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頌》序"/>
江蘇 許結
編 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我國古代地理文化以大河大陸型為主構,其中如貫通北干之黃河、南干之長江、中干之淮河等,既是屬于自然地理的河域,也因孕育農(nóng)耕文明而呈現(xiàn)出人文意義。而圍繞主干的支流,如黃河派生的渭水、汾水、伊水、洛水等,更是先民的文明淵藪。對此,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以黃河流域為例,認為“每一支流之兩岸和流進黃河時兩水相交的那一個角里,卻是古代中國文化的搖籃”,這樣的區(qū)域古稱“汭”(類似今之“三角洲”),所謂“渭汭”“洛汭”等。河畔風光,正是人們豐饒而美好的棲息之地。然而與自然流域不同的是,中國有條人工開鑿的河流,從早期的邗溝、汴河等區(qū)域性河流,到通貫南北水道至元朝始稱為“大運河”,則創(chuàng)造了中華文明的一個奇跡,書寫了一首千年吟誦的東方神曲。
對運河的評價,有政治的、經(jīng)濟的、工程的、文化的,也有將其視為一歷史影像或現(xiàn)實功用做文學化的描繪,如詩人的諷頌,就伴隨著這條河道綿延不絕,縱橫流韻。當我讀到晚唐詩人皮日休的《汴河懷古》,頗有發(fā)蒙震聵之感。其詩云:“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边@首小詩的開篇用“隋亡”二字,敘述人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就是隋煬帝楊廣開鑿運河為“下?lián)P州”賞景,奢侈縱欲,導致亡國。這可對照楊廣自己寫的《泛龍舟》詩中所言“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但皮日休詩的第二句“至今”與“通波”則喻示了運河關乎國計民生的功用,所以該詩的三四句用兩扇法展開,即從反面寓“水殿龍舟”的奢侈教訓,又從正面贊頌開鑿運河比大禹治水功勛(“論功”)還大的磅礴偉力。誠如劉禹錫《金陵懷古》詩所言說的“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自然山川如此,更何況人工構建的這條流淌千年的運河?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生態(tài)中博弈,而與這道運河的水脈共同流通千年的文脈,同樣彰顯了“人事”的作用而熠熠生輝。
于是反思自元代以來這條人工“通波”用“大運”命名,有別于自然河流的黃河、長江,其因“人”而彰“文”,實際上內涵了中國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精神。
我們先說“大”。古人說“大道之行”,“有容乃大”,“大”具有空間的意識,特別是地域與文化的“大一統(tǒng)”,又內涵傳統(tǒng)、正統(tǒng)之意。而之所以能“統(tǒng)”,又在于生“勢”而明“德”,構成“統(tǒng)·勢·德”的體式。在《春秋經(jīng)》中,開篇即謂:“元年,春,王正月?!薄豆騻鳌逢U釋云:“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窝院跬跽拢看笠唤y(tǒng)也。”《漢書》引王吉語也說:“春秋所以大一統(tǒng)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焙沃^“六合同風”?何以“九州共貫”?這是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思想的態(tài)勢,其中又有著四大文化內涵的構成。
