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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來

2021-09-25 09:07凌嵐
山花 2021年9期

凌嵐

1

老麥去復(fù)診是在星期五。之前一天,星期四,沈?qū)幵鞠胍环艑W(xué)就回家,但那天中午收到奧利佛的短信,要在課后來找她。奧利佛是沈?qū)庨|蜜米佳的兒子,十一年級,在上高級物理課,由沈?qū)幗獭W罱淮慰荚?,他考砸了。沈?qū)幰詾樗莵硌a(bǔ)考的,也就答應(yīng)了。

高級物理課的補(bǔ)考是在圖書館的小會議室里。沈?qū)幍恼n補(bǔ)考形式是這樣的:把卷子重新做一遍,學(xué)生再作十分鐘的演講,把學(xué)期當(dāng)中最難的一個物理概念講清楚。過了約定的兩點四十五,奧利佛沒有出現(xiàn)。三點,奧利佛還是沒有影子。到了三點四十,辯論俱樂部的學(xué)生走了進(jìn)來,問沈?qū)庍€用不用那間小會議室,沈?qū)庍@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等了近一個小時了。她查手機(jī)短信,無短信,確定是被奧利佛放鴿子了。她氣哼哼地收拾攤在桌上的東西。這時小會議室已經(jīng)站了七八個辯論團(tuán)的學(xué)生,他們嘻嘻哈哈,其中兩個學(xué)生大聲背誦著下次辯論會的背景知識, 一邊添油加醋地打趣地說出這些數(shù)據(jù),引起更多的笑聲。那年輕的笑聲像泡沫一樣有感染力。沈?qū)幦滩蛔査麄?,可看見奧利佛沒有?這幾個學(xué)生都搖頭。

晚上,沈?qū)帀粢娏四切┠贻p的歡聲笑語。在夢里,那些無憂無慮的笑聲,像一道道光,像夏夜里的螢火蟲,在空氣中舞動著彌漫著。她夢見自己跟丈夫老麥,以及兩個孩子,黛安娜和盧卡,在這些光亮組成的小路上走著。小路蜿蜒曲折,戴安娜和盧卡不是現(xiàn)在成年的模樣,他們只有七八歲;老麥也是退休前的光景,精神抖擻,腳步輕快。他們?nèi)齻€飛快地向前走,沈?qū)帩u漸落在他們后面,四周大朵的白云一樣的濃霧飄動著……

醒來那一刻,沈?qū)庪[約還記得夢里是夏夜,他們一家四人,還有別的人,一起去米佳新家附近的海邊,看夜色中的潮漲……

睡在臥室里另一張床上的老麥正在打呼嚕,他打呼嚕的聲音像唱戲,有高音獨唱,有低音部和弦。沈?qū)幇雺舭胄褧r聽到老麥的鼾聲,心里升起另外一個擔(dān)憂,也就把原先學(xué)校里的事忘了。她擰開臺燈,盯著躺在床上的老麥看了一會兒,然后決定起身,走到老麥的床邊,掀起羽絨被的一角,和他并排躺下來。她伸出手臂抱住老麥的身體。老麥迷迷糊糊地醒來,嘴里哼了兩句什么,又繼續(xù)酣睡。

臥室的墻角有一枚夜燈,米老鼠造型。裝夜燈是因為一年前老麥起夜時跌倒了。夜燈是兒子盧卡小時候用過的東西,全家第一次去迪斯尼時買的紀(jì)念品,沈?qū)幰恢鄙岵坏萌拥簟?/p>

米老鼠發(fā)出的光里,依稀可以看到老麥?zhǔn)焖蟮臉幼樱掳鸵约邦i項上的肌肉松弛,嘴唇干燥,嘴半張著,黑洞洞的口腔中飄出干燥的腥味。呼嚕停止了幾秒鐘,老麥窒息了,他猛地合上嘴又大張開嘴,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咕嚕聲,像溺水的人在掙扎。沈?qū)巼樀妹偷赝屏怂幌?,想把他搖醒過來。老麥并沒有醒,呼吸平穩(wěn)下來,嘴也合上了,臉上的表情漸漸安詳。

地下室鍋爐房傳出轟轟聲,臥室地板上的出氣口涌出一股熱風(fēng),這熟悉的聲音讓沈?qū)幩闪艘豢跉?。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心里常有一絲莫名的恐懼?

四年前老麥退休,他作為合伙人的律師事務(wù)所退股折現(xiàn),老麥發(fā)了筆財。為了慶祝,夏天老麥和沈?qū)幰黄鹑ノ靼嘌篮推咸蜒缆眯?。三個星期后回家,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們把兩個大旅行箱拖進(jìn)玄關(guān),就上樓洗洗睡了。

第二天早上,沈?qū)幮褋恚消溡呀?jīng)坐在廚房里了。她下樓,看到他滿臉惶恐。沈?qū)幤婀殖隽耸裁词?,原來他看著不遠(yuǎn)處的兩只旅行箱,知道剛剛出遠(yuǎn)門回來,但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出門了?去了哪里?

