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查洪德

《家山歸夢圖三首》

別卻并州已六年，眼中歸路直于弦。春晴門巷桑榆綠，猶記騎驢掠社錢。（其一）

系舟南北暮云平，落日滹河一線明。萬里秋風(fēng)吹布袖，清暉亭上倚新晴。（其二）

游騎北來塵滿城，月明空照漢家營。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其三）

這是一組題畫詩，是一組很特別的題畫詩，因?yàn)楫媽樵脝柖鳌Ｔ婎}中的“家山歸夢圖”即《系舟山圖》，畫家李遹所作，元夏文彥《圖繪寶鑒》：“李遹字平甫，號寄庵，欒城人。明昌進(jìn)士，官至東平府治中，善山水，嘗為元裕之畫《系舟山圖》，得前輩不傳之妙。”金宣宗興定五年（1221），元好問登進(jìn)士第，不就選，日與汴京文人交游酬唱。李遹為作此圖。畫的是他的家山系舟山，山下的韓巖村是他的家鄉(xiāng)，元好問在這里長大。山上的東巖，有他父親讀書處，他父親因此號東巖。金宣宗貞祐四年（1216），家鄉(xiāng)被兵，元好問從太原奉母南渡黃河避難，離開家鄉(xiāng)，至此時約六年。六年了，家鄉(xiāng)依然淪陷，那是夢中都想歸去而不可能歸去的故園。元好問的題詩寫詩人由家山圖引發(fā)的傷感。同是題這幅畫，元好問的同鄉(xiāng)友人趙元《題裕之家山圖》交代了以上內(nèi)容：“系舟盤盤連石嶺，牧馬澄澄倒山影。山光水氣相混涵，中有元家舊廬井。雁門一開豺虎場，駕言投跡嵩之陽。青山偃蹇不可將，十年竟墮兵塵黃?！比绱思疑角閼眩谠脝柺遣豢捎|動的，一旦觸動，感情就會爆發(fā)。而畫家李遹，以繪畫的方式觸動了。當(dāng)時文壇大佬趙秉文、楊云翼都為此圖題詩，趙秉文《系舟山圖裕之先大夫嘗居此山之東巖》說：“名字不經(jīng)從我改，便稱元子讀書山?！睏钤埔怼独钇礁樵Ｖ嬒抵凵綀D閑閑公有詩某亦繼作》說：“彼美元夫子，學(xué)道如觀瀾。”這些，在年輕的元好問，都會引以為榮。但楊、趙未必能體會元好問見此圖復(fù)雜難耐的心情。相對來說，友人劉昂霄就比較理解元好問，其《題裕之家山圖》說：“萬里神州劫火余，九原夷甫有余辜。作詩為報(bào)元夫子，莫倚家山作畫圖?！毖矍暗摹断抵凵綀D》，哪里是畫圖？在元好問，也不是看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本是《系舟山圖》，畫的是他的家山，這圖中家山，似真似幻：這是他無數(shù)次夢魂歸去的地方。所以，他把詩題寫成《家山歸夢圖》。家山，家鄉(xiāng)的山，唐李紳《過梅里》：“上家山，家山依舊好?！?/p>

看圖思鄉(xiāng)，他要寫的東西太多了，當(dāng)然不可能全都寫出來，何況紛亂無緒。這幅畫，他人看到的是畫中物，元好問想到的卻是畫外事。畫外事，首先是無數(shù)次對家山的望眼欲穿。第一首前兩句說，逃難離開并州已有六年，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六年中，“眼中歸路直于弦”，弦，即弓上之弦。實(shí)際的路不可能“直于弦”，但是望眼欲穿，一次次看，都會看“直”?！爸薄弊屓烁械綒w去應(yīng)該很容易，事實(shí)上卻毫無可能。憶家鄉(xiāng)，想到的是家鄉(xiāng)的美好和快樂的時光。“春晴門巷桑榆綠，猶記騎驢掠社錢?！鄙Ｓ?，桑樹和榆樹，古人常植于宅旁。掠社錢，向各戶收取鬧春社所用之錢。古時于春耕前（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祭祀土神，以祈豐收，謂之春社。春社費(fèi)用取自各家。“掠”是向各家收取。陸游《秋日郊居》：“半醉半醒村老子，家家門口掠社錢?！庇帧锻砬锍鲩T戲作二首》其二：“鄰僧每欲分齋缽，廟史猶來索社錢?！薄八魃珏X”一本作“催社錢”，索是討要，催是催繳，掠是收取，含有挨家收取之意?！吧Ｓ芫G”的可愛、“掠社錢”的有趣，眼下，逝去的快樂都變成痛苦的回憶。

