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敘事學的視角探究雪莉·杰克遜《摸彩》"/>
⊙畢爾[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雪莉·杰克遜是一位美國作家,主要以其哥特式恐怖作品聞名。美國文學評論家露絲·富蘭克林在她的傳記《雪莉·杰克遜:鬧鬼的一生》中指出,杰克遜的小說應被視為“可以追溯到愛倫·坡、納撒尼爾·霍桑和亨利·詹姆斯的美國哥特式作品鮮明的一部分”。18世紀愛倫·坡在小說《瓶中手稿》中通過第一人稱描寫使讀者體會到的恐怖不再是外界產物,而是內在感受。霍桑則深受原罪思想的影響,相信原罪代代相傳,倡導人們以善行來洗刷罪惡,凈化心靈。亨利·詹姆斯認為作家應該運用語言藝術,挖掘人類的心理和道德本性中的最深層的東西。而杰克遜在《摸彩》中呈現的故事展現的則是人性的弱點,她的作品使大多數讀者相信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每個人都有瘋狂的一面。
杰克遜在《摸彩》中描繪的是一場在美國普通小鎮(zhèn)發(fā)生的邪教儀式,相比于傳統式哥特小說,故事背景更貼近日常生活。小說最初發(fā)表于雜志《紐約客》(The New Yorker),當時美國處于“二戰(zhàn)”后的發(fā)展時期,美國文壇涌現出大量的文學家:女詩人關德琳·布魯克斯、南方作家坦·威廉斯、弗蘭納里·奧康諾、紐約作家約翰·契弗等。但很少有文學家以一篇小說就能引起美國文學界的巨大反響。小說發(fā)表后,雜志社便收到大量來信,有人抗議自己的價值觀受到冒犯,譴責她對人性夸張的描述,甚至要退訂雜志。也有人稱贊其諷刺民主政治的隱喻,小說在發(fā)表當年即獲得歐·亨利獎,使杰克遜成為讀者矚目的作家。然而大多數讀者對小說的主題感到迷惑,許多文學家也來信讓她解釋想要表達或揭露什么。杰克遜在同年回復道:“很難解釋我原本打算用這個故事向大家傳達些什么,我想我原本希望通過在現代社會,自己的村鎮(zhèn)設置一個殘忍的古老儀式,通過對生活中無意義的暴力做一個生動的、戲劇性的處理,從而使讀者們感到震驚?!倍拇_做到了?!睹省芬惨蚱渚薮蟮挠绊懥Ρ欢啻胃木帪橛耙晞 ⑽枧_劇、電影等。
本文主要從敘事學的視角出發(fā),探究雪莉·杰克遜如何通過欲抑先揚、白描和寓言諷喻等敘事手法揭示了諸多人性弱點。
在1988年出版的傳記《隱秘的惡魔:雪莉·杰克遜的一生》中,奧本海默(Judy Oppenheimor)詮釋了杰克遜在《摸彩》中想要揭露的主題即是人性的弱點:“雪莉·杰克遜從童年開始就對人之罪惡深有所知,而《摸彩》是對此最純粹、最直接的表達?!毖├颉そ芸诉d通過她獨具特色的敘事手法揭露了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冷漠和盲從。
人類認知學家蒙德斯和斯坦貝斯的一項關于學齡前兒童暴力的研究表明從幼年開始,人類就會有暴力、幸災樂禍的行為。研究觀察到大部分參與測試的六歲孩子比起花錢買貼紙,更愿意花錢看自己厭惡的玩具寵物被毆打。此項研究體現出人們會展現出一定程度的暴力,而《摸彩》中村民們用石頭將獲獎者活活砸死則體現出了人性的這一弱點。
