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依

我也笑了，走上去挎住羅老師的胳膊：“沒事兒，等我以后在這兒當老師了，你可以來找我陪你看夕陽！”

1

剛上高中時，有一天同桌忽然滿臉花癡地問我：“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羅老師很帥？”我愣了一下，然后輕輕地聳了聳肩：“還好吧！”“你呀，真是不解風情?！蓖篮軣o奈地瞥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嗯，羅老師確實很帥，可是你見過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嗎？那時候更帥。還有你見過他發(fā)脾氣時的樣子嗎？你知道他擺起臭臉來有多可怕嗎？你說他一貫溫文爾雅，根本不可能像我描述的那樣？那我只能說，那只是羅老師對你們學生的樣子，在家里的羅老師和你們平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要比你們想象的討厭一百倍。

不錯，羅老師是我爸。

那么巧，我中考正好考進了我爸的學校，還被分到了我爸教的班。可是羅老師和我約法三章，不能告訴同學他是我爸，更不能因為他的關(guān)系就在班里搞特權(quán)。

我聽羅老師的話，努力學習，低調(diào)做人。沒多久，就成功擠進了班級前五名。因為我英語特棒，英語老師想讓我做課代表?？墒橇_老師始終不同意。就在我考進羅老師所在的學校那天，羅老師就和同事們“嚴正”聲明過：“我女兒絕對不能搞特殊化，以后不管什么形式的榮譽你們都不準考慮她！”

英語老師有些啼笑皆非，一個課代表而已，又沒特權(quán)又不能加分，有啥不能當?shù)模靠墒橇_老師一臉的嚴肅：“我定下的規(guī)矩絕對不能破。”最后，英語老師只好繳械投降。

說實話，后來我每次看到我的“繼任者”——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站在早讀課的講臺上領(lǐng)我們朗讀英語課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說句不謙虛的話，他的英語發(fā)音比我差遠了。我有時候會悄悄地想，如果此時站在講臺上的是我，會是怎樣一幅場景？

每每此時，我就特別討厭羅老師，討厭他的假正經(jīng)，討厭他的自以為是。

2

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但我感覺我是羅老師前世的敵人。

從小到大，羅老師都沒給過我什么好臉色。他永遠都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仿佛和我開句玩笑都會毀了他的嚴父形象。羅老師其實長得很帥，年輕時的照片完全可以和男明星媲美?？墒敲髅饔懭讼矚g的羅老師，卻讓我喜歡不起來。同桌羨慕羅老師的外表，可我更羨慕她有個可愛的爸爸。雖然她爸爸的顏值和羅老師比起來差了很遠，可我喜歡他臉上溫暖的笑容和每次看著同桌時那寵溺的眼神。有一次他興高采烈地帶著同桌最愛吃的冰激凌來接她放學，結(jié)果正好那天同桌來例假，她對著老爸直發(fā)脾氣，就是這樣他依然笑嘻嘻地接受著女兒的任性?！澳悄阆氤陨?？盡管說，爸爸都滿足你?！苯Y(jié)果那天兩支冰激凌都歸了我。她老爸則帶她去吃了她心心念念的麻辣燙。看著他們父女倆嘻嘻哈哈遠去的背影，我心里忽然有點惆悵，我想到了羅老師，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和他如此親密。

我和羅老師鬧得最僵的一次，是我們上自習課時，羅老師陪著學校領(lǐng)導一起在各班巡視紀律。巡視到我們班時，正好看到我扭過頭在和后排同學說話。

羅老師不分青紅皂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就批評了我。大家異樣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哪里經(jīng)歷過這樣尷尬的場面？心里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鉆進去。

回到家，我第一次和羅老師頂了嘴。我滿腹委屈，并不是我要和后面的同學說話，而是他主動來問我英語題。羅老師沒調(diào)查清楚情況就把賬算在我的頭上，讓我怎么不生氣？可是羅老師卻回我一句：“你是我女兒，有了事我當然先找你。不然別人怎么看我，懲罰別人，包庇自己女兒……”

羅老師說得振振有詞，我一時間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無言可對的我，最后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但我畢竟是個小女生，無處可去，也不敢走遠，只能出走到離家不遠的小公園。