沈?qū)幠贸龅貓D,沿途買的紀(jì)念品,拍的照片,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跟他解釋旅行的每一天怎么過的。老麥聽得懂,也似乎回憶起來了,但他的眼睛里依然滿是不安。

這種完全忘記的情況后來又發(fā)生過一次。最煩惱的還不是健忘,而是他的性格變得喜怒無常。老麥做了一輩子律師,一直是個彬彬有禮的人,跟人爭辯也是有理有節(jié),基本不提高嗓音;現(xiàn)在卻易怒,為一點小事在家里或者汽車?yán)锔驅(qū)幊?。有次星期天下午在廚房里,老麥為了剛才在超市忘記買蛋黃醬而喋喋不休,吵到一半不知是忘了詞還是忘了自己的思路,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對沈?qū)幣慷?,過了一兩秒鐘,順手操起一個茶杯往墻上砸。沈?qū)巼樀煤笸藥撞?,雙手捂住臉,以為人高馬大的老麥要動手打她。茶杯的碎瓷片飛出來,撒了她一身。她沒有傷到,老麥卻像沒事人一樣,走出廚房,揚(yáng)長而去。

房間安靜了,沈?qū)幟腿幌肫?,剛才去超市的,明明是老麥自己?。∷恢痹诩依锱膶W(xué)生的期中考試卷子。

過了一年,一天凌晨老麥醒來,想去解手,他圓睜著眼睛,嘴里叫著“寧!寧!”,但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老麥多年前曾閃過腰, 西醫(yī)治療閃腰辦法是讓病人平躺在硬木地面上睡覺, 一動不動。那時老麥起床,是讓沈?qū)幈е男?,把他半拉半抱著起來。沈?qū)幝牭剿募埠簦?以為他又閃了腰。她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像跳舞一樣,臉對臉,他的手被沈?qū)幍氖治兆?,她往后挪一步,他往前邁一步。沈?qū)幭駧е鴮W(xué)步的嬰兒走路那樣,慢慢增加著腳下的步數(shù),一,二,三,四……就這樣,老麥進(jìn)了衛(wèi)生間,坐在抽水馬桶上,嘩嘩的水聲傳出來。片刻之后老麥忽然又恢復(fù)正常,說餓了,想吃松餅。上完廁所,他自己站起來,刷牙洗臉,然后下樓。

沈?qū)幩闪艘豢跉?,她已?jīng)出了一身的汗。

樓下傳來櫥柜和冰箱開關(guān)門的聲音,顯然老麥已經(jīng)開始做他想吃的蛋餅了。沈?qū)幷驹谀抢锫犃艘粫?,她特別想洗一個熱水澡。

老麥年齡不到七十歲,不可能患老癡吧?

這個問題, 像浴室熱水龍頭打開后,飄滿屋里的蒸汽,久久不散。

最近發(fā)生的這幾件事,不是老癡又是什么呢?沈?qū)幷驹诹茉〉纳徟铑^下,熱水從頭頂灑向她的身體,薰衣草沐浴露的香味,隨著水汽,云一樣包圍著她,沈?qū)幨娣貒@了口氣, 舉手調(diào)節(jié)蓮蓬頭的角度。她和老麥,曾有過多么美好的時光?。崴慕菹?,她的手上的皮膚柔軟細(xì)膩,手指肥肥短短,粉紅多皺,沈?qū)幙粗@雙手,復(fù)又想起剛才的一幕。

2

米佳從醫(yī)院緊急救護(hù)部回來,到家不久,警察和社工就來了。警察跟米佳說了幾句,取了東西就走了,社工留下來繼續(xù)詢問。社工是一個年輕的拉丁裔女子,穿著藏青色鑲米色邊的小西裝,時髦的米色西褲,耳邊吊著長長的耳墜——細(xì)金鏈子的耳墜,末端是一顆透明的珠子。說話時,她臉龐邊一左一右兩顆珠子時不時閃一下。一閃,米佳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看一下。

她本來精神恍惚,聽英文很費(fèi)勁,這么閃幾下,社工的話漏掉了一大半,連社工的名字“瑪麗亞”都是后來從名片上認(rèn)出的。社工說,奧利佛是她接受的“案例”,My case. 這個詞在米佳心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不愛聽——奧利佛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就變成這個第一次上門來的年輕女人的案例啦?她不開心,就不想回答社工的話。

何況米佳的任何話,都會引出社工更多的問題。比如說到家人,米佳解釋,“丈夫保羅送兩個孩子去長島祖父母家暫住,先避一避?!边@么一說,社工就又開始問孩子的情況。米佳解釋得有氣無力,說到最后,像在為自己和丈夫申辯,最后干脆閉口不言,她盯著社工耳垂邊的珠子發(fā)呆。珠子怎么閃已經(jīng)引不起米佳的興趣了,她哀傷地想起奧利佛小時候總玩她的首飾,玩過就丟,這個念頭,讓她差點哭出來。

社工走后,米佳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渾身發(fā)冷,但還是克制著自己。她不希望也不能像丈夫那樣完全垮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讓她不能離開奧利佛的房間。若不是家里來客需要她應(yīng)對,她恨不得一天所有時間都坐在那里,困了就和衣睡在單人床上。坐在兒子的房間里,米佳覺得心里好受一些,好像這樣就可以離緊急救護(hù)病房里的兒子近一點。