其一,統(tǒng)一之道?!耙弧笔欠N形態(tài),“治”是其根本,“和”是其格局。例如班固在《西都賦》中歌頌當時的禮樂政治,倡言漢統(tǒng)、漢勢、漢德,描繪的是一種“揚樂和之聲,作畫一之歌”的美好向往。試想,當中土大地南北政治分裂時,這通貫南北的運河同樣也因斷裂而失去了意義,如何“畫一”而“樂和”?南宋詩人楊萬里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奉命出使金國,途經(jīng)宋、金邊界的淮河,感成四絕句,第一首就說“人到淮河意不佳”,因為“中流以北是天涯”,于是在第二首詩中反問道:“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怨”分裂,故“贊”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又包括軍事、政治與文化,古人所稱頌的王道政治,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上》所說的“保民而王,莫之能御”,是一種上上選擇。因為和諧社會,也是德教文化的一種境界。
其二,德教之則。我國古代倡導禮樂文化,《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載語:“禮、樂,德之則也?!庇帧吨芄佟さ毓佟ご笏就健烦笆獭?,就包括“慎德”與“興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運河的“興功”也在“慎德”。這種德教文化在《禮記·大學篇》有了系統(tǒng)的闡發(fā),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明德”為本,“親民”為用。由此開解,形成朱熹所贊美的“八條目”,就是該篇所說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正是德教之“用”,“獨特性”與“共同體”的意識,已寓含其間。
其三,治亂之鑒。其實,宋、元以降“大運河”稱謂的出現(xiàn),既是一種統(tǒng)一文化中心意識的展開,也是對文化盛景(如漢、唐盛世)的追慕。換言之,清平之世,運河的修飾與利用,是一種美麗與康泰;濁亂之世,運河的頹敗與災害,自然使人聯(lián)想到“水殿龍舟”的過往教訓?!芭d亡”之感,油然而生,歷代詩文于此表述甚多。例如張萱《迷樓懷古》詩云:“春風爛熳春日然,不及迷樓春更妍。但愿朱顏傾一國,卻忘玉樹怨當年?!艁沓蓴〗匀绱?,朝霜秋葉東流水?!泵谰芭c傷懷的反差,是“興”與“亡”的贊美與悲歌。又如王守仁《太白樓賦》描寫登樓鳥瞰大運河流波,引發(fā)的卻是歷代興亡的記憶:“昔夏桀之顛覆兮,尹退乎莘之野;成湯之立賢兮,乃登庸而伐夏。……當天寶之末代兮,淫好色以信讒。惡來妹喜其猖獗兮,眾皆狐媚以貪婪?!逼鋸驮啤耙喑跣闹疅o他兮,故雖悔而弗摧”,其于興亡教訓中又振發(fā)出某種期盼與信心。
其四,民生之計。所謂“民為邦本”“視民知治”“當于民監(jiān)”,皆先賢強調民生的言說。如孔子說“因民所利而利之”,孟子說“民為貴”,顧炎武說“利不在官而在民”,亦治國理政之良言。這也攫住了興亡的關鍵,即“民生”問題。于是對大運河的思考,也不在于其河流的大與小,而在于其為民所用之功績的小與大。對此,不妨引《孟子·梁惠王下》有關“文王之囿”的說法:“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唬骸羰瞧浯蠛??’曰:‘民猶以為小也?!唬骸讶酥?,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饼R宣王的苑囿“方四十里”,百姓以為“大”,周文王的苑囿“方七十里”,百姓以為“小”,焦點在是否“與民同之”。猶如大運河,如僅供帝王獨享,又有何用?如民樂其間,用其利而贊其美,所獲之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自不言而喻。傅若金《直沽口》詩云:“運漕通諸島,深流會兩河。鳥依沙樹少,魚傍海潮多。轉粟春秋入,行舟日夜過。兵民雜處久,一半解吳歌。”春秋運通,民生祥和,運河自然成為一道絢麗的風景。