杰克遜通過欲抑先揚的敘事手法突出了人性的暴力。她想表達人性嗜血的一面,但在前文卻按下不表,而是描繪仲夏時節(jié)鄰里和睦的場景。小說前文呈現出祥和的氣氛,首先交代了摸彩時間為生機勃勃的夏日,小鎮(zhèn)有著一幅和諧的畫面,夏日的清晨,碧空如洗,陽光燦爛,朵朵鮮花在怒放,繁茂的青草也綠油油地生長著,連薩摩斯先生(Mr.Summers)的名字也有夏日之意。之后又寫出學校、郵局、拖拉機和稅收等細節(jié),暗示了這個小鎮(zhèn)是一個現代文明社會。同時也列舉出薩摩斯先生組織的各種節(jié)日活動,并通過村民們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的畫面體現了日常生活中村民們和睦友好的鄰里關系。不僅僅是前文的場景鋪墊,在小說的標題措辭上,雪莉·杰克遜也在迷惑讀者。正是標題“摸彩”和這些極為溫馨的情景讓讀者們很快就能融入村民們愉悅的狀態(tài)。然而這些祥和的氛圍是為了后文的殘忍儀式做鋪墊,從而突出人性的嗜血、暴力傾向。在摸獎后村子里的氣氛急轉直下,結尾其他村民在華納老漢帶領下一起拿起石塊撲向苔茜,村民們在害怕獲獎的同時也在通過這場儀式滿足自己殺戮的欲望。人性的暴力不止體現在成人身上,在小孩子身上也有體現?!睹省非拔拿枋鲂『⒆犹煺嫱嫠5耐瑫r也寫到了他們正在準備石子,這將會是處死獲獎者的刑具,體現了孩子們也在積極參加這一場屠殺儀式。
杰克遜通過欲抑先揚的寫作手法敘述了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發(fā)生的殘忍的儀式。前文一直在描繪小鎮(zhèn)的和諧、文明,以此作為鋪墊。人性的暴力直到小說最后才爆發(fā)到最高點,她較為夸張地放大了日常生活中人性惡的一面,使情節(jié)波瀾起伏,前后形成強烈反差。不僅不讓人感覺生硬突兀,反而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發(fā)人深省,令人沉思。摸彩體現出了人性嗜血、暴力的一面,這一弱點在某種程度上是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也是這個村子一直沒有停止摸彩的原因之一。這種前后鮮明的反差以及欲抑先揚的敘述手法使故事情節(jié)的起伏出乎意料,所揭露人性嗜血的一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心理學家約翰·達利(John Darley)和比伯·拉坦納(Bibb Latane)于1968 年進行的一項旁觀者冷漠實驗中,面對假裝發(fā)生哮喘的實驗人員,只有35%左右的被試選擇了給予幫助。這一調查得出在有人需要幫助的情況下,如果周圍人數較多,那么大多數人傾向于把罪惡感和愧疚感拋向他人,自己不施以援手。
杰克遜在《摸彩》中強調了人類冷漠的本性,她運用了白描的手法,不加渲染、鋪陳地用最精煉、節(jié)省的文字的勾勒出村民們冷漠自私的面目。同時,杰克遜全篇都采用了第三視角敘述的方式,沒有暴露自己的主觀傾向和意志,而是置身事外,冷靜客觀地描繪了這個殘暴的儀式。第三視角的敘事手法使整個故事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更加真實直白地反映了一個普通小鎮(zhèn)的邪教儀式,全方位地凸顯了人性冷漠的一面。托馬斯·沃特勒評論:“這篇故事沒有對任何一個人物進行深入描寫,也沒有對任何一個人物充分展開,使我們對每個人物的內在性格知之甚少。”但她又能用精確的語言能夠傳達出充分的信息:在苔茜得知比爾獲獎后說道不公平以試圖逃離自己的命運時,其他村民馬上喊到:“別耍賴!”比爾也說道:“閉嘴,苔茜?!焙喍痰脑捳Z使鄰里間的和睦的友情和丈夫的親情與愛情瞬間被打破。前一秒還在與朋友談笑風生,后一秒卻被她們推上刑場。前一秒還是可以依靠的丈夫,后一秒卻在制止你的反抗行為。杰克遜只用幾句話就體現出了人性的冷漠。她不僅將白描運用到人物的描寫上,還同樣運用到了事件的敘述中。