當羅老師在那家小公園找到我時，我已經(jīng)在公園的長椅上呆坐了近三個小時?？吹搅_老師的一剎那，我的眼圈忽然就紅了。但我還是倔強地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掉下來。羅老師靜靜地看著我，破天荒地沒有發(fā)脾氣，卻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天是羅老師下的廚，做了滿滿一桌我愛吃的菜。媽媽也在邊上打圓場：“找不到你可把你爸急壞了。這些都是他特意為你做的，多吃點。”羅老師的廚藝其實很不錯，但我只扒了幾口飯，就怎么也吃不下了。

從那以后，羅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改變了許多，和我說話的語氣也似乎溫柔了許多。但我對他卻怎么也親熱不起來。

3

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媽媽希望我填師范學院。她說女生做老師多好啊。我不說話，卻把學校全部填成了非師范類。不是我不想做老師，我一直都沒放棄過那個站在講臺上領(lǐng)讀的夢想，可是一想到羅老師，我就不由自主地改了主意。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一家外企做業(yè)務(wù)員。工作辛苦不說，而且公司也很遠，在距離家鄉(xiāng)幾十公里的另一個城市。每次休假回家，媽媽總勸我：“回來吧，一個人漂泊在外多孤單?！蔽抑皇切πΣ徽f話。我也想回家，可是年輕氣盛的我，又怎么好意思否認自己當初的選擇呢？

每次媽媽勸我，羅老師在一邊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端上我最愛吃的芒果，或者躲在廚房里做我最愛吃的菜，每次都忙到滿頭大汗。

我和他還是無話可說，但是卻似乎不像以前那么討厭他了。

一個人在外打拼，累點苦點也就罷了，最心酸的是有時還要經(jīng)歷職場潛規(guī)則。那天，一個外貿(mào)訂單出了問題，明明和對方對接的不是我，可就因為承辦的員工比我資歷老，背景比我深，硬是把責任全都推到了我的頭上。而部門經(jīng)理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我訓斥了一通。一肚子的委屈加上下班時淋了一場大雨，當天晚上我就發(fā)起了高燒。媽媽打電話來時，我剛剛吃了退燒藥，心里的傷痛抑制不住地突然爆發(fā)，我哭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媽媽，媽媽心疼得一個勁地勸我：“不哭，不想干了就回家，大不了爸媽養(yǎng)你。”第二天我請了病假，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的心太累了，想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

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家。“羅老師呢？”我不經(jīng)意地問?！叭ソo你討公道了！”我一愣。這才知道，羅老師居然跑去找我們公司領(lǐng)導了?！澳惆终f了，就算把工作辭了，也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地背這個鍋。我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薄傲_老師還真有意思……”我訕訕地笑著，笑著笑著卻有些想哭。

那天晚上，我和媽媽聊了許久。媽媽說，我不在的日子他們特別想我，尤其是羅老師，總說自己以前的教育方法有問題，對我太嚴格了，說對不起我?！皠e恨你爸爸，其實他心里是愛你的?！蔽覜]吭聲，心卻似乎變得柔軟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公司領(lǐng)導的電話，向我表示歉意并希望我能盡快回去上班，但我卻拒絕了她的好意。是的，我決定了，我要留下來，做個老師，繼承羅老師的衣缽。

羅老師老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退休了。

那天我去學校接他下班，看到他正一個人在學校的操場上溜達。不時有相識的學生和他打招呼。羅老師便停下腳步，熱情地回應(yīng)著。夕陽下，羅老師的背影不像年輕時那樣挺拔了，曾經(jīng)濃密的頭發(fā)也似乎稀疏了不少。羅老師轉(zhuǎn)頭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便自嘲似的笑了：“沒事轉(zhuǎn)轉(zhuǎn)，以后這機會越來越少了，心里還挺舍不得?！?/p>

我也笑了，走上去挎住羅老師的胳膊：“沒事兒，等我以后在這兒當老師了，你可以來找我陪你看夕陽！”羅老師驚訝地看著我，我點點頭：“我已經(jīng)報考了今年的教師招聘了?！绷_老師臉上的驚訝變成了驚喜，然后，我們同時大笑起來。

余沈陽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