再說“運”?!斑\”具有時間的意識,使作為空間形象的大運河在長時段的流動中,成了內河運輸帶、城鎮(zhèn)發(fā)展帶、家園情感帶、中外交流帶。而由水脈看文脈,同樣內涵著運祚,包括家運與國運,乃至中華文化的命運。有關“運”字,許慎《說文解字》云:“運,迻(移)徙也。”考察其源,《尚書·大禹謨》謂:“帝德廣運?!笨讉鹘猓骸斑\謂所及其遠。”李白《君道曲》延續(xù)其義:“大君若天覆,廣運無不至?!?作為一種象征,運河之廣運聯(lián)系文脈之廣運,從學理的意義來看,又與我國古代重倫理的儒家和重自然的道家之思想緊密關聯(lián)。
例如道家談到“運”,重在自然,其經(jīng)典文獻是《莊子》的《天運篇》。其開篇即謂:“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郭象注云:“不爭而自代謝?!庇郑撈e例“北門成問于黃帝曰”一段文字,其所問者是“樂”,黃帝的回答是:“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逼渌^“人事”“天理”“自然”,構成莊子對“樂”用的思維鏈,而大運河順應自然的開發(fā)與保護,正與此“運”之理相契合。
又如儒家談到“運”,重在倫理,其經(jīng)典文獻是《禮記》的《禮運篇》。所謂“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這就是由“小康”而進于“大同”的理想。其“天下為公”,正是不拘于己的命運共同,而大運河在不拘于一條河流的意義上,從地理融通、水系聯(lián)通、南北交通,到國際貫通,成就了經(jīng)緯中國、運通華夏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廣“運”,這才是其天道倫理的價值所在。
天運與禮運,明示的是《易傳》所謂的“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生生之德,使大運河的水脈與文脈生生不息,奔騰往前。
大運河之美,在開鑿的力量,譜寫了一首東方的史詩。孫光憲《河傳》的上半闋寫道“太平天子,等閑游戲,疏河千里”,或有歷史的嘲諷,但繼寫之“柳如絲,偎倚淥波春水,長淮風不起”,以及下闋的“團荷閃閃,珠傾露點。木蘭舟上,何處吳娃越艷”,“煙波隔,渺渺湖光白”,“斜暉,遠汀鸂鶒飛”的情景,卻多有身歷其境的視覺美。而在金君卿《汴渠》詩中,這種情懷又有另一番表現(xiàn)。如謂“洪河貫中州,隨汴鑿支流。滔滔萬里來,禹浪東南浮。糧道所由濟,日逝千斯舟”,謳歌其創(chuàng)造之力,何等壯觀;而“嗟哉隋皇帝,禍起江都游。先身不先民,及樂不及憂”的批評,又表現(xiàn)了憂樂于民的情思;所以他認為“胡為得民力,舉鍤成巨溝。后來蒙其利,厥功固難酬”,于民利,于民功,思考良深。歸有光《水利論》認為“夫水為民之害,亦為民之利”。我們讀宋人陳師道的《汳水新渠記》,其記述紹興三年當?shù)乜h令張惇治河之功,所謂“始自西河,因故作新,支為大渠,合于東河,以導滯而緩溺,于是富者出財,壯者出力,日勸旬勞,既月而成”,故贊美“其居善守,行峻而言通,以成其名”,以及“渠之興作有跡,其效在今”的官守作為與當代勛業(yè),也緣自“民利”之由。趙孟頫《呂梁神廟記》記述元朝治大運河之功,即“有元混一天下,凡東南貢賦之輸,皆引道至此,故舟至益多,日百千萬艘”,其景其義,不乏壯美。清人吳偉業(yè)觀看運河中商貨船只往來,有“鱗甲往來中,靈奇奪禹功”(《南旺謁分水龍王祠》)的喟嘆,亦肺腑之言。