米佳開門那一刻,沈?qū)帋缀跽J(rèn)不出自己高中時的閨蜜了。漂亮的米佳比以前小了一圈,像怕冷一樣,米佳用一件巨大的深色披風(fēng)包住自己的頭,只露出嘴巴和鼻尖。她見到沈?qū)帲彀推擦藘上?,無聲地哭了。沈?qū)庍M(jìn)門后,緊緊擁抱著她,慢慢等她平靜下來。米佳轉(zhuǎn)身就帶她往樓上走。沈?qū)帉@個宅子很熟悉,知道奧利佛的房間在哪里,她原本只想待一會兒就走。她假裝不懂米佳的意思,自顧自往客廳走,結(jié)果米佳返身過來拉她,說我們必須上樓,沈?qū)庌植贿^只好上樓。到了樓上,沒來得及說幾句話,米佳又返身下樓去燒茶。

沈?qū)幷驹诜块g中央,房間恢復(fù)了以前的安靜,昨天出事時凌厲的空氣沒有了。房間里處處是房主人的痕跡,奧利佛說過的話,聽過的音樂,看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睡覺的小床……所有這一切中,仿佛隨時都會走出一個真正的人。沈?qū)幚藭狼暗囊巫?,放在門口,遲疑地坐了下來,復(fù)又想起這是奧利佛平時坐的,他就是從這把椅子上跌倒摔在地板上的吧?這個念頭讓沈?qū)庎氲卣酒饋?,立刻把椅子?fù)歸原處。

環(huán)顧四周,沈?qū)帥Q定從二樓走廊里挪來一把木制的雙人椅,沿墻放在奧利佛房間的門口。這時窗外已經(jīng)暮色蒼茫,遠(yuǎn)處鄰居家屋檐上纏的圣誕彩燈,一閃一閃。夜中起霧了,她打開吸頂燈和屋中兩盞臺燈,霧中還是光線暗淡。

這間房間,跟沈?qū)幬迥昵皝韰⒓优蓪r看到的沒有什么兩樣:墻上唯一一張奧利佛的照片,是幾年前的學(xué)生照,那時他還沒有戴眼鏡,雙頰還有點嬰兒肥,純潔的黑眼睛笑瞇瞇地對著鏡頭。小書架的頂層排著一套精裝本狄更斯小說集,《孤星血淚》《遠(yuǎn)大前程》 《老古玩店》……那是六年級時經(jīng)典作品閱讀比賽,奧利佛得獎收到的獎品之一。單人床后的墻上貼著紐約麥迪遜廣場體育館“英雄聯(lián)盟”全美表演賽的海報。書桌上小熊臺燈是童年時代就有的,印著威鎮(zhèn)漢密爾頓高中標(biāo)記的白瓷杯,杯子的邊緣留著棕色的咖啡漬……人去樓空,這些東西還在眼前。

五年前,米佳帶著她順著那堂皇的樓梯走上二樓,去參觀重新裝修的浴室。路過奧利佛的房間門口,奧利佛在屋里打游戲,因為戴著耳機(jī),聽不到她們上樓來的動靜。米佳走過去直接用手拉開他的耳機(jī),說:“沈?qū)幇⒁虂砹耍阋苍撏R煌@埠貌缓?!”奧利佛這才看到沈?qū)帲珠_嘴大笑,脫下耳機(jī),跟沈?qū)幋蛘泻?。那時的奧利佛還沒有躥個子,依然是小少年的模樣,圓圓的臉,肉坨坨的腮幫子,柔軟的棕色頭發(fā)打著卷留得很長,配上清秀的眼睛和眉毛,乍一看像小姑娘。

米佳從樓下取了熱茶,送上樓來,她們并排在木椅上。她淚眼婆娑,說:“寧,你覺得奧利佛還救得過來嗎?昏迷對大腦會有壞影響嗎?”沈?qū)幤疵c頭,怕米佳誤解,又立刻搖頭,連聲說,“不會有影響的,能救回來?!弊詈髢蓚€女人抱在一起哭。等米佳哭累了,沈?qū)幷f:“米佳,星期五我請假,陪老麥去紐約的醫(yī)院,回來以后我忘了給你打電話。奧利佛是個好學(xué)生,這次物理期末考試沒有考好。我本來計劃讓他退課,不算在學(xué)期總成績里,不上成績單。沒想到——沒想到——”

米佳嘆口氣,搖搖頭,說:“現(xiàn)在只希望奧利佛能撿回一條命,其他的不敢多想了。”

米佳平靜下來,沈?qū)幬兆∷氖郑p聲道:“你知道星期四下午他本來發(fā)短信給我,說下午會來找我,但是他沒有來?!?/p>

米佳點點頭,說:“對,那天他和朋友去城里了,很晚才回來。到家后他心情特別好,還給我看跳銳舞的視頻。他要是覺得讀書壓力太大,進(jìn)城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但他……”說到這里,米佳突然止住了。樓下的落地大鐘,慢慢敲響。等那幾聲停了,米佳繼續(xù)道:

