分開的時候,似乎彼此的汗液都粘住了對方,起身離開就變得困難起來。

“睡會再走吧?!敝芪鞅ё×唆斪诘难??!昂冒桑业饶闼嗽僮?。”他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倒在了床上。

花莊的那張床是冷的,經(jīng)常睡到天亮被子只暖熱了一片。

家里的那張床上,躺著那個病重的女人。魯宗經(jīng)常覺得害怕,睡到半夜,他會突然翻坐起來,仔細地聽一聽,她是否還有呼吸。

電話突然響了,魯宗看了一眼手機,是家里的電話。周西望著他,眼睛里看不出一絲疲憊。她的眼里發(fā)著光,像魯宗小時候養(yǎng)過的一只貓。對,是那只貓的眼神。他說:“不要出聲?!敝芪鞣^身,攏了攏被子。

“我在單位加會班,稍微晚點回家。你吃藥了沒?”

周西覺得無聊,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了消消樂,她在這一關(guān)上卡住了很久。覺得這一次又過不了關(guān),就迅速地選擇重玩本關(guān)。她聽著他講電話,她重玩本關(guān)越來越迅速,甚至才玩了三步就再一次選擇了重新開始,直到游戲里的體力用完了。她把手機扔到一邊。他的電話還在繼續(xù),她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笑得那么善良,像廟里的菩薩。

“好的,我會早點回來的,你不要等我,早點睡?!?/p>

看到魯宗掛了電話,周西拍了拍他的臉:“假話說得挺順溜啊?!?/p>

“我這么說是為了大家好?!?/p>

“是為了你好,你的大家里可沒有我??熳甙?,我今晚就睡這兒了,明天早上了再退房?!?/p>

魯宗已經(jīng)在穿衣服了,周西沒有看他,只是說:“好累,快點走吧,走了我好睡?!?/p>

她聽見他關(guān)了門,也聽見了電梯到達的聲音。她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八點鐘。

酒店的房間在一個人的時候就能聽見電流的嘶嘶聲。知道它的存在是無妨的,可是也是令人不安的。這是一家衛(wèi)生條件不錯的酒店,被子微微發(fā)潮,有消毒水的味道。酒店的被子很輕,蓋著不踏實。

對面的三間房子住進了幾個外地來的學(xué)生。年輕可真好,疲憊對于他們似乎是和未來一樣的詞語,永遠都不會到來。他們開著門,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同伴們聊著天。聽著聽著,周西就傷感了,她似乎從來不曾這樣年輕過一天。

這幾個禮拜,公司里好幾個年輕人都辭職了。周西好像又變成了公司里最年輕的職工。那個可惡的老女人也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她在望城十多年了,還是沒有自己的房子,她和老公已經(jīng)離開望城了。周西看見朋友圈老女人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是在火車站。周西這才想起來,其實她也沒有多老,她們一個是八零年代的頭,一個是八零年代的末。

“我可能在望城只能呆一個月了?!闭f出這句話的時候,周西還沒有決定離開。如果他留她,她就會輕易地改變。

“這么突然?”他是一個十八歲孩子的父親,眼里的光芒那樣的溫柔,好像他是那個十八歲的孩子。

“花莊已經(jīng)拆完了?!?/p>

“你怎么不告訴我?”告訴過他那么多的事情,他又真正的解決過什么問題呢?

“我想和你結(jié)婚。”周西輕輕地笑著。“我們結(jié)婚吧!”

“現(xiàn)在還不太合適?!彼恼Z調(diào)那么真摯。

“那你覺得什么時候合適?”她拿過魯宗的煙,給自己點了一支。這么多年了,她不化妝的時刻是很少的,她需要一層又一層的化學(xué)制品給她營造一種她很強大的錯覺。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化妝,她的頭發(fā)隨意地挽在后腦勺,兩頰還撒散著一些碎頭發(fā)。其實她連臉都沒有洗。

“你知道,她剛過世。我要是現(xiàn)在就和你在一起,他會受不了的。他還是個孩子?!彼焓謥砀采w她拿著煙放在桌子上的手,她一縮,他的手剛好覆蓋在煙頭上,他迅速地將手拿開,不住地吹著被燙到的地方。