大運河之美,在水利功能,而成運通南北之效。許棠《汴河十二韻》記述云:“昔年開汴水,元應別有由?;蚣嫱ǔ?,寧獨為揚州。直斷平蕪色,橫分積石流。所思千里便,豈計萬方憂?!闭撱旰油媳敝\,有便利,有憂慮。再讀乾隆《堤上偶成》詩,其云“運河轉漕達都京,策馬春風堤上行”,又看到了一個太平皇帝的從容與心態(tài)。作為文臣,姚鼐在《圣駕南巡賦》中描繪,如“晴日麗乎平皋,流帆揚而照耀。俯龍虎之盤蟠,招奔趨而繚繞。越江、漢而超五湖,東以介乎海嶠”;“皇甄治之有巖,吏慎防乎封界,戢島夷之肆心,安商舶之失戒”,其于頌德中也不乏風光氣象與水運利功。歷代詩人對運河之水利,視角不同,心態(tài)或異,如杜牧詩“檣形櫛櫛斜,浪態(tài)迤迤好”(《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先寄兵部李郎中》)的感懷,宋庠詩“控淮引海無窮利,枉是滔滔本濁流”(《汴渠春望漕舟數(shù)十里》)的抒發(fā),楊萬里詩“忽然三板兩板開,驚雷一聲飛雪堆。眾船遏水水不去,船底怒濤跳出來”(《過奔牛閘》)的行河之壯觀,李東陽詩 “千年國計須民力……萬方無處不堯仁”(《天津八景·吳粳萬艘》)的謳歌,無不旨歸于“古者治水”“斯河之重”“克興事功,未有不由斯道”(楊士奇:《通濟河碑記》)的治河功勞與政通人和的善舉。
大運河之美,在自然生態(tài),猶如那春江花月的景觀。觸景生情,故詩人每于觀景間而寄發(fā)情思。如宋人周密《高陽臺·送陳君衡被召》詞云:“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云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其因“東風漸綠”引發(fā)的相思,書寫了運河邊的一段情懷。清人鄭板橋寫有《揚州》組詩,亦多運河兩岸風光,其中一首寫道:“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千家養(yǎng)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游弋水間,觀賞堤岸,雖有悄然傷感,尤多風流潤澤。
大運河之美,蘊含人文,建構的是千年文脈的傳統(tǒng)。在這里,有亂世的傷情,如鮑照《蕪城賦》中刻畫的“澤葵依井,荒葛罥涂。壇羅虺蜮,階斗麏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饑鷹厲吻,寒鴟嚇雛。伏暴藏虎,乳血飱膚。崩榛塞路,崢嶸古馗。白楊早落,寒草前衰”的荒廢與頹唐,而產(chǎn)生“天道如何,吞恨者多”的無奈與責難,但在這種苦澀中,寄寓的卻是作者對安定生活的向往。也有宏大的氣象,如宋之問《夜渡吳松江懷古》所寫的“棹發(fā)魚龍氣,舟沖鴻雁羣。寒潮頓覺滿,暗浦稍將分。氣赤海生日,光清湖起云”,運通海域的壯麗,盡在眼前。或有通過觀景引發(fā)歷史沉思,如周邦彥《青房并蒂蓮·維揚懷古》的描寫:“醉凝眸。正楚天秋晚,遠岸云收。草綠蓮紅,淺映小汀洲。芰荷香里鴛鴦浦,恨菱歌驚起眠鷗。望去帆,一派湖光,棹聲咿啞櫓聲柔?!陛p蕩聲柔的水波與秋晚的汀洲,構成視覺與聽覺的融織,傳遞著溫馨的記憶,引發(fā)了詩人心靈的脈動。
大運河之美,在治理之功,造福于民才堪稱上善若水。古人以文表功,有籠統(tǒng)之論,也有具體之行。如歐陽修《送朱職方表臣提舉運鹽》說“治國如治身,四民猶四體。奈何窒其一,無異釱厥趾。工作而商行,本末相表里。臣請通其流,為國掃泥滓。金錢歸俯藏,滋味飽閭里。利害難先言,歲月可較比”,可謂理政治河的詩化言說。又如陸游《常州·牛閘記》提出“今天子憂勤恭儉以撫四海,德教洋溢如祖宗時,齊、魯、燕、晉、秦、雍之地,且盡歸版圖,則龍舟仗衛(wèi),復沂、淮、汴,以還故都,百司庶府,熊羆貔虎之師,翼衛(wèi)以從,戈旗蔽天,舳艫相銜,然后知此閘之功,與趙侯為國長慮遠圖之意,不特為一時便利而已”,則是落實到具體人(趙侯)與具體事(建閘)的彰表記述。對此治河大計,古代帝王也不敢苛且,如明太祖朱元璋《四瀆潦水賦》云:“昔襄陵而懷山,神禹鑿而民歌。已而滔滔東注,非海潮而他何?三門峻急,呂梁旋渦,巫山莫止,來源沙陀。溉荊楚,被菉荷。瘳久疾,起沉痾,均沾萬物,特盛時禾。……便商舟之絡繹,善官站之走舸?!鼻宕滴醯坌睢队H閱運河堤》詩云:“物理常求治,朝堂亦自安。運堤久未整,岸堰最宜完。夾道黎民悅,沿河老幼歡?!逼渲蓄H有治河的思慮和與民同樂的情懷。至于方苞《筑子嬰堤記》以散文的形式謳歌張姓地方官的筑堤之功,所謂“吏視其官如傳舍,川澮田疇不治,災患不謀,則土利多廢而民生蹙。有治民事甚于民之急其私如張侯者,不可沒也”;孫蕙《浚河行》以詩歌的形式贊美治河的歷史與現(xiàn)實,所謂“元人海運創(chuàng)伯顏,引汶絕濟誠哉艱。明初海運旋亦廢,會通始筑河淮間?!灰够某亲呷f人,兩月之工六日畢。安宜水澇原苦辛,力役誰復嗟勞人。猶幸三代直道存吾民”,水善在功善,善功乃善德。
