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陽
當“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成為名言的時候,不僅意味著文本多元解讀的意義,也意味著《哈姆萊特》本身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更意味著哈姆萊特本身成為某種意義的代表。在一千個視角當中,選擇哈姆萊特的“困境”作為切入口,不僅可以解析出一個社會個體的價值,同時也能夠解析出個體背后的社會意義。
個體與社會并不總是協(xié)調(diào)的,相反,兩者之間常常充滿張力。這種張力可以演繹成多種形態(tài),而不同的形態(tài)往往就對應著不同的故事。同樣為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的伊格爾頓認為,人在看待自身的時候總會有兩種感覺,一是作為主體的來源,二是作為客體的代理人。這兩種感覺之間常常會有自我矛盾,而這種自我矛盾會在語言等五官感覺中互相碰撞、變化和轉(zhuǎn)換,其背后體現(xiàn)的就是個體與社會之間的根本矛盾。從這一視角看哈姆萊特所處的困境,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困境正是真實自我與虛偽社會之間不相容的矛盾,體現(xiàn)著政治生活的固有限度,也體現(xiàn)著當時英國社會的真正現(xiàn)實。[1]
困境有著客觀和主觀之分,對于哈姆萊特來說,客觀的困境來自于事實,事實困境讓哈姆萊特身處復雜的境地當中,即使左沖右突也很難獲得突破;與此同時,更大的困境是心理上的困境,當社會現(xiàn)實顛倒甚至混亂的時候,無論是哈姆萊特本人還是讀者,都期待一個理性的、具有秩序的、具有道德的理想社會,都充滿著對美好人生的向往,而這同時又對應著對現(xiàn)實社會的某種程度的批判。作為解讀者,從事實困境與心理困境角度解析課文,可以構(gòu)建出更為完整的理解。
一、哈姆萊特的事實困境
哈姆萊特的事實困境是不言而喻的,身為丹麥王子的哈姆萊特原本安心在德國求學,卻突然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叔父的即位,母親的婚變,父親的鬼魂……一下子讓哈姆萊特置于巨大的困惑當中。處于事實困境中的哈姆萊特不得不通過裝瘋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其后卻又在“戲中戲”中證實了父親的鬼魂的訴說,然后在報仇的過程中又陰差陽錯地殺死了心愛之人的父親;最后,哈姆萊特終于沒有擺脫命運的捉弄,不得不與心愛之人之兄進行決斗,卻又雙雙中毒身亡,臨死之前囑托朋友將自己的故事傳遞下去……
在整個故事當中,現(xiàn)實困境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往往是走出一個困境之后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困境。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人說“‘生存與死亡是《哈姆萊特》永恒的主題”。那,為什么哈姆萊特沒有選擇死亡,而是走向了生存,也即復仇的道路呢?對于這個問題,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良心”理論給出了答案。在這個理論當中,良心作為意識的發(fā)展狀態(tài),根據(jù)自我確定性確立,并通過行動實現(xiàn)義務。顯然,這樣的邏輯與與故事中哈姆萊特在面臨生存選擇時所持有的信念不謀而合,同時這也解釋了生存選擇的必然性、困難性。有研究者通過深入分析后認為,在哈姆萊特的精神內(nèi)部,肯定存在著一種代表父親理想人格的崇高精神,因為在文中以鬼魂形式出現(xiàn)的父親,實際上是一種特別的具象,根據(jù)黑格爾的觀點,以鬼魂形式存在的父親,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哈姆萊特依據(jù)鬼魂意愿選擇生存的必然性;其次,在故事中,生存并不比死亡更容易,相反,選擇生存的難度實際上遠大于死亡,其根本原因在于共存于哈姆萊特身上的“良心”與其它“義務”之間常常無法共存,這就是現(xiàn)實的復雜性。[2]
現(xiàn)實是高度復雜的,復雜的現(xiàn)實必然導致困境的存在,這樣的困境對于哈姆萊特來說,并不容易擺脫。在第二幕第二場,哈姆萊特有一句反省自責的話:我親愛的父親被人謀殺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復仇,我這個做兒子的卻像一個下流女人似的,只會空發(fā)牢騷……這句話可以說深刻揭示了哈姆萊特所處的現(xiàn)實困境是多么的嚴酷。
二、哈姆萊特的心理困境
