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平凡的世界》和《浮躁》為例"/>
⊙楊雨菲[西北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27]
1.《浮躁》:“井字形”的布局
《浮躁》的敘事結構是以鄉(xiāng)村與城市兩個地點為中心,以人物的活動為軌跡,串聯起整個故事發(fā)展的脈絡。金狗的活動地圖是在農村和城市間展開,活動的身份是村里的運河隊和城市中的記者。敘事線索與人物命運緊密相連。
2.《平凡的世界》:“一樹多支”的布局
《平凡的世界》篇幅較長,可以概括為以雙水村為中心點和出發(fā)點,以幾個主要人物的活動為基礎向四周發(fā)散的結構。雙水村毫無疑問是全書的起點和終點,開篇從孫家四代人的人生講起,結尾又回到了雙水村的年輕人,特別是孫少平的選擇和歸宿。
相比于《浮躁》,《平凡的世界》的結構更為復雜和多變。從雙水村出發(fā),主要人物擴散到不同地方,并扎根發(fā)芽,生發(fā)出一個個新的根據地。而這些“根據地”之間又通過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活動產生聯系。以孫家的三代人為例,從雙水村開始生發(fā)出了以孫玉厚為中心的傳統(tǒng)農民群體、以孫少安為中心的新農民群體和以孫少平為代表的黃原攬工群體和銅城煤礦工人群體等,這些群體之間又巧妙地連在一起。比如由孫玉厚連接到孫玉亭、田福堂等傳統(tǒng)農村“革命家”群體,由田福堂連接到田福軍、馮世寬、苗凱、喬伯年等改革開放上層群體;再比如由孫少安和田潤葉的愛情悲劇,連接到孫少安與賀秀蓮、田潤葉與李向前、田曉霞和孫少平、郝紅梅和田潤生等男女愛情群體。
1.《浮躁》:主要情節(jié)的有序串聯
《浮躁》中的兩條線索不是平行的,而是在不斷前行的過程中形成一個個交點,表現為主人公金狗面臨巨大選擇時做出的回應。比如:是否去做記者——從農村到城市;是否揭發(fā)非正義的行為——從城市到農村。小說以農村和城市為外在線索,以金狗和小水的愛情發(fā)展為內在動因,在一個個節(jié)點上帶出了其他人物和情節(jié),其他次要人物和次要情節(jié)為主要人物和主要情節(jié)服務。小說結構是以金狗的人生軌跡為中軸,各類其他因素環(huán)繞著主線的模式。
2.《平凡的世界》:焦點透視與散點透視的結合
《平凡的世界》打破了固有的時空限制,不局限于一人一事的單線情節(jié),更多地讓人物自行發(fā)揮,自己闖蕩。作者好像隨意將一把種子播撒出去,讓他們各自生發(fā)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枝干。當然,路遙并沒有讓情節(jié)脫離自己的掌控。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宿命論,作者沒有將不可避免的事歸結于“命運”“鬼神”,而是把視角轉換,通過人物自己的選擇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比如由俊斌媳婦王彩蛾和孫玉亭的“麻糊事件”,引出金、田、王三姓家族的械斗斗毆;由金富的“衣錦還鄉(xiāng)”,引出敗露后金富一家伏法,再到金老太太的去世,接上金強和孫衛(wèi)紅的愛情,等等。這些都是建立在人物的自發(fā)選擇上的,而不是帶有一種預設的先驗色彩。
《浮躁》和《平凡的世界》都展現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宗法制家庭關系,《浮躁》中的田家和鞏家、《平凡的世界》中的田家和金家,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血緣觀念的表現。
《浮躁》存在著一個二元對立的沖突模式和故事結構。田家和鞏家是“惡”,金狗、大空等“雜姓”是“善”。金狗的身世具有傳奇的意味,不同于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宗族的延續(xù)。這種好壞對立和必然的沖突,無疑是受到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除了整體的人物塑造與情節(jié)走向,在金狗的活動中,這種兩級的對立思維依然無處不在:愛情上的選擇是靈與肉的沖突,當記者意味著官僚和改革的沖突,回到家鄉(xiāng)面臨著傳統(tǒng)和反傳統(tǒng)的對立。這種古典小說中善惡必然對立沖突的設置和鄉(xiāng)規(guī)宗法的固有觀念,無形中支配著主要人物的活動。雷大空、金狗等人,被壓制為“家族英雄”,而不是“民族英雄”,這與《白鹿原》的敘事模式是不同的。