大運河之美,在淵久的傳承,使其文脈萬古流芳。大運河由北而南,綿延多個省境,歷代文士以溫潤芳菲之筆或描繪或謳贊,往往也集中于某水某景,呈現(xiàn)方域美境。如葛澧《錢塘賦》“若江流之浩蕩,盡目力而渺淼?!考づ炫龋茰葴隇Y。浴日之波,浮天之浪。沸騰回復,其高數(shù)丈。……又如白練揚空,隨狂飆而舒卷。……乘風破浪,以濟以涉。自西自東,或南或北,輕颿楗櫓,朝吳暮越”,此描寫浙江之水,氣象萬千;又如黃達《洪澤湖賦》“伊河流之交匯,惟淮北之名邦。巨浪淙淙而層迭,奔濤滾滾以舂撞。吞吐煙云,混長空兮一色;納藏靈怪,呈百變以難降。潤萬頃之陂田,賦成三楚;跨數(shù)州之城郭,壤接兩江”,則描寫江蘇之水,瑰麗神奇。當然,傳統(tǒng)的力量還在于思想的高度,人們頌美運河,視事度情,而兼有諷頌。如梅堯臣《汴之水三章送淮南提刑李舍人》其一“汴之水,分于河,黃流濁濁激春波。昨日初觀水東下,千人走喜兮萬人歌。歌謂何?大船來兮小船過。百貨將集玉都那,君則揚舲兮以糺刑科”,以頌河運之利;權德輿《廣陵詩》“廣陵實佳麗,隋季此為京。八方稱輻湊,五達如砥平。……青樓旭日映,綠野春風晴。噴玉光照地,顰蛾價傾城”,又兼取諷諫之義。觀其諷頌的標準,又在以民利為本的傳統(tǒng)。如張羽《紀行詩》其五《邗溝》“陸通梁宋郊,水漕荊吳舟。渠成萬世利,慮始難為謀。至今南北交,此土為名州。飛閣跨通波,張幄如云浮”;王安石《和吳御史汴渠詩》“鄭國欲弊秦,渠成秦富強。本始意已陋,末流功更長。維汴亦如此,浚源在淫荒。歸作萬世利,誰能弛其防”,兩首詩不約而同地提出“萬世利”,這真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
大運河的話題是永恒的,也是變動的,由古開新,無不賦予時代的精神。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詩人臧克家有首《運河》詩,他說“我立腳在這古城的一列殘堞上,打量著紺黃的你這一段腰身,夕陽這時候來得正好,用一萬只柔手攬住了波心”,又說“怪的是,楊廣一個泥土的人,怎會神心一閃,閃出了這人間的一道天河”。美妙的想象與神奇的話語,給人以推陳出新的感覺。汪曾祺寫了篇散文《我的家鄉(xiāng)》,他說:“我的家鄉(xiāng)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看打魚。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只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狀態(tài)。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劈劈啪啪,紛紛躍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奔毮伒拿枋龀尸F(xiàn)的美好記憶,使運河也變得靈動了。當年朱自清站在運河岸邊,目送往來的燒汽油的機動船,寫下了《航船中的文明》這篇文章。在文中他說:“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詩人興會,因物質而精神,自然逸邁前賢,時出新意。而今我們又越過了20 世紀的年輪,正在21 世紀的新時代大路上闊步向前,國家大運河公園的建造,是人民的樂園,譜寫的必將是更加壯麗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