“星期二出事那天,早上他先是起不來,后來起床了,下樓來跟我說身體不舒服,想休息一天,然后扭頭就上樓了。那是奧利佛最后一次跟我說話,他都沒有像往常那樣叫我媽媽。”

“奧利佛頭發(fā)蓬亂,眼睛無神,也不正眼看我,臉色特別難看。我當(dāng)時還想是不是感冒了,在家睡一天也就好了。我沒太當(dāng)回事,只囑咐他記得給高中的考勤熱線打電話?!?/p>

好像要拼盡全力才能說出來,米佳渾身發(fā)抖,顫聲道:“那天上午,我在家上班。書房的無線網(wǎng)信號不好,我把電腦搬到廚房的桌子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上咚的一聲,像什么東西砸在地板上。我當(dāng)時跟客戶在線聊,沒立刻放下電腦上樓看看……等我把客戶那邊的事搞定,才上樓......我好糊涂啊。

“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傷風(fēng)感冒睡在床上,不小心從床上滾下來。等走到近前,才發(fā)現(xiàn)他昏迷了……”

米佳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沈?qū)幭霌Q個話題,問,“你想回長島嗎?我開車送你?!泵准褤u搖頭。沈?qū)帍奶岚锬贸鲆粋€信封,“米佳,請你一定收下,我知道你們家不缺錢,但這是我的心意,我看著奧利佛長大的?!泵准芽吹竭@個信封,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接過信封的手在發(fā)抖,語無倫次:“沈?qū)幇?!沒想到,我再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鑶鑶琛彼穆曇粝袷軅膭游锇l(fā)出來的,不是哭,是吼,是尖利的訴說。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好像溺水的人,在自己的眼淚和悲痛之中掙扎著呼吸……沈?qū)幹缓镁o緊抱住她,等她平靜下來。

沈?qū)幤鹕砀鎰e,她們慢慢往樓下走。之字形的樓梯特別氣派,橡木地板漆成深棕色,黑色雕花的鑄鐵欄桿像兩行直立的音符,在一樓的末端卷成一個漂亮的旋兒……這個扶梯沈?qū)幾哌^多次。

出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鄰居家滿院子的圣誕燈飾把小街照得五光十色。這些燈飾自帶電子音樂的功能,反復(fù)播著一支錄好的圣誕歌曲:“我夢見一個白色圣誕,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樣,樹頂閃閃發(fā)光,孩子們側(cè)耳傾聽,那雪地的鈴兒響叮當(dāng)……快樂而光明,純潔如雪……”

沈?qū)幠救坏刈咧?。過去多少年來每一次來這里參加派對,為避免在米佳家門口停的車太多,每次沈?qū)幎及衍囃_h(yuǎn)一點,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習(xí)慣,今天又是這樣。一陣長風(fēng)吹過沿街的橡樹和楓樹,十二月的寒氣隨著風(fēng)飄進(jìn)她的長大衣。沈?qū)幾叩阶约旱能嚽?,忍不住回頭去看米佳的大宅。它位于街角的坡頂,是整條街上唯一沒有開圣誕燈的,被兩個羅馬柱環(huán)抱的大門黑洞洞的,好像隨時等著主人回家,開燈,唱出“我夢見一個白色的圣誕……”

一只野貓遲疑地在街上走過去,順坡而上,到坡頂站定,與沈?qū)帉ν?。車燈一照而過,野貓的眼睛奇亮,它守在門口像一只斯芬克斯。貓凌空一躍,消失在夜的空氣里。

3

宋米佳是沈?qū)幍母咧型瑢W(xué),她們一文一理,是金陵中學(xué)名列前茅的學(xué)霸。米佳考進(jìn)北大英文系,沈?qū)幙歼M(jìn)北師大物理系。按米佳的說法,沈?qū)幐煞蚶消溦J(rèn)識,還要歸功于她呢。沈?qū)幒兔准讯际谴髮W(xué)畢業(yè)后即到美國來留學(xué)。米佳讀商學(xué)院,結(jié)婚,工作,掙高薪,幾乎人生的每一階段都走在沈?qū)幍那懊?,唯一的例外是生子,米佳生孩子比沈?qū)幫怼?/p>

沈?qū)幉┦慨厴I(yè)后過了兩年就生病了,從研究員的職位退下來,開始了她人生里最無聊最消沉的日子,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命不如閨蜜。奧利佛出事,沈?qū)幍谝粫r間想過來看望米佳,怕米佳再出事。沈?qū)幙酥浦约盒睦锏目謶郑魮Q成任何別人,她是絕對不會上門的。

米佳的家在鎮(zhèn)上的華人家庭中一直是最豪的——不僅是深宅大院,而且位置極好,它建在本鎮(zhèn)最貴的臨海小區(qū)。百米之內(nèi),有一個專屬于本區(qū)住戶的棧橋,可以跑船出海,通向長島內(nèi)灣。第一次上門做客的時候,沈?qū)幒屠消溸€住在火車站附近的聯(lián)排公寓里,沈?qū)帉@座地中海式的大宅子由衷地艷羨——那么多房間啊,連上裝修好的地下室一共近六百多平米,七個臥室,六個洗手間,后院有露天泳池,泳池邊還有網(wǎng)球場。