周西想站起來看看他的手,可是又沒有動。那支煙的火沒有滅,周西輕輕地彈了彈煙灰。

那個躺在魯宗家戶口本上的女人,在小乙高考前就已經(jīng)死了。

魯宗第一次到花莊時,天熱極了,一絲風(fēng)都沒有。他呼吸都是困難的。打開門的周西感覺到了驚訝,但是她也猜到了原因。他臉上角質(zhì)層外翻,頭發(fā)油膩,臉色發(fā)黃,衣服上又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她死了?!彼念^完全靠在周西的肩膀上,她肩膀上既溫?zé)嵊殖睗瘛?/p>

她死了,周西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這對于她來說是個尷尬的時刻。她的喜悅是惡毒的,她的悲傷是虛偽的。于是她只能抱著這個男人,把他抱得緊一些,更緊一些。

魯宗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像是從遠處飛來的一架來轟炸這個城市的飛機。那是一個座機的號碼,如此的不知疲憊,如此的意志堅定。

在他妻子死亡的那一瞬間,他煩躁不安,像是渴了很久的樣子,他手心的溫度逐漸升高,他開始眩暈。他聽不見了,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音,他厭煩那些只張嘴不出聲的影子,他憎恨伸在他面前的那些需要他確認簽字的單子。沒有人會在醫(yī)院里同情他,沒有人會體諒他剛剛失去了妻子,他的孩子在此時此刻沒有了母親。他想逃離,這一定是一個可怕到極致的噩夢。

他看見了一片陰影,他走了下去,上了地鐵。在聽見花莊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就出了地鐵。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來到花莊,即使他生長在這座城市里。

他看見了門內(nèi)的周西。她穿著廉價的,甚至有油污的一件舊裙子,她把它當(dāng)家居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花莊的,他又是怎樣撲到周西懷里的。男人這種東西,無論活多久,本質(zhì)上還是一孩子。

他們擁抱著,不說話。兩個人都希望這世界在這一刻毀滅,該死的不該死的都去死吧,這世界上一個人都沒有了,也就沒有難過了。

“我陪你去醫(yī)院吧。”她輕輕推了推魯宗。

魯宗又用力了一點,把她抱得更緊了。

“走吧?!?/p>

周西一直挽著魯宗的胳膊,他的手從燥熱逐漸變得冰涼,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在顫抖。她只能更用力一點,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一點。

她的堂叔在半年以前就死了,聽說死得很突然。前一天堂叔還在村子里和人炫耀,望城大醫(yī)院里的特效藥治好了他的病。第二天吃過午飯,堂叔和嬸嬸說,他有點困,想睡會。嬸嬸洗完了碗,也準(zhǔn)備睡午覺,她一推堂叔讓他往里面挪挪,沒有推動,嬸嬸還罵了一句:“見你有病啥都不讓你干,還睡得和個死豬一樣。”再推,還是不動,嬸嬸心里咯噔一下,就覺得不好。她又推了一下,依然不動,再看堂叔的臉色都已經(jīng)青了,鼻下也沒了氣息。

聽到堂叔的死訊,周西沒有回去,只是給母親給了一千塊錢,讓她給嬸嬸。來回一趟要花兩千多呢。她記得她給魯宗說過這事,魯宗心疼她舍不得那兩千塊錢,就給她給了一張兩千塊錢的商場購物卡。堂叔和那個女人得的是差不多的病,從某個階段開始,他們吃的都是同一種藥。周西以為魯宗對這一天是早有準(zhǔn)備的,至少也該從她告訴他堂叔的死訊的時候就開始有所準(zhǔn)備??墒撬侨绱说幕艔?,如此的手足無措。也難怪,魯宗還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遇見過死人的事情。不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哪怕活到一百歲也是個孩子。

在離醫(yī)院一個路口的時候,魯宗突然停了下來。周西說:“去吧,我陪著你呢?!濒斪谏钌钗藥卓跉?,他松開了周西的手,朝著醫(yī)院走去。周西看見他過了馬路,也朝著醫(yī)院走去。