在每個村民摸完獎后,“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停頓”,杰克遜只用了一個詞,瞬間使氣氛開始轉變?!氨葼枴すJ遜一聲不響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手上的紙片。”杰克遜沒用形容詞,只用生動的動詞就把比爾摸到獎后極為失落的形象展現了出來?!睹省吠ㄆ荚跀⑹雠c描寫,在開始時設置懸念,讓人對摸彩的結果和誰將會獲獎感到好奇,而真相只有在最后才顯現出來,這種敘事手法使故事情節(jié)極具吸引力。
馬丁·路德·金曾說過:“到頭來,我們記住的,不是敵人的攻擊,而是朋友的沉默?!碑斘覀兠鎸щy甚至災難,最需要自己所信賴的朋友時,得來的卻是令人絕望的冷漠。杰克遜沒有刻意的烘托,而是緊緊把握住人性的冷漠以及摸彩的脈絡,從而把故事戲劇性地呈現給讀者。而這種人性的自私冷漠以及幸災樂禍是這個現代化小鎮(zhèn)一直在舉行這個儀式的另一項原因。杰克遜以第三者的口吻簡潔凝練地用寥寥數語道出了人性的冷漠與自私,讓讀者融入小說去感受苔茜在面對其他村民的冷漠和自私時的絕望。
心理學家所羅門·阿施(Solomon Asch)在一項心理學研究中表明,即使問題的答案極為簡單、明顯,但是依然有70%以上的被試在被主試同謀影響下選擇了錯誤答案。由此可見,多數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會出現盲從的現象。而在《摸彩》中,杰克遜運用了寓言化的冷峻理性敘事方式,諷刺了人們盲從的心理。
寓言化的敘事手法詮釋了摸彩并不是普通意義上抽獎之類的娛樂消遣活動,而更像是一場荒謬的邪教獻祭儀式。小說以華納老人之口道出摸彩這項扭曲的儀式成立的原因,“六月里摸彩,玉米熟得快”(Lottery in June,corn be heavy soon)體現出了最初舉辦摸彩是因為人們盲目地相信摸彩與勞動道德規(guī)范相符合。在早期農業(yè)為主的社會,糧食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條件,沒有什么比豐收更重要,最初舉辦者自以為是地認為摸彩會帶來豐收,使人們犧牲其他生命,為了個人的生存而舉辦摸彩。杰克遜運用的寓言化的敘事手法表達了摸彩這項活動是具有宗教氣息的。亞當斯(Adams)為第一個摸彩的人,在圣經中亞當是第一個男人,他因偷食了禁果而犯下原罪。小說中亞當斯在最后人們用石頭扔向苔茜時,站在村民隊伍的前面,圣經中犯下原罪的人在小說中卻在處死別人,體現了儀式的荒謬性。戴拉克洛萊(Delacroix),在法語中croix有十字架的意思,象征著耶穌的受難死亡,代表著愛與救贖,而在小說中卻是死亡的象征,進一步體現了儀式的荒謬。而村里人都把他的名字發(fā)音為戴拉克羅伊(Dellacroy),也暗示著人們的信仰是扭曲的。華納老漢(Old Man Warner)中有“警告”之意,象征著這個儀式是危險的。而文中提到的他已經參加過七十七次摸彩也可以看出摸彩是一個古老的儀式。而七象征著幸運,圣經中上帝用了六天來創(chuàng)造世界,在第七天休息,而老虎機中777的數字也含有幸運之意,暗示了華納老漢在這次摸彩中是安全的,同樣也預示著另外一個生命將會在儀式中消逝。華納老漢冥頑不化,固守這項毫無意義的傳統,認為自己的觀念是對的,可自己卻從未受到過懲罰,而知道這項儀式是錯誤的“苔茜”卻被亂石砸死,呈現了摸彩荒誕的一面?!矮@獎者”苔茜·哈欽遜(Tessie Hutchinson)的名字中的苔茜在希臘語中有“豐收、收割”之意,而她在小說中的處境跟美國一位傳教士安妮·哈欽遜(Anne Hutchinson)類似,后者認為無須墨守古板的信條或教義、經文而遭宗教迫害,于1638年在馬薩諸塞州被驅逐出境。