搬入新屋后,米佳開了盛大的暖屋派對, 邀請了鎮(zhèn)里八九家華人家庭。沈?qū)幍膬蓚€孩子在讀中學(xué),奧利佛才八歲,他的弟弟剛剛?cè)龤q,最小的妹妹都還沒出生。暖屋派對是在夏初的。后院游泳池里碧波蕩漾,池邊架起兩個燒烤爐子??緺t上熱氣騰騰,升起烤肉和烤玉米的香味。傍晚的風(fēng)從游泳池上吹過,水氣里帶著孩子身上防曬霜的氣味。放飲料的桌子上堆滿了各家?guī)淼母鞣N啤酒和葡萄酒、香檳,旁邊有一個盛滿瑪格麗達(dá)雞尾酒的水晶大缽。晚上點起彩燈,米佳丈夫保羅帶著孩子架起篝火烤棉花糖……那天,參加派對的人酒酣耳熱之際,步行到那個棧橋上去看海。人多燈暗,潮水還沒有漲上來,海水退得好遠(yuǎn),沙灘上一片空闊,臭哄哄的。

奧利佛穿著印著青蛙圖案的游泳褲,光著上身,露出肉嘟嘟的小圓肚子和胳膊。米佳帶了一只電筒,剛剛擰亮,就被奧利佛搶了過去。他興奮地舉著電筒跑到前面,給大家指路。電筒射出長長的光柱,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夜空。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蚊子在灘涂上空飛著,岸邊的蘆葦蒿草已經(jīng)長到一米高,風(fēng)吹過帶來一點草香味兒,草里撲棱棱飛出一對綠脖子的野鴨,一路叫著飛遠(yuǎn)了。其他的孩子,一齊擁在奧利佛身邊,都爭著要去玩那只電筒,就聽到奧利佛清脆的童音:“一個一個排隊啊,每一個人只能玩兩分鐘!”

派對結(jié)束時已經(jīng)過了半夜??腿硕?,車停得很遠(yuǎn),沈?qū)幋┲?xì)高跟涼鞋,派對時在后院打赤腳在游泳池邊走來走去,不覺得累,現(xiàn)在穿上鞋走石板路上下坡,她腳步不穩(wěn),走不快。老麥和孩子們走在前面,孩子已經(jīng)在打瞌睡,被老麥半拉半摟著走得很快,跟她拉開了距離。沈?qū)幠嵌螘r間在家養(yǎng)病,難得這么開心一晚。她哼著晚上唱過的中文老歌,帶著醉意,飄飄然。晚風(fēng)里還有剛才放煙花留下的硫磺味兒,風(fēng)帶著涼意吹著她的長裙子,醉眼里她看到草地上一閃一飛的螢火蟲。進(jìn)車之前,沈?qū)幵俅瘟魬俚鼗仡^看米佳的大宅子,它依然燈火通明,像黑夜里閃閃發(fā)光的海市蜃樓。

這時,沈?qū)幒鋈宦牭胶I蠞q潮的聲音,她有點吃驚。米佳說每六個小時一次潮起潮落,剛才在棧橋邊久等而潮不至,沒想到現(xiàn)在聚會散了,海潮卻來了。夜深人靜,那水聲仿佛從遙遠(yuǎn)的地方一直涌過來,充滿了神秘的力量,不可阻擋。漲潮聲完全是非人的,與人類無關(guān)的,剛才臭哄哄的風(fēng)平浪靜的內(nèi)海在這宏大的聲音中,終于與遙遠(yuǎn)的地球深處的海洋聯(lián)接起來。

4

老麥被說服,答應(yīng)去看家庭醫(yī)生。他在原先的診所做了一堆檢查,家庭醫(yī)生也不能確診是不是“老癡”:“導(dǎo)致記憶力衰退可能有多種原因,可以是衰老的開始,也可能是生活突然變化,焦慮所致……” 沈?qū)幉惶嘈胚@個家庭醫(yī)生的話,她向同事打聽到紐約的西奈山醫(yī)院專治衰老相關(guān)的疾病,想帶老麥去那里檢查。但老麥不肯,還賭氣,“哪里需要?。∥疫@不是好好的嘛?”沈?qū)巿猿郑f了好幾次,老麥最后同意:“好吧,就這一次,如果看不出結(jié)果,我以后就不聽你的了?!?/p>

西奈山醫(yī)院腦神經(jīng)科醫(yī)生的門診并不好約,何況老麥不瘋不癲,沒有中風(fēng)腦梗這種緊急病情,過了好幾個月才約上。

沈?qū)帍膩頉]有去過紐約的大醫(yī)院,為帶老麥去西奈山醫(yī)院檢查,她提前跟學(xué)校請了一天的假,幾天前就計劃好路線。一大早起來,他們坐通勤火車進(jìn)城。老麥過去的律師事務(wù)所在紐約中城,早上坐火車去上班是家常便飯?,F(xiàn)在他坐在火車上氣定神閑,沈?qū)幘o張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到東哈萊姆區(qū)的125街,下了車得走約五分鐘,才能坐上6號地鐵。一出站,滿街行人穿著各異,奇形怪狀,空氣里垃圾的臭味夾雜著說不出來的怪味兒?;疖囌鹃T口就倒著兩個流浪漢,其中一個嘴角流血,旁邊有救護(hù)人員在看護(hù)他。老麥眼睛盯著看,腳步就朝地鐵站相反的方向走。沈?qū)幯奂彩挚?,用手臂挽住他,把他拉回來。這時路邊停下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沈?qū)広s忙攔下,跟老麥上了車。

