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初夏

一

狹小的面館，我們和老爸三人擠在一張小長桌上，老爸油光滿面，邊吸著面條邊說：“看！多實惠，我們?nèi)巳朊娌?0元，要是聽你們的去隔壁大飯店吃，少說也要500元！”我用筷子攪了攪碗里的雪菜肉絲面，順了他的話：“是啊，老爸在，幫我們省錢了！”老爸停住筷子，看著我憨憨一笑，說：“這省下的飯錢，回頭你折現(xiàn)給我吧！”我和老公聽了哈哈大笑，老爸可真幽默！這時老爸竟突然板起面孔說這是正經(jīng)話，不是開玩笑。我和老公這才瞠目結(jié)舌。

一年多前，我媽因意外過世，我?guī)状稳瑒窭习謥砟暇└覀円黄鹕?，他一直推托說在老家住習(xí)慣了，怎么也不肯來寧。最近我請了一周年假，好說歹說把他接來城里住幾天。趁著秋高氣爽，我?guī)е习钟瓮媪诵浜?，中午便打算在附近飯店款待他，吃頓特色菜。沒想到老爸不領(lǐng)情，居然跟我來了這么一出。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能摳錢了？老爸的生活費不算少了，他平時又一向節(jié)約，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呢？

回到家，老爸坐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半玩半笑地對他說：“老爸，你不會是在偷偷存錢吧？”老爸說：“哪存得住錢，你爸呀，月光一族！”我很好奇，他的開銷這么大，都花哪了呢？我問老爸，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我對他詭秘一笑，湊到他跟前說：“您是找到新老伴了吧？”老爸“啪”的一聲關(guān)了電視遙控器，瞪我一眼，說：“別瞎說，你媽永遠在我心里呢！”在我的追問下他才說出平時他在家常要吃酒席，大部分生活費都花在份子錢上了。

我建議他說，你可以少去呀，你平時不辦酒席，這些錢出了是回不來的，實在要去，那就少出點意思下嘛，何況你是一個人去呢！老爸推說不管遠親近親，人家來請了自然是要去的，同輩的出多少份子錢，他一分也不少出，寧可自己省一點。我跟他講道理論得失，這個倔老頭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二

老爸回老家一個多月，我們回去看他，順帶把他上次來南京的體檢報告帶給他。知道我們回來，老爸做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菜，全是我們愛吃的。他把平菇豆腐湯端到我面前，說：“家里的豆腐一燒就出孔，知道你愛吃，我起大早買回來的?！?/p>

我舀了一大勺到碗里，邊吃邊說：“味道真鮮美，南京可真買不到。”老爸又讓老公吃紅燒肉，他說這是本地土豬肉，可香著呢。還有新鮮的河蝦，魚塘剛撈上來的野生鯽魚……菜實在太多，我們吃完還剩一大堆，老爸豎出兩根手指，自言自語道：“你們走了，這些剩菜夠我吃兩周！”

我聽了一陣辛酸，邊收拾著碗筷，邊說：“爸，不要這么節(jié)約，這些吃不完就倒了，放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

老爸卻說：“能省一點是一點，這個月有三場酒席要吃呢！”吃酒席要給份子錢，我知道老爸的意思。他就是這樣，平時一味苛刻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瞧他身上穿的這件襯衫都洗了發(fā)白破洞了還舍不得扔。再想到他的體檢報告上“營養(yǎng)不良”四個醒目的大字，我揪心極了，頓時有股無名火在我胸腔里跳竄。

我氣鼓鼓地一股腦兒說了個痛快：“省省?。∧阏嬉炎约荷眢w拖垮嗎？體檢報告出來了，醫(yī)生說你體質(zhì)弱，營養(yǎng)不良！你就知道份子錢，你出的份子錢能吃回健康嗎？再說了別人都是一家子去吃，你就一個人去吃還出同樣的錢，是不是傻？”

“你說誰傻？長本事了！我的身體我清楚，不用你費心！這些酒席我還必須要去，我就寧可自己省，我在乎的是親情，不像你來回算計的就是那些份子錢！”老爸的牛脾氣犯了，他怒目圓睜，跟我杠上了。

我剛要還嘴，一旁的老公見狀趕緊賠笑臉打圓場，我拉著張臉，悶聲不吭，下午就賭氣回了城。

那一個月，我和老爸都沒理睬對方，慢慢我的氣消了，心中又十分掛念老爸，這個老頑固最近過得怎么樣了？我拉不下臉去認錯，何況我覺著自己并沒有錯。于是，我偷偷打電話給鄰居表叔，探探老爸的情況。