小說中苔茜一共說過五次“這不公平”,(It isn’t fair)然而不公平不是這個邪教儀式錯誤的原因,小說并沒有提及有人作弊,選出“獲獎者”的方式當然是公平的。直到最后她才肯說出摸彩錯誤的本質:“這不應該”(It isn’t right)??梢?,她知道這樣的邪教儀式是錯誤的,可卻依然“積極”地參加摸彩,因為她不想成為村子里的“異類”。在個人的意見與整個村子的意見不同時,結局只能是不被村民們接納,這是苔茜遲到后積極參加摸彩的原因,也是為什么會發(fā)生盲從現象的一個重要因素,她雖然知道這是錯的,但為了被其他人接納,不得不裝作自己也在享受著儀式,直到最后石塊打在她的臉上才肯說出“這不應該”。另外,杰克遜還利用了石頭殺人的典故。在《圣經》的《約翰福音》中:耶穌的敵人要求耶穌依照摩西之律,用石頭砸死淫婦。可是,當耶穌說“你們當中誰沒有罪,誰先拿石頭砸她”時,人們“便從年老的開始,一個接一個溜走了”。而在小說里,村民中最老的華納老漢并沒有絲毫自省,反而帶領圣經中犯過原罪的亞當和象征著愛與救贖的戴拉克羅伊等村民們一起用石頭砸向苔茜,進一步突出了儀式的荒謬性。
杰克遜運用了寓言化的敘事手法,借用宗教故事和歷史事件,語言精辟簡練,表現力極為豐富,說明了人們就算認為某件事是錯誤的,卻因為集體的壓力、自身想要獲得安全感和認同感等各種因素依然堅持錯誤的選擇,諷刺了人們盲從的心理,這也是小說中村民們一直沒有禁止摸彩的原因。
《摸彩》使讀者感到的恐怖之處不是在于老式哥特的劇情和氛圍,而是杰克遜所揭示人性的弱點,而后者的震撼程度遠比傳統式的哥特小說更深入人心。正如多蘿西·帕克所認為的,“雪莉·杰克遜安靜而優(yōu)美的敘述會讓你突然之間不自主地打個激靈”。她一向熱衷于恐懼,抓住她害怕的一點并以此為寫作基礎。人性的嗜血暴力、冷漠自私和盲從在她筆下表現得淋漓盡致。美國小說家喬納森萊斯曼提到過杰克遜在創(chuàng)作《摸彩》居住在貝寧頓村的小鎮(zhèn),“村民們所展現的反猶太及反智主義使杰克遜感到驚愕”。小說寫于1948年,“二戰(zhàn)”剛剛結束不久,可結束后,反法西斯聯盟國內卻依然存在歧視猶太裔的現象,人們剛見證了戰(zhàn)爭的殘酷,冷戰(zhàn)卻又拉開了序幕??梢?,杰克遜想借此故事表達的人性的弱點存在于社會的每一個人身上。“杰克遜在《摸彩》中精心刻畫了一種冥頑不化的‘惡的平庸’?!狈路鹬灰谌巳褐写钜蛔鶎徟信_,再每人發(fā)一塊石頭,即使是最普通最平庸的人,也會馬上變成道德的審判官。在小說最后每一個普通村民都成了劊子手,甚至是苔茜自己的孩子。
杰克遜以巧妙的敘事手法使讀者在閱讀小說時能聯想到身邊的人,甚至是自己。小說中村民們?yōu)榱藵M足自己暴力嗜血、幸災樂禍的欲望,迫于集體的壓力和自身想得到安全感,使摸彩一直在進行?,F代文明社會雖然少有“摸彩”這類慘劇,但暴力、冷漠、盲從,這些人性的弱點在大多數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體現。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后一輪摸彩時,一個小女孩說道:“我希望不是南希?!边@個輕聲低語竟然傳到了人群的外圍??梢?,杰克遜在揭露人性弱點的同時也對人性抱有希望。她在《摸彩》中諷刺和批判的暴力、冷漠和盲從等人性弱點,實則是為了警醒世人,渴望人們認識并正視自身的弱點,并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