到了西奈山醫(yī)院,第一步是拍腦部的片子。拍片子前,要剃一剃多余的頭發(fā)。老麥長著一頭白人少有的濃發(fā),雖然都白了,但還是毛發(fā)茂盛。護(hù)士幫他用電動推子稍微把腦后的頭發(fā)推短,剛開始還好,等頭發(fā)落下來,老麥抱著頭,死活不肯再剃。他表情獰厲,眼神像野獸,加上后腦勺上露出的青白色的頭皮,像一個狂人。掙扎了半天,護(hù)士才搞定那幾推子頭發(fā)。

剃完頭發(fā),老麥換上病人穿的前面開襟的花布袍子。老麥個子高,兩條瘦腿在布袍子下吊著,腳下穿著紙質(zhì)的一次性拖鞋,跟他原來西裝革履的律師模樣天差地別。沈?qū)幠嘏阒消?,跟在護(hù)士后面去CT室,走廊里來來往往的是穿著綠袍、藍(lán)袍的醫(yī)生和彩色花布罩衫的護(hù)士,沈?qū)幹肋@些不同顏色的衣服代表醫(yī)生的級別和職位。醫(yī)院走廊像迷宮,走廊兩邊是帶隔音玻璃的辦公室,有的辦公室里黑著燈,玻璃上映出他們一行走出CT室的這一幕……沈?qū)幮南耄骸暗谝淮温?,一切都陌生,以后再來,就不會這么一驚一乍的了?!彪S即她意識到這話的漏洞,啞然失笑,“以后再來”?

5

沈?qū)帋兔准蚜喟谒竺?,進(jìn)了奧利佛的病房。病房里燈光很亮,很吵。連在床頭的各種監(jiān)視儀器發(fā)出低鳴聲,還有一只儀器隔一會便“嘀”一聲。病床四周豎著幾根長長短短的金屬桿,像天線一樣,桿的一端夾著大小不一的貼著標(biāo)簽的塑膠包,里面裝著透明的藥液,一根根橡皮管把這些包里的藥液輸送給奧利佛。

奧利佛穿著醫(yī)院統(tǒng)一的水綠色病人衣服,衣服的門襟用帶子扎住,但還是露出一大塊胸脯。他平躺著,閉著眼睛。一個黃色的塑料面具,罩住他的口鼻,面具下方接著一根管子,管子一直拖到一個呼哧呼哧作響的機(jī)器上,那個機(jī)器發(fā)出像發(fā)電機(jī)一樣的低鳴聲。他的病床帶圍欄,四個床腿上都帶著輪子。他身上搭著一塊從家里帶來的花毯子,上面印的圖案是《玩具總動員》中的巴斯光年。醫(yī)護(hù)床的圍欄以及那塊卡通圖案的花毯子,讓奧利佛像躺在嬰兒床里的嬰兒。奧利佛額頭上有一處傷口,是從椅子上跌下來時撞到桌腳上磕的。這個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除此以外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損傷。

沈?qū)幙粗媲斑@個年輕人,總覺得只要拔了那些連在他手臂上的管子,脫下那個黃色的呼吸面罩,他就會醒過來,然后開始說話。他會抱怨醫(yī)院早該把那些管子和儀器移走,他不是好好的嘛……

但是奧利佛卻并不醒來。

米佳一進(jìn)病房就叫兒子,“奧利,親愛的奧利,我的兒子,你今天好嗎?媽媽和沈?qū)幇⒁虂砜茨憷玻∧懵牭絾??能跟我們說一句話嗎?”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開始哽咽。米佳把病床邊的椅子搬近一點,坐下,伸手握住兒子的手,做按摩,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用力地抹著, 抹完了再用力把他的指尖抓在手心里,使勁地握住。做這一切的時候,米佳的情緒開始平靜下來。她專心致志,按摩完一只手,又去按摩另一只。她同時跟沈?qū)幜奶欤骸拔覀儽M量說說話吧,讓他多聽聽我們的聲音,這能刺激他的大腦皮層,讓他盡快恢復(fù)?!?/p>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醒過來就好了?!泵准颜f,眼圈紅紅的。

米佳反復(fù)地說,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聽到樓上一聲巨響的那一刻,她還忙著在網(wǎng)上跟客戶聊天,等客戶滿意了,她才收了線,這才想到上兒子的房間去看看。