接下來第二首，寫詩人無數(shù)次遙望家鄉(xiāng)，而今對畫，再次遙望。不同的是，這次是畫里看，畫外望?！跋抵勰媳蹦涸破剑淙珍锖右痪€明?！薄跋抵邸奔聪抵凵?，“滹河”即滹沱河，滹沱河的支流牧馬河流經(jīng)系舟山下。元好問的家鄉(xiāng)在系舟山下韓巖村，村邊即牧馬河。這是畫中所見。畫中是落日下家鄉(xiāng)的山、家鄉(xiāng)的河。這是生他養(yǎng)他的山與河，他站在清暉亭上再次遙望真實(shí)的系舟山、牧馬河，山河在那望不到的遠(yuǎn)處，卻又分明在自己心中。此時詩人的心情，他沒有寫，也無須寫，寫也寫不出，只用“秋風(fēng)吹布袖”的形象讓讀者去感受。布袖，布衣之袖，如說布衣，代指無官職者，平民。古代平民不能衣錦繡，耶律楚材《和邦瑞韻送奉使之江表》：“布袖來朝無騎乘，錦衣歸去不徒行?！睍r元好問已中進(jìn)士，但未選官，故為“布袖”。末句說“清暉亭上倚新晴”，清暉亭在汴京，具體位置不詳。倚新晴，在新晴中倚欄眺望。

第三首點(diǎn)破：“游騎北來塵滿城”，他由此逃難；“月明空照漢家營”，金軍不能收復(fù)失地，他有家難歸。游騎，本義為巡邏或突擊的騎兵，這里指蒙古騎兵。漢家營，在此借指金之軍營，言金軍兵營已空。此畫引起的悲傷痛苦之深，難以言說?！熬碇姓屑疑皆?，一片傷心畫不成”，畫家能畫出山河，畫不出山河沉陷、家鄉(xiāng)淪沒的悲涼，那傷心，借用前人一句詩“一片傷心畫不成”表達(dá)。怎么傷心，讀者自去品味吧。落句用唐高蟾《金陵晚望》“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成句。

《出都二首》

漢宮曾動伯鸞歌，事去英雄不奈何。但見觚棱上金爵，豈知荊棘臥銅駝。神仙不到秋風(fēng)客，富貴空悲春夢婆。行過蘆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云多。（其一）

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fù)疑非。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臺秋更悲。滄海忽驚龍穴露，廣寒猶想鳳笙歸。從教盡刬瓊?cè)A了，留在西山盡淚垂。（其二）

出都，即離開京都，這里的“都”指原為金中都的燕京（今北京）。金自海陵王完顏亮遷都燕京，稱中都，至宣宗完顏珣遷都汴京，六十余年間，這里是金朝的政治中心。貞祐三年（1215），燕京被蒙古占領(lǐng)。蒙古乃馬真后二年（1243）秋，元好問應(yīng)耶律楚材之子耶律鑄的招請，于八月、十二月兩度前往燕京。三十多年前的大安元年（1209），剛剛二十歲的元好問曾來燕京應(yīng)試，那時的燕京還是金之中都，而當(dāng)時金朝，還是一派盛世景象，中都作為皇都，宮闕之壯麗，氣象之輝煌，處處競奢華。而今再來燕京，淪陷已近三十年，金朝亡國也已十年。作為亡金舊臣，睹物傷懷，心情沉痛。今昔盛衰，使他不能已于言。是年冬，離開燕京，回到忻州，以《出都》為題，以“行過盧溝重回首”為立足點(diǎn)，回顧在燕京的所見所感，寫了這兩首深悲大痛之作。第一首寫他三十多年前到燕京和這次來燕京，盛衰興亡帶來的心靈震撼，第二首具體寫這次燕京之行中的憑吊傷懷。

第一首，憶舊與感今交叉。首聯(lián)上句“漢宮曾動伯鸞歌”，說當(dāng)年來到中都，看到京都的輝煌與奢華，曾觸動自己如漢代梁鴻《五噫歌》那樣的感慨。梁鴻字伯鸞，家貧博學(xué)，隱居霸陵山。《后漢書》載：“梁鴻，東出關(guān)，過京師，作五噫之歌?！庇钟杏涊d是“登北邙山作五噫之歌”?！段遴娓琛分挥形寰錁O簡單的話，每句后加一嘆詞“噫”，一句一嘆，是為“五噫”，也就是五聲感嘆。感嘆什么呢？前三句是“陟彼北邙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有深意的是，梁鴻顧瞻繁華帝都，人卻站在北邙山上。北邙山，東周、東漢時都是貴族墓地。唐人沈佺期有《邙山》詩：“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辈还芫幼〉膶m闕如何崔巍，歸宿處都是累累墳塋，奢華只能加速衰亡。過了五年，金遷都，中都陷落，如今國也滅了。這里借漢事言金事，說當(dāng)年中都的豪華，曾觸動自己發(fā)出梁鴻《五噫歌》那樣的感嘆。下句感今：“事去英雄不奈何?！笔氯ィ磺幸殉蛇^往，言金朝已亡，大勢已去。不奈何，無可奈何。時至今日，大勢已去，即使有不世英雄，又能如何呢？