醫(yī)院里人還是那么多,有那么多的人在這里死去,更多人在這里尋求著活下去的機會。魯宗在周西前四五米處。她看見他無處可依,勉強掙扎的模樣。他和醫(yī)生說話,和護士說話,和護工說話,和他不認識的向他表示哀悼的人說話。他簽白色的單子,簽藍色的單子,簽紅色的單子,他掏出錢包結(jié)算最后的費用。他不時地擦著眼睛,他沒有讓眼淚形成水珠,沒有讓它們離開眼眶。生為望城人的魯宗此時此刻也只是個無依無靠的普通人。

魯宗妻子的病房距離新生兒的監(jiān)護室不遠,周西注視著里面的孩子。小家伙們一個個的丑極了,皮膚一點也不白,又紅又紫還皺皺巴巴的,和剛出生的小老鼠沒有什么差別。可是她看著這些小家伙就覺得可愛,心里是溫柔的。周西一側(cè)頭看見了疲憊不堪的魯宗。魯宗在過道的另一邊,身邊是一架蓋著白床單的醫(yī)療床。他的左手放在白布突出的地方,應(yīng)該是那個女人的右手。周西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也從來沒有在魯宗的朋友圈里看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她偷偷看過魯宗的手機,看見女人發(fā)給魯宗的微信里自己的照片,有自拍,也有以前的照片。那是一個長相很普通的女人。如果沒有她,魯宗也應(yīng)該是一個好丈夫吧。在這一瞬間,周西突然想給他生一個小老鼠一樣丑的可愛的孩子,用這個孩子驅(qū)散魯宗喪妻的陰影,也用這個孩子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不是一個善良的想法,那個女人的身體說不定還是溫?zé)岬摹?/p>

大概一支煙的工夫(周西這么想,是因為她剛才在洗手間的隔檔里抽了一支煙),她從洗手間出來,正看到了魯宗的背影,他也在注視著新生兒監(jiān)護室里的那些孩子。周西站在他身邊,也望向里面,玻璃上投映出兩個人的影子,好像是其中某個孩子的父母。

“你說,她在不在里面?你說她看見我倆站在一起,會不會難過?”魯宗注視著那些孩子,像是周西站在對面一樣。

“她還沒來得及投胎呢?!?/p>

“她一定想不到,我是這樣對她不忠誠。她剛死,我就去找你?!?/p>

在他的語調(diào)里,周西感覺到了愧疚,甚至是對她出現(xiàn)的不滿。

“我想她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確定,不知道那個女人是我?!?/p>

“為什么?”

“女人沒有你想的那么蠢?!?/p>

“周西,別離開望城,別離開我?!?/p>

“我哪里都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兒?!?/p>

在一個女人死亡的基礎(chǔ)上,周西的心里生出了一絲又一絲的無與倫比的幸福。她將要成為魯宗的妻子,她將要成為一個望城人。

那一天,望城的最高氣溫是三十二攝氏度,最低氣溫是二十五攝氏度。下午五點半,考場的大門一打開,家長就向校門口涌動,考生們向外涌出。他們有人擁抱,有人沉默不語。小乙在校門口看見了他的父親,他朝父親揮了揮手。魯宗點了點頭,卻沒迎過去。小乙走到魯宗跟前,帶著一場大戰(zhàn)之后還沒有停止的興奮:“爸,我給你說,有一道閱讀理解,我考前做練習(xí)的時候做過,沒看懂,可是我知道選擇哪個答案?!?/p>

“那是你媽在保佑你?!濒斪趶目诖锾统鲆粋€塑料袋子,動作遲緩地往開打。

“爸爸,爸爸,人人都說那道閱讀理解特別難,完全就超綱了。這道題就是來拉開分?jǐn)?shù)……”

魯宗已經(jīng)打開了塑料袋,里面疊著一塊黑色的布疊成的小塊,上面還放著一枚別針。他右手捏起別針放到手心里,抖開那塊小布塊,那是黑色的袖套一樣的東西。

“媽媽呢,媽媽怎么沒有來接我?”

“……”

“爸爸,到底怎么了?”