這段時間有多長?半個小時?四十分鐘?米佳說不清楚,她糾結(jié)的是,“如果”那時聽到動靜后立刻上樓,然后立刻叫救護(hù)車,是不是奧利佛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睜開雙眼,回到家中休養(yǎng)了?那個被米佳反復(fù)提到的“如果”和“現(xiàn)實”之間,相差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的昏迷,在現(xiàn)實和黃泉之間開了一條蟲洞。奧利佛就在這蟲洞里,在半生半死中,繞不出來。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夠醒過來?”米佳再次問沈?qū)?。沈?qū)幉蝗绦目此载?zé)得要發(fā)瘋的樣子,只好回答:“奧利佛很快就會醒轉(zhuǎn)過來的,他年輕,能扛過去的!要有信心!”說完她自己都要哭了。

唯一能讓米佳平靜下來的,就是幫奧利佛按摩。按摩完,她打開手機(jī)里的音樂播放器,放奧利佛平時聽的歌。米佳甚至找出奧利佛以前在合唱隊表演的錄像,還有在網(wǎng)球隊比賽的照片制作成的視頻,連續(xù)播放。米佳靠在兒子身邊,把畫面解說給兒子聽。

奧利佛什么時候能醒過來?用英文里的俗語說,這是一個價值百萬的問題,或許明天,或許下一個月。但沈?qū)幫耆嘈艎W利佛能醒來,她剛才說要有信心,是真心話。沈?qū)幾谝贿?,看著,聽著,偶爾跟米佳聊幾句天,但她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自家的老麥身上了。老麥面對的,也是一個價值百萬的問題。

6

在西奈山醫(yī)院神經(jīng)科看門診,做檢查,拿到老麥所有的檢查結(jié)果時,已經(jīng)是五月了。

老麥的CT腦圖,打印成大膠片,一共十張,貼在醫(yī)生辦公室的白板上。燈光下腦圖中各個功能區(qū)的灰白質(zhì)溝壑分明,像一片片形狀各異的烏云和白云。“云圖”前站著穿白大褂的科恩醫(yī)生和他的護(hù)士,沈?qū)幒屠消溩谙旅媛犓麄兘忉尅I驅(qū)幹宦牰藥讉€詞———“可能有腦出血”“中風(fēng)癥狀”“照影檢查”。

老麥這段時間倒是沒有太鬧,記憶力也還可以。 唯一的問題是,他說話時,舌頭有時會在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口齒不清。這個癥狀是典型的中風(fēng)前兆,不是沈?qū)幰郧皳?dān)心的老年癡呆。沈?qū)幩闪艘豢跉?,隨即又心生新的擔(dān)憂,這“前兆”什么時候會變成真正的中風(fēng)呢?科恩醫(yī)生搖搖頭,囑咐沈?qū)幰⒁庥^察,要經(jīng)常做例行檢查。

從會診室出來,沈?qū)帬恐消湹氖滞庾?。老麥的手綿軟細(xì)膩,是做了一輩子文案工作的律師的手,比沈?qū)幍氖执?,現(xiàn)在它聽話地被沈?qū)帬恐?。他們走過那兩邊都用玻璃窗隔成辦公室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護(hù)士站,幾個護(hù)士或坐或站,熟視無睹地看著他們。

時間倒轉(zhuǎn)三十年,沈?qū)巹傉J(rèn)識老麥,也是這樣拉著他的手往前走。那是在燕園,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沈?qū)幵诒睅煷笞x書,周末到北大玩,由英文系的米佳帶著她去學(xué)三食堂參加舞會。學(xué)三食堂里撤掉了長桌子長條凳,空出的地方就是舞池。音樂一響,燈光暗下來,五彩斑斕的球形燈像空中等著降落的外星人的飛船。球燈轉(zhuǎn)著圈,在四下照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圈子,學(xué)三里的男女同學(xué),就在這圈子里盡情歌舞。

米佳是英語系的系花,打扮得花團(tuán)錦簇,也不怕冷,棕色暗花的毛呢短裙將將及膝,露出白皙的美腿。進(jìn)了學(xué)三的大門,就有一大群男生圍上來,排著隊請她跳舞。沈?qū)幟记迥啃悖仡伌饕桓卑走呇坨R,清湯掛面的短頭發(fā)。 米佳猶如明星,沈?qū)巺s很羞澀,本能地往后縮。舞池里擠擠挨挨全是俊男美女,沈?qū)巶€子小小的,孤身一人站在一邊,沒有男生前來邀舞。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是她鼻孔里一陣陣奇癢,想打噴嚏。

沈?qū)幪匾饴爮拿准训亩冢┲?dāng)時流行的鵝黃色的馬海毛毛衣。這件衣服是她當(dāng)時最好的一件,從來舍不得穿,為了這場舞會第一次穿上。它柔軟地勾勒出沈?qū)幮⌒〉拿廊思?,窈窕的腰線,沈?qū)帉︾R自照,很滿意。

哪知到了學(xué)三,里面開足了暖氣。熱不說,沈?qū)幧晕訋紫拢戮烷_始掉毛,絨毛飛揚(yáng),讓她鼻腔發(fā)癢,眼淚汪汪。連打幾個噴嚏后,沈?qū)幦虩o可忍,只能把毛衣脫了,露出里面穿舊的花襯衫, 皺巴巴的,袖子上還打了補(bǔ)丁。脫了這件神奇的馬海毛毛衣,沈?qū)幒孟衩摿怂幕夜媚?,自己都覺得矮了一截。她忍不住往后退,想退到探照燈外的黑暗中去,這樣就可以自由地痛快地打噴嚏。

黑暗里她踩在一個人的腳上。那人跟沈?qū)幰粯?,正在溜邊站。黑暗中沈?qū)幙床磺鍖Ψ降拈L相,只知道是一個高個子,須仰面而視。噴嚏總算停了,沈?qū)幟χ狼?,尷尬地舉起手里的馬海毛毛衣,“怪這東西!這衣服掉毛,現(xiàn)在連我的眼睛都癢了!”