表叔說老爸最近串門少了，到他門上去，他也是說幾句客套話，過后就沉默寡言，情緒不高，好像有什么心事。表叔得知我們在鬧別扭，弄清事情緣由，他勸我說：“人老了最怕就是孤單，你爸一個人在家不容易，你們忙回來得少，他也不愿去南京麻煩你們，親戚們知道他孤單，有什么喜事也愛叫上他一起，現(xiàn)在人都不在乎吃，無非湊個熱鬧，圖個喜慶的氣氛，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p>

掛上電話，我的心空落落地難受。平時老爸總對我說，你們忙好自己的工作就行，沒空就別回來，我在家好著呢！我竟信以為真！我怎么不換位思考下呢？老公偶爾出差，我一個人在家也會覺得孤單，老爸常年一個人生活怎么會不孤單呢？是他的孤單從來不對我說罷了！表叔說得對，也只有親戚們辦酒席，老爸才能跟他們多走動，驅(qū)趕孤單啊！我沒有照顧好老爸，沒有去想問題的解決辦法，只是一味地埋怨他熱衷酒席，要面子愛出份子錢。是我錯怪了老爸，想到這，我不禁淚濕。

三

那晚，我和老公討論好久，我倆都覺得要支持老爸多和親戚們走動，吃吃酒席無妨，但是不能讓他被份子錢的事拖累了生活質(zhì)量。從表叔那得知過兩天就是嬸嬸女兒出嫁請酒席的事，我主動聯(lián)系上嬸嬸，以老爸的名義轉(zhuǎn)了500元份子錢，嬸嬸死活不肯收，她說能理解我們的孝心和老爸的不容易，我一再堅持，最后她只肯收下100元。

后來，聽說那次老爸去嬸嬸家吃酒席，嬸嬸當(dāng)著老爸的面，逢人便夸他好福氣，女兒孝順連份子錢都幫他出了，在嬸嬸一番聲情并茂的演繹下，老爸開心得合不攏嘴。

第二天，我主動打電話給老爸道歉，消除隔膜后，我們父女倆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彼此的心也比以前更近了一步。代出份子錢這事成為美談，在親戚中傳播，后來大家都不再收老爸的份子錢，他們對老爸說，女兒幫你出啦！而我每次回去也會給辦酒席的親戚們一些象征性的飯錢。

讓我開心的是，沒了份子錢的困擾，加上我的督促，老爸平時開始注意營養(yǎng)，不再過于節(jié)儉。為了讓他不孤單，我和老公有空就回去陪他，有時候也會創(chuàng)造一些機會讓他感受一家人一起去吃酒席的熱鬧。

有次，聽說姑媽孫子周末要辦10歲生日宴，我和老公決定給老爸一個驚喜。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開車回到老家。和煦的陽光灑滿整個小院，老爸戴著老花鏡正坐在院子里眼神呆呆地看報，形單影只。我默默地站在院門口好一會，看他翻動報紙，聽他自顧自地呢喃細語，我的心一陣酸楚。放下行李，我走過去輕輕叫聲“爸！”老爸見是我們回來了，他喜上眉梢，趕忙放下手中的報紙，把我們迎進屋。坐定后，他笑嘻嘻地說：“你倆真是有口福，今天你姑媽孫子生日宴，中午我們一家人一起去吃酒席。”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啊，我們一起去，一家人熱熱鬧鬧的！”

老爸忙不迭地換上新外套，一邊把他那頭頂稀疏的頭發(fā)梳得油光閃亮。我看他一身精神氣，夸他越活越年輕，老爸咧著嘴笑說：“老話說得沒錯‘人靠衣裳馬靠鞍，我啊現(xiàn)在不光在家吃得好，偶爾也給自己買幾件像樣的衣服穿穿！”“對嘛，這才是過日子嘛！”我點點頭，笑盈盈地夸贊他。

那天的生日宴上，老爸一會招呼著我們和親戚敬酒，一會和老友們邊喝酒邊拉家常，好不熱鬧。他健談闊論、神采奕奕，眼神晶晶亮，流露出滿滿的喜悅，跟院子里那個呆呆看報的孤單身影判若兩人。

老爸為什么熱衷于吃酒席，我想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他。

責(zé)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