“小乙,媽媽過世了?!?/p>

每一年高考之后都能見到這樣的新聞。為了讓孩子安心考試,有人隱瞞著親人的死訊。那個小小的少年,穿著干干凈凈的白衣服的少年,突然就張開嘴,眼淚流滿了臉龐,卻發(fā)不出聲音。魯宗在他的側(cè)面抱著他的肩膀,他的臉上也是潮濕的。他聽著孩子一遍遍地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那對父子在6月8日的傍晚,在一大片火燒云下被許多人憐憫。那些憐憫者唏噓著,感慨著,然后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覺得自己真幸福啊。周西在人群里看著那對父子,不由自主地向他們走過去,然后她停住了腳步,她看見魯宗那張滿是淚水的臉對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她轉(zhuǎn)身又隱藏在人群中。

在告不告訴魯乙他母親死了這件事上,魯宗和周西是有分歧的。她主張告訴魯乙,告訴魯乙他的媽媽死了,讓他回來一趟,看一看躺在冰棺里的,頭發(fā)上有霜花,但是還是人形的母親,不要讓他捧著一個盒子,不要讓他抓著一把灰思念母親。魯宗認為考一所好大學(xué),是他和亡妻對魯乙最大的期盼,不能有任何事情影響到魯乙的考試。哪怕兒子從此會恨他,恨他剝奪了他見他母親最后一面的機會。他都顧不得了。他要小乙在6月8號有一個最好的狀態(tài)。

這是她住在花莊的最后一夜,她是花莊的最后一個人。這個城中村早都被剪斷了電線,那些路燈像是一棵棵沒有枝椏的白楊樹。在她的故鄉(xiāng)生長著許多挺拔的白楊樹,樹干上長滿了眼睛似的疤痕。小時候她的祖母抱著她坐在白楊樹下面,風(fēng)吹過白楊樹,那葉子呼啦啦地響,聽起來遙遠而寂靜。祖母說,人啊,不能干壞事,就算自己忘記了,老天爺也讓白楊樹記著呢,干一件壞事,就長一只眼睛。也不知道故鄉(xiāng)的那一棵替老天爺盯著自己的白楊樹是不是渾身長滿了眼睛,是不是連一塊能看見銀灰色樹皮的地方都沒有了。不過故鄉(xiāng)距離望城一千五百公里,那棵樹應(yīng)該看不見她。就算白楊樹看見她的人,也看不見她的內(nèi)心,所以不會知道她是怎樣期待著魯宗,給她一個望城人的身份。

報紙上說,花莊的征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是一次成功的征收,在不久的將來花莊就會以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望城??墒?,花莊還有人呢,周西還住在那個房子里。房東來趕了她好幾次了,屋子里早就不通電,也沒有水和天然氣了??伤€是住在這里。她用一盞急救燈照明,她不再化妝。她買了一只齊膝蓋高的水桶,走出花莊,在地鐵口的衛(wèi)生間里接一桶水就夠她用兩三天。她也沒有了工作。老板說,他們只能雇有望城戶口的員工。雇一個周西這樣的外地人成本太高了。即便工資開得不高,但是需要給他們提供宿舍。以前還好說,到處都是像花莊一樣的城中村,房子便宜極了,七八十平米的房子里塞進去十個人沒有任何問題。他們這樣的外地人在望城能有個窩就很滿意了,對住宿環(huán)境哪還有要求啊。但現(xiàn)在不行,破舊小區(qū)里三五十平米的房子的租金比花莊的貴了一倍都不止。算來算去還不如招望城本地人,工資高一點也是劃算的。

那些和周西一樣漂泊在望城的年輕人陸續(xù)回到了故鄉(xiāng)。母親從一千五百公里外打來電話。她看見手機屏幕一閃一閃,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接。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她打開了一條香煙,這是魯宗給她的。自從她學(xué)會了抽煙,魯宗就隔一段時間送她兩條金陵十二釵,也不是什么名貴煙,但這是最后一條了。煙盒上畫著的是史湘云。第一次抽這個煙,是因為那家店里其他的女士香煙賣完了,只剩下了金陵十二釵?,F(xiàn)在想想,抽個什么煙不好呢?什么龍鳳呈祥,什么紅雙喜,各個彩頭都好,偏偏選擇了個金陵十二釵,十二個姑娘命都不好。第一支煙還沒有點上,手機屏幕就又亮了,還是母親的電話。她穿上衣服,拿著手機,帶上充電器。她把煙點上了。她原本沒有煙癮,可是最近好像有了癮。原來那些攢著的煙還想著送回老家給父親抽呢,這才多久的工夫,就剩下最后一條了。她走進地鐵口,找到了一個插口,她給手機充上電,然后給母親回了個電話。