次聯(lián)依然是上句憶舊下句感今，“但見觚棱上金爵，豈知荊棘臥銅駝。”當(dāng)時只看到宮室建筑的豪華，哪里想得到竟會亡國呢？觚棱，也作觚稜，宮闕上轉(zhuǎn)角處方角棱瓣之形的瓦脊，代指宮闕。金爵，即金雀，裝飾在觚稜上的銅制鳳鳥。班固《西都賦》：“設(shè)璧門之鳳闕，上觚棱而棲金爵?！眳蜗蜃ⅲ骸磅猓I角也；角上棲金爵，鳳也?！便~駝，銅鑄的駱駝，多置于宮門寢殿之前。“荊棘臥銅駝”用西晉索靖事，《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yuǎn)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駱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后遂以“荊棘銅駝”比喻亡國后的殘破景象。當(dāng)年的輝煌，只用一個“觚棱上金爵”特寫鏡頭表現(xiàn)；后日的敗落，用銅駝荊棘之典。

同樣寫今昔盛衰，第一聯(lián)從盛衰大勢寫，第二聯(lián)從宮殿寫，第三聯(lián)則寫到人：“神仙不到秋風(fēng)客，富貴空悲春夢婆?！鼻镲L(fēng)客，漢武帝曾渡汾水作《秋風(fēng)辭》，后人或稱他為秋風(fēng)客。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墓，這里是用來指代金朝皇帝。春夢婆，宋趙德麟《侯鯖錄》載：蘇軾被貶昌化（今海南昌江東南），負(fù)大瓢，行歌田間，有老婦年七十，對蘇軾說：“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庇谑恰袄锶撕舸藡嫗榇簤羝拧薄＿@一聯(lián)用兩個典故，說金朝盛世的皇帝們也陶醉于升平，和漢武帝一樣飄飄然，求神仙，慕長生。但荒唐不能帶來福佑，“歡樂極兮哀情多”（漢武帝：《秋風(fēng)辭》），他們往年的富貴也不過是一場“春夢”，虛幻不可追，轉(zhuǎn)瞬已逝，徒增悲愴。

最后一聯(lián)落在“出都”上：“行過蘆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云多?！碧J溝，即盧溝橋，在北京西南郊永定河（金代稱蘆溝河）上，始建于金世宗大定十九年（1189），成于金章宗明昌二年（1191），是金國盛世的象征。鳳城，京都的美稱，這里指金中都。杜甫《夜》詩：“步檐倚杖看牛斗，銀漢遙應(yīng)接鳳城。”仇兆鰲注引趙次公語：“秦穆公女吹簫，鳳降其城，因號丹鳳城。其后言京城曰鳳城?！蔽逶疲迳鹪?，多作吉祥的征兆。駱賓王《為齊州父老請陪封禪表》：“瑞開三眷，祥洽五云。”路過象征金之盛世的盧溝橋“重回首”，遠(yuǎn)觀今日的燕京城，依然籠罩在五彩祥云之中，但作為帝都，早已成為歷史了。

第二首承第一首，“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fù)疑非”，這是從第一首回顧往昔中得來的認(rèn)識。回顧歷史，金朝興亡過程就如一盤敗棋，走向滅亡的每一步都分明可見。杜甫《歷歷》詩：“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但來此登高四望，眼見故都的山水、樓臺、草樹，卻又宛如夢寐，“疑夢復(fù)疑非”了，這些歷史事件，果真在這里發(fā)生過嗎？這一聯(lián)言，回顧歷史，清晰可見。登臨觀覽，這些事件就發(fā)生在此地，反有夢一般的虛幻感。以下都是詩人登臨的所見所感。