《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則要復雜多變一些,古典小說的套路弱化了許多。小說中的人物在與其他人物的良性互動中,形成了變化的、相對真實的性格。以田潤葉和田福堂這兩個人物為例,田潤葉由于自己的軟弱和妥協,造成了自己和他人的痛苦。但是,當生活發(fā)生巨大轉折后,潤葉反而奇跡般地與生活和解,回歸了家庭,最終在不完美的現實中收獲了精神上的滿足。田福堂這個革命時期的領導者、雙水村的“強人”,顯然不能用《浮躁》中典型的“惡勢力”來進行解讀。他既有為維護村民利益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也有以公謀私、完全置他人于不顧的自私和冷漠。
路遙借小說傳遞給我們的是平凡與真實的力量。小說中沒有一個單一的人物形象,人物的性格都能找到堅實的現實基礎。潤葉沒有不顧一切地與少安結婚,田福堂也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官僚”,這樣就突破了“十七年文學”中人物形象“高大全”的書寫模式。
1.人物精神成長的內在機制
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都是在成長中逐漸完善,并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他們既有相似,也有差別。
金狗的成長是通過不斷地思考、發(fā)問,來促使自己精神獨立。賈平凹在主人公身上也寄托了一部分“英雄情懷”,他的成長是迅速的,很少經歷挫折。金狗天生不凡,少年時就已經是通水性的一把好手。優(yōu)秀的個人條件,使得他在船運隊中如魚得水。小說沒有展開描寫金狗是怎樣獲得知識,獲得成為記者的才能的。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金狗也無疑有著相當高的預見性。他在一開始就對雷大空的“事業(yè)”持懷疑態(tài)度;他與官僚做斗爭的事,奇跡般地被《人民日報》發(fā)表。而小說中最直接的介入者,莫過于那個神秘的“考察者”。與考察者的交流,極大地震撼了金狗的內心,促使他進一步成熟??疾煺邅碓L問的情節(jié),幾乎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經歷的直接投射,雖然略顯突兀,但也體現出作者在塑造人物時借助外力——第三類人物,直接介入主要人物成長的敘述方法。
孫少平的成長更像個人內心的獨白記錄。作者使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來表現這個青年一步步走向獨立的成長過程。他的經歷更多的是一種自發(fā)的心靈探索,在這個過程中,作者也安排了許多其他人物來進行輔助。比如孫少平與郝紅梅情感失敗,引發(fā)了他對愛情的初步思考;與田曉霞的交往,更鍛煉了他的思考能力;與孫少安、金波、煤礦的王師傅、惠英嫂等人的交往中,他逐漸成熟。作者用他人啟發(fā)——自主思考——內心旁白的結構,讓孫少平不斷地代替作者發(fā)言。孫少平對愛情、對改革,以至于對人生、對命運的思考,都體現出了作者意圖展現當時中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和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
孫少平的成長就像作者的試驗田,作者通過孫少平的經歷,表達了自己的困惑和選擇。而孫少平與外星人接觸的經歷,也體現了作者“百科全書”式的敘事視野。
2.愛情與選擇
弗洛伊德將力比多定義為包含本我精神的無意識結構中的本能能量或動力,他指出這些力比多驅力可能與現有的文明行為規(guī)范相抵觸。一個人的力比多(性的欲望)是有限的,如果你將力比多更多地用在A的身上,那么用在B的身上就會變少。
金狗的愛情是在靈與肉不可調和的沖突下所形成的。金狗對小水、英英、石華的不同心理,也體現了人類本能欲望的壓抑和反抗。小水是“菩薩般的存在”,寄寓著傳統(tǒng)女性的美好品德。而當小水拒絕了金狗的原始性沖動,要保守自己的“處女寶”時,金狗的肉體愛欲,就轉移到了英英的身上,以滿足性欲的發(fā)泄。當金狗面臨靈與肉的分離時,他就產生了相應的負罪感和心理上的壓抑。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來理解,這種進一步壓抑的欲望沖動在石華身上得到了補償。石華某種意義上兼具了金狗對小水、英英的共同需求和幻想。
孫少平的愛情選擇,更多的是一種形而上的“愛情哲學”的思考,如愛情的實質是什么,要選擇怎樣的愛情,等等。這是一種對原始沖動的加工和升華,孫少平的選擇將原始的肉體追求淡化了。他在田曉霞去世后,最終選擇了回到煤礦,回到惠英嫂身邊——這顯然不是一種單純的出于兩性生理需求而結合的愛情。他不斷地強調自己與田曉霞的愛情是一種心靈上的共鳴,屢次提到現實的結合是不可能的;而在拒絕金秀的愛情時,他也是處于兩者平等的角度,以對一個獨立人格的尊重為出發(fā)點去闡述自己的選擇。