還有比現(xiàn)實困境更嚴酷的,那就是心理困境。身處現(xiàn)實困境中的人之所以難以走出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事人處于心理困境當中。
“當時在我的心里有一種戰(zhàn)爭,使我不能睡眠;我覺得我的處境比鎖在腳鐐里的叛變的水手還要難堪。”這是文中哈姆萊特的一句話??梢哉f,這句話生動地闡釋了哈姆萊特所遭遇的心理困境。有人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段獨白展示出哈姆萊特作為高貴王子的豐滿形象。其理由是:在哈姆萊特憂郁彷徨的背后,是仁者的操守、智者的審慎。因此文中的獨白雖然篇幅短小但卻意蘊豐富,其不僅細致入微地揭示出哈姆萊特的痛苦思索,也讓我們近距離地感受到他的成長過程以及他的責任感、理想抱負和人生追求。[3]
這樣的闡釋有一種浪漫的意蘊,雖然不能認為其說錯了,但卻肯定是說淡了,真正的濃郁的味道,實際上在于哈姆萊特身處心理困境當中而難以自我突破,其既左沖右突卻又常常左支右絀——“生存還是毀滅”,既是一句獨白,又是面向自己心靈的拷問。布雷德利等諸多評論家都從“權(quán)衡自殺利弊”的角度去解讀哈姆萊特所面臨的這種心理困境,他們認為哈姆萊特早就有自殺的傾向,這與其父親的亡魂告白有關(guān),也與情人的變心有關(guān),也與朋友的背叛有關(guān)……所有這一切,對哈姆萊特的打擊都是巨大的,在這樣的打擊之下,其所追問的是“哪一種行為更高貴”,這樣的追問實際上就已經(jīng)暗示著哈姆萊特巨大的心理困境了。
在這種心理困境中,哈姆萊特的語言和行動無不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痛苦與煎熬,比如說在文中,他說“一個人既然在離開世界的時候,只能一無所有,那么早早脫身而去,不是更好嗎?隨它去?!碑敼啡R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是其內(nèi)心思忖無數(shù)次之后的一種選擇。這種選擇反映到其行為上,則表現(xiàn)為面對決斗時的無懼,面對死亡時的坦然。
三、“困境”引導文本的解析
在解析課文的過程中,從困境這一關(guān)鍵入手,從現(xiàn)實中的困境走向心理上的困境,從心理上的困境理解現(xiàn)實中的困境,可以發(fā)現(xiàn)如此解讀全劇非常順理成章——這一點相對于一般的解讀思路而言是一個突破,曾經(jīng)有不少解析者認為《哈姆萊特》一劇劇情不太連貫,讀起來跳躍感過強等,但是如果從困境角度解析,那就會發(fā)現(xiàn)上下又是非常連貫的,全劇從最初開始,就已然有“人世間的一切……是多么的可厭……”,再到后來(課文中)“我就魯莽行事。——結(jié)果倒魯莽對了”,再到最后“要是世人不明白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譽將要永遠蒙著怎樣的損傷”,如此解析就可以發(fā)現(xiàn)“困境”充斥著全劇,矛盾始終引導著劇情的發(fā)展,困境的到來與突破推動著劇情從一個高潮走向另一個高潮。以困境引導全文之解析,沒有絲毫違和感。
立足于困境(而不只是復仇)來解析課文,還可以發(fā)現(xiàn)哈姆萊特真正的困境,在于他用自己高度二元化的形而上學思維來把握世界,在自己的頭腦中構(gòu)建起思維與存在、本質(zhì)與表象、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立,并在雙方的對立沖突中令自己陷入虛無。[4]通過這樣的概括,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哈姆萊特的世界里,現(xiàn)實與心理時而一致,時而矛盾,而當矛盾壓過一致時,其也就一步步走向了越來越狹窄的道路。最終,“一個冷酷的人間”是其對現(xiàn)實世界的最后認知,而“傳述我的故事”成為心理上的唯一期待。將自身的故事傳述于冷酷的人間,本身又是一種矛盾,是一個困境,個中滋味,誰又能解析得那么清晰呢?
參考文獻:
[1]許錦娥.身體的兩種感覺:論特里·伊格爾頓對《哈姆萊特》的解讀[J].東莞理工學院學報,2020(6):34-38.
[2]馮師曜.從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良心”理論分析哈姆萊特的生存選擇[J].作家天地,2020(15):13-17,19.
[3]張曉玲.仁者的操守智者的審慎——對哈姆萊特獨白“生存還是毀滅”的再解讀[J].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16(4):99-102.
[4]王楠.顛覆與虛無:莎劇《麥克白》與《哈姆萊特》中的主觀性困境[J].社會雜志,2020,40(1):124-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