次聯(lián)“斷霞落日天無盡，老樹遺臺秋更悲”。遺臺，前代遺留下的臺。臺是一種建筑物，高而方，上平，登臺可觀眺。其上建木屋，為榭，合稱臺榭。這一聯(lián)因登臨所見發(fā)歷史感慨。“斷霞落日”，讓人想到一個帝國的沒落直到滅亡；“老樹遺臺”，樹木臺閣，都是故國遺物，秋風(fēng)蕭瑟時，更增悲慨。這是第二聯(lián)，是廣角全景式的觀覽。由此引出第三聯(lián)：“滄海忽驚龍穴露，廣寒猶想鳳笙歸?！饼堁?，傳說神龍所居之洞穴，這里借指皇宮。廣寒，傳說中的月中宮殿，這里指瓊?cè)A島上的廣寒殿。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萬歲山在大內(nèi)西北太液池之陽，金人名瓊?cè)A島……山上有廣寒殿七間?！兵P笙，形狀像鳳的笙。笙是一種樂器，有十二簧，因其形像鳳，故稱鳳笙。詩人站在當(dāng)年城北離宮的瓊?cè)A島上，這個地方，就是今天北海的白塔山，在金中都時期是深宮，是皇帝貴族生活、活動的處所。當(dāng)年北海中的瓊?cè)A島，就如滄海深處的龍宮，神秘而森嚴(yán)，如今卻暴露于凡世，連一介平民的詩人都可以自由進(jìn)出?！昂鲶@”，驚的是神圣與神秘不再，那個朝代真的滅亡了，“龍穴”就在眼前腳下，歷史就是這么殘酷。此地原來的廣寒殿，讓人想象當(dāng)年的主人伴著鳳笙歸來的情形。

最后一聯(lián)“從教盡刬瓊?cè)A了，留在西山盡淚垂”，詩人感情上萬萬難以接受的是，當(dāng)年高不可即的離宮圣潔的瓊花島，而今卻成了道觀，那瓊樓玉宇的廣寒殿，則被拆去修建了道庵。從教，即聽?wèi){、聽任。盡刬瓊?cè)A，將瓊?cè)A島鏟盡削平。詩人有自注：“壽寧宮有瓊?cè)A島，絕頂廣寒殿，近為黃冠輩所撤?！眲i，同“鏟”?！督鹗贰さ乩碇尽罚骸熬┏潜彪x宮有太寧宮，大定九年（1169）建……德寧宮西園有瑤光臺，又有瓊?cè)A島，又有瑤光樓?！秉S冠，道士之冠，借指道士，這里指全真道士丘處機(jī)。陳時可為丘處機(jī)所撰《長春真人本行碑》載：“丁亥（蒙古成吉思汗二十二年，1227）之五月，有旨以瓊?cè)A島為萬安宮。”瓊?cè)A島或稱萬壽山，是人工建造，《南村輟耕錄》載：“其山皆以玲瓏石迭壘，峰巒隱映，松檜隆郁，秀若天成?！绷粼谖魃?，即“留西山在”，意同留著西山。西山即瓊花島，大約因在西園中，故稱。盡，總是，老是。詩人的傷心與無奈轉(zhuǎn)化為憤激：干脆讓道士們連瓊?cè)A島全都鏟平算了，省得留著它在那里，讓人看了觸動亡國之痛而流淚。詩人用“盡淚垂”結(jié)束了全詩。

這兩首詩有兩個特點(diǎn)，一是用典多而恰切，二是在今與昔、虛幻與現(xiàn)實(shí)之間自然轉(zhuǎn)換。感情與風(fēng)格的沉郁近杜甫，而這兩點(diǎn)則近李商隱。詩的格調(diào)，時而沉郁，時而飄忽。沉郁與飄忽，都讓人感受到亡國之痛的深重。

《鎮(zhèn)州與文舉百一飲》

翁仲遺墟草棘秋，蒼龍雙闕記神州。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zhuǎn)，古今誰見海西流。眼中二老風(fēng)流在，一醉從教萬事休。

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唐時為鎮(zhèn)州，金為真定府，蒙古時為漢人世侯史天澤幕府所在地。文舉，白華字文舉，隩州人，金貞祐進(jìn)士，曾官樞密院判官。金亡前隨移剌瑗降宋，后殺宋官降蒙古。百一，王鶚字百一，曹州東明人，金末狀元，忽必烈時仕元為翰林學(xué)士。二人均是元好問朋友。蒙古海迷失后元年（1249），元好問因籌刻《中州集》事來到真定，老朋友白華居住真定，王鶚也在這里。此時蒙古雖然已經(jīng)占領(lǐng)中原，但蒙古國內(nèi)部混亂，忽必烈還沒有受命主管漠南漢地軍國庶事，燕南河北這一廣大地區(qū)缺乏治理。真定是漢人世侯史天澤的幕府所在地，他在這里用心經(jīng)營，在四方混亂中，這里相對安定。但畢竟經(jīng)歷了多年戰(zhàn)亂，大環(huán)境的混亂，戰(zhàn)后的破敗荒蕪，觸目皆是。此時金亡已十五年，對于舊金士大夫來說，亡國已成往事，心中留下的，只剩無奈。作為蒙古治下的文人，不能為新朝所用。不管是就個人說還是就國家說，似乎都看不到希望。痛苦、失落、空虛，無法用語言表達(dá)。他們心靈的最后安慰，是活著就好，天下萬事，既然無力改變，只能由它去吧。