3.人生與選擇
在面臨人生的選擇時,金狗和孫少平都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進而實現自己的價值。
金狗一開始在船運隊,后來成為記者,最終又回到了船上。他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家鄉(xiāng)的狀況。但是金狗寄予厚望的記者生涯,也最終以失敗告終,因而具有悲劇的色彩。他的選擇是受到家族、鄉(xiāng)村的約束的,缺乏一定的自主性,而故事的基調是圍繞著鄉(xiāng)土展開的。他最終無法掙脫,只能返回原點。
孫少平的選擇與路遙想表達的苦難哲學有著深厚的聯系。到城市攬工,在煤礦做最危險的工作,也只不過是為了“甩打幾下”,這是進步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心聲——實現自我價值和追求,而這種深層次的欲望,卻因為殘酷的現實而變得帶有理想化的色彩。孫少平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憑借自身的條件徹底改寫自己的命運。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卻有著自己的精神奮斗史。因此,孫少平的選擇在本質上與金狗存在著差別。當孫少平同樣面臨傳統(tǒng)勢力的感召和阻撓時,他已經完全從個體的主體意識出發(fā),追求的是精神上的鍛煉。他是在現實的選擇上,最大化地實現了自己的精神訴求。
《浮躁》寫的是賈平凹的故鄉(xiāng)商州,作者對當地的風土人情寄托了很深的感情。小說多數的環(huán)境描寫都是圍繞著水展開的,這和北方的鄉(xiāng)土書寫是不同的?!陡≡辍分幸捕啻问褂孟笳鞯氖址ǎ纭翱瓷焦贰边@種鳥,寄托著賈平凹故鄉(xiāng)的文化精神;而州河的漲落,象征著命運的波瀾起伏和時代的變革,也預示著蓬勃的生命力?!陡≡辍分羞€穿插著占卜、求佛、祭神等種種神秘敘事,體現了宿命論的思想。馬克斯·韋伯提出了“祛魅”這個概念,要求摒棄具有神秘性的有魔力的事物,由超驗神秘返回到世俗生活本身。這是現代性的必然要求,但不斷地消解、解構原始自然的神性,也會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人們對自然的敬畏之心。所以后現代哲學家們又提出了對自然的“返魅”,從而使我們對自然重拾敬畏的態(tài)度?!陡≡辍分袑υ忌鷳B(tài)的崇敬、對宗教因素的再現,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對自然本性的復歸。
《平凡的世界》則更多地集中在對農村的現實書寫,有著強烈的現實主義傾向。黃土地上,祖祖輩輩的勞動構成了這片土地的歷史。路遙對于勞動、饑餓、苦難的敘述貫穿了全文。雖然雙水村因水得名,但是最終匯集的核心,是世代相傳的農耕作業(yè)。勞動在路遙的眼中,就是歷史的濃縮,就是人生無法割舍的一部分。而書中對饑餓的描寫更是無處不在:孫家苦苦掙扎的貧窮命運、王滿銀春節(jié)在車站吃餃子時的狼狽、田福軍走訪時觸目驚心的慘狀,饑餓的記憶已經深深地扎根在作者的心中。
《浮躁》在表現鄉(xiāng)土時,繼承了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描寫,具有文人情懷的浪漫想象,構建了作家的理想家園。小水和韓文舉,也類似于《邊城》中的翠翠和爺爺。作者依然對鄉(xiāng)土存在美好的想象和憧憬。小說的語言也更為雅致,既有貼近生活的地方性語言,也有很多文白相間的語言。而路遙更多地延續(xù)了現實主義作家書寫鄉(xiāng)土的傳統(tǒng),并在結構和內容上都做了不同程度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小說的語言生動明晰,向本土化回歸。
1.《浮躁》:現代理性與傳統(tǒng)倫理的糾結
《浮躁》在描寫現代化進程不斷加快,城市文明不斷加深對鄉(xiāng)土文明的影響時,態(tài)度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作者通過金狗表達了對傳統(tǒng)的反抗和對現代性的追求;另一方面,作者也表達了對城市文明的憂慮,思考了時代浪潮下傳統(tǒng)鄉(xiāng)土該何去何從。