“媽,怎么了?我剛才在開會,不方便回電話?!?/p>

“也沒什么,就是今天我碰見隔壁村的趙嬸,你還記得她女兒采芹吧?”

“是那個一只眼睛有點斜的那個嗎?”

“對對對,就是她?!?/p>

“她怎么了?”

“她不是也在望城么?她前幾天回來了,說是現(xiàn)在在外面討生活很艱難的?!?/p>

“媽,你還有事嗎?”

“西西呀,外頭不好過了就回來吧”

“我知道了,媽,我累了,我想早點睡了,有什么明天說吧!”

她掛了電話,看看手機,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電。如果從現(xiàn)在起,她不再看手機,電量完全可以堅持到第二天的。她在等電話,她在等魯宗的電話。

充電器的線太短,她只好蹲在地上。她給魯宗發(fā)了條微信:“睡了嗎?”這才幾點啊,魯宗是習(xí)慣晚睡的人,這會黃金檔的電視劇還沒有播完呢。

他沒有回信息。可能他在洗澡,可能他的手機也沒有電了。周西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點開他的頭像,翻著不知看了多少次的魯宗的朋友圈。妻子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沒有發(fā)過朋友圈。

“我想你了?!?/p>

他還是沒有回復(fù)信息。他可能是真的在忙。在他的妻子還活著的時候,他都能想辦法抽出時間給周西回復(fù)信息,給她打電話。現(xiàn)在妻子死了,他沒有回復(fù)她的信息,是他真的可能在忙。她想回去了,這個時候地鐵里人來人往,那些從她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步履匆匆,他們夜里都有去處,他們第二天也都有去處。她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有百分之四十六的電了,她打算充到百分之六十就回去。她的手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點開了魯宗的朋友圈。她看見他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一棵樹的樹冠,上邊是晴朗的天空。

離開望城的時候,沒有人送她,她戴了一副巨大的墨鏡。她望著車窗外,真好,現(xiàn)在的火車站都不賣站臺票了,這樣就沒有人知道,她是沒有人相送的。可她多么希望此時此刻車窗外有一個人來送她,是不是魯宗都不重要,她只想有一個人送送她,讓她的心里不那么悲涼。沒有人送她,她的墨鏡于此刻的她是多余的,就像此刻周西于望城一樣,也是多余的。

周西在車上醒醒睡睡,睡著的時候睡不踏實,醒著的時候她就看看手機。她離開的時候發(fā)了一張車票的照片,朋友圈寫了一句“望城,莫及?!彼O(shè)置了只有魯宗可見。這么多年了,她認為他們之間至少有一句祝福話的情分,哪怕僅僅是一句“一路順風(fēng)”。

車子逐漸駛?cè)牖臎龅木车?,從一個隧道出來,再進入另外一個隧道。不在隧道的時候窗外都是山,山上長著細小的樹木,沒有葉子的樹木看起來像是一縷煙,又像一個脆弱的遠古生物的化石。

前一夜,她發(fā)出那條“我想你”的微信時,魯宗就在那座巨大的繁華的城市里,卻從周西的世界里消失了。

當(dāng)她走進那個西北的村子的時候,看見父母站在村口的一棵長滿了眼睛的白楊樹下等著她。她停下腳步,父母就小跑著向她而來。

望城和魯宗都不再屬于她了。她在故鄉(xiāng)白楊樹的眼睛的注視下又回來了,依然是那個小城姑娘。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

牛婭婭,1989年12月出生,甘肅蘭州人。在《詩刊》《飛天》《黃河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延河》等刊發(fā)表散文、小說等文學(xué)作品。曾獲第四、五屆黃河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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