老友飲酒，不免撫今追昔，感慨人生。記錄這次飲酒的詩，當(dāng)然也表現(xiàn)身世之感、今昔之嘆。這首詩的脈絡(luò)，也就以今與昔轉(zhuǎn)換構(gòu)成。

前兩聯(lián)是今、昔、昔、今的承接?！拔讨龠z墟草棘秋，蒼龍雙闕記神州”，上句是眼前的荒蕪與破敗，下句說巍然獨(dú)存的城闕，提示人這里昔日的繁盛。這是寫物，由物的今昔盛衰，表現(xiàn)世事變遷。翁仲，傳說秦始皇初并天下，有長人見于臨洮，長五丈，足跡六尺，仿寫其形，鑄金人以象之，稱為“翁仲”。東漢以后指陵墓神道兩側(cè)的石刻武士像，或文武官員像。遺墟，廢墟。草棘，野草荊棘，形容荒蕪。蒼龍雙闕，宮城的東門，泛指宮闕。蒼龍本漢代宮闕名，《三輔舊事》：“未央宮東有蒼龍闕?！焙笠卜褐笇m闕。雙闕，古代宮殿、祠廟、陵墓前兩邊高臺上的樓觀?！豆旁娛攀住で嗲嗔晟习亍罚骸皟蓪m遙相望，雙闕百余尺?！边@兩句說，舊時豪華雄偉的建筑（宮殿或陵墓）已成廢墟，高大的翁仲倒在荊棘荒草中，只有獨(dú)存于廢墟中的雙闕，提示人這曾是中原繁盛之地。第二聯(lián)轉(zhuǎn)而寫人：“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弊鳛榍俺f臣，原本只想著壯年仕宦，老來歸鄉(xiāng)，這是歷代士大夫同樣的人生軌跡，誰知經(jīng)歷事變，舊國滅亡，成為俘囚。而這一切，都緣于伴隨時光流逝帶來的朝代更迭。唐土，唐是西周諸侯國名，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后為晉國，其地在山西。唐土代指山西。元好問是山西人，這句表示其終老歸鄉(xiāng)之愿。忽漫相看，不經(jīng)意地互相一看。這句說，聚會的三人互相一看，想到他們?nèi)缃褚褱S為囚俘。楚囚，《左傳·成公九年》：“晉侯觀于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xiàn)楚囚也。’”本指被俘的楚國人，后泛指囚俘。

第三聯(lián)寫出心中的萬般無奈：“日月盡隨天北轉(zhuǎn)，古今誰見海西流?！笔湃サ挠肋h(yuǎn)逝去了，就如海水不能倒流，舊朝不會重生，人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好在我們還活著。天北轉(zhuǎn)，古人認(rèn)為，天地是向北運(yùn)轉(zhuǎn)的。宋蔡槃《金陵》：“星河天北轉(zhuǎn)，江漢水東流?！痹逗忘S應(yīng)奉巧夕書懷》：“列宿總隨天北轉(zhuǎn)，明河不共海東流?！眱删浣杼斓刂\(yùn)行，言光陰流逝，世事變遷，寄寓著對金亡的遺憾與無奈。無奈，既是悲傷，也是自慰，在如此大勢下，大家都無奈，但也都要活下去，于是就有第四聯(lián)的酒中忘世：“眼中二老風(fēng)流在，一醉從教萬事休?！倍希赴兹A和王鶚。風(fēng)流，杰出不凡的人物。《晉書·劉毅傳》：“六國多雄士，正始出風(fēng)流。”“二老風(fēng)流在”是“風(fēng)流二老在”的倒裝。從教，聽?wèi){，任從。這兩句說：面對兩位非凡人物，且大醉一場，天下萬事，隨它去吧。

清人趙翼推崇元好問詩，其《甌北詩話》說：“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dāng)?shù)聯(lián)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彼e此詩中間四句為例，說：“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后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guān)家國，尤易感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