金狗要當記者,是為了“成為一個有權有勢的而為百姓說話的人”。作者將現代性投射到了這個人物身上,但是又通過他和田、鞏兩家的斗爭來展開。金狗和雷大空的努力,包括后來銀獅、梅花鹿三上不靜崗與金狗聯盟,實際上都有《三國演義》中“桃園三結義”的影子。作者從始至終是矛盾的,他對農村傳統(tǒng)的官僚風氣是批判的,但同時,當見識到城市文明對人的異化后,他又不自覺地向鄉(xiāng)土靠攏。賈平凹對商州,對游仙川,寄托著自己烏托邦式的理想,這與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長河》時的矛盾心理有著相同之處。
2.《平凡的世界》:昂揚向上中不斷思考
路遙對鄉(xiāng)村的改革持有樂觀積極的態(tài)度。《平凡的世界》中,作者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直接表達了自己對祖國、對鄉(xiāng)土的真摯熱愛。路遙讓我們感受到了真誠,盡管他有對改革開放后急速現代化的擔憂,但他更多的是在歌頌祖國強大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同時,路遙也忠實于現實主義的寫作精神?!镀椒驳氖澜纭氛鎸嵉卣宫F了在變革時期人們心態(tài)上發(fā)生的變化、社會中存在的問題等,展示了城鄉(xiāng)貧富差距加大、城市人口增加、供求關系不平等、非法盈利等一系列現實的生活景觀,對社會在急速發(fā)展中存在的斷裂現象也做了忠實的記錄。
“浮躁”在書中既指河水的起伏,也點明了時代變革中一種普遍的情緒。這一點通過“考察者”的話直接點明:“人的主體意識的高揚和低文明層次的不和諧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緒,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對于人的改革的重視?!崩状罂盏募牢闹型暾貜褪隽诉@一現象。作者對于時代精神的變化進行了深入的思考。
金狗的人物主體性,在他“進城”后逐漸改變。如果說留在故鄉(xiāng)的金狗還能保留原始的主體性的話,那么當他選擇去當記者,變?yōu)榉纯箓鹘y(tǒng)的“武器”后,他的主體性就逐漸弱化了。這并不是說金狗沒有了自己的思想,只是他更多地承載了作者的現代性思考。金狗對雷大空的建議、對青年記者們的書信,都不再是單純的個性使然。他對小水說:“憑自己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能否完成對田中正這些人的制服,能否完成官僚主義的斗爭?”再到后來,他直接說:“官僚主義不是僅僅靠幾個運動幾篇文章所能根絕得了……我這么思想:提高人民的文明水平只能保持目前的基本政治格局,一步步發(fā)展生產,同時一步步改革政治格局,逐步把生產、文明搞上去,這才是一條切合實際的正路?!边@種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顯然不是在作品中提供的前提下人物本身能夠進行的。
在某種程度上,《平凡的世界》與《浮躁》都選擇回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力量。路遙在描寫鄉(xiāng)土時,也受到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文明的影響。孫玉厚一生信命,既對孫少安的事業(yè)感到欣慰,也對他打破傳統(tǒng)而感到不安。孫少平雖然有了較為獨立的思想,但是在作者的敘述中,他依然沒有完全跳脫出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的規(guī)約,還是壓抑了自己的感情和欲望。他一邊為哥哥愛情的悲劇感到悲傷,一邊又不斷地否定自己理想的愛情。
作者在書中更多地展現了對個性的揚棄,從而希望使社會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傳統(tǒng)文化在作者眼中并不是完全落后的,而是需要變化的,需要和時代精神相契合。王滿銀作為早期文化的叛逆者,后來意識到了“他是誰,是個什么人,過去曾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又重新讓自己回到了社會文化的體系當中。個人在面對時代的變化時,只有通過對自我個性的揚棄,進行自我的精神探索,才能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而《平凡的世界》正是因為有著對整個社會的宏觀書寫,所以具有史詩般壯闊的圖景??梢哉f,路遙開創(chuàng)性地描寫了社會如何在變革時期從板結狀態(tài)走向解構,從而向我們全方位地展示了在時代變革的浪潮下社會所發(fā)生的各種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