那人說:“你這是allergy reaction——過敏反應(yīng)。” 那個英文詞,字正腔圓,沈?qū)幰庾R到對方不是中國同學(xué)。

“我是麥克·劉易斯,中文名叫劉小麥?!睂Ψ浇榻B自己,普通話說得很標(biāo)準(zhǔn),四聲都沒有錯。學(xué)三天花板上轉(zhuǎn)動的球燈,將五顏六色的光掃到他的臉上,等光轉(zhuǎn)過去,他的臉又在黑暗里了。沈?qū)幭肟辞逅臉幼樱挥傻枚⒅?。他見沈?qū)幦褙炞⒌貙χ约海菢幼佑只挚蓯?,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向沈?qū)幧斐鍪?,說“你會跳舞嗎?可以教我嗎?”劉小麥的普通話已經(jīng)不如剛才那兩句那么字正腔圓了。沈?qū)幰庾R到這是今晚第一個邀請她跳舞的男生,不由得喜上眉梢,說:“好的,跳舞沒問題,很容易學(xué)的。”

來燕園之前,沈?qū)幪匾饣藘蓚€小時練習(xí)舞步,基本掌握了幾種交誼舞的要領(lǐng)。這時正好放一個平四節(jié)奏的舞曲,平四是她跳得最好的一種,沈?qū)幐行判牧耍f:“你跟我來?!闭f著她踮起腳把毛衣放在學(xué)三的高窗臺上,拉起這人的手往舞池里走。舞池中間的彩燈,慢慢照出劉小麥和沈?qū)幍哪?,這兩張年輕的臉在不停跳動的光線下,隨著舞曲時遠(yuǎn)時近,時笑時語……三十多年后,那張臉變成了老麥,正跟著沈?qū)帍奈髂紊结t(yī)院神經(jīng)科的診斷室往外走,沈?qū)幠弥t(yī)生開的防止中風(fēng)的藥。

跟三十年前比,老麥的身材變化不大,還是瘦高個子。他平時不多話,乍看態(tài)度謙遜,其實很驕傲,尤其是他那雙眼睛從上往下看人,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勢。在燕園時他的表情淡漠多于倨傲,深陷的眼窩里一雙淺藍(lán)色的眸子,看沈?qū)帟r表情似喜非喜……沈?qū)幪ь^看看身邊的老麥,他好像又比以前消瘦了,臉上帶著老人特有的表情,哪里有她記憶中的倨傲。

還沒有走到醫(yī)院大門口,就聽到門外的百老匯大街上傳來鼓樂聲,帶著強(qiáng)烈的節(jié)奏感。音樂讓沈?qū)幘褚徽?,不禁加快了腳步。到了醫(yī)院門口,迎面一支衣著鮮艷的隊伍,里三層外三層,擋住了路。這些人都是棕色的皮膚,個個身圓體壯,從人群中跑出的花童也是胖胖的,穿著及地的白紗裙和粉紅色紗裙,腆著小圓肚子。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一對穿白緞的年輕人。女人穿著長裙,低胸,脖子上戴著珍珠項圈,還有一個長長的蒼蘭、金盞菊編成的花環(huán),手捧著一大束玫瑰,年輕的男子也戴著同樣的花環(huán),手捧同樣的玫瑰。他們咧嘴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朝路邊的人群招手,不時抽出一支玫瑰拋向人群。新人后面跟著一輛白色的林肯禮賓車,車的前蓋上,車燈上,兩邊的車窗邊緣都貼滿了鮮花。陽光燦爛,連白色都變成清新的喜慶色彩。老麥看了一會兒,說:“這是婚禮,波多黎各人的集體婚禮?!?/p>

這一對新人走后,是另外一個方陣,另一對新人,同樣的打扮,同樣的花環(huán),玫瑰,禮賓車……接著又是一對。婚禮的隊伍后面,跟著波多黎各的社區(qū)游行方隊,一列一列,雜耍組、老兵組、民族歌舞組、波多黎各國民歷史組、青少年組……伴奏是拉美薩爾薩,節(jié)奏歡快, 這個音樂聽了幾分鐘后,路人的腳和腰都開始有節(jié)奏地扭動起來。紐約真有那么多波多黎各人嗎?這時候他們都出來了,載歌載舞。漸漸音樂換成了慢節(jié)奏的悠揚(yáng)的調(diào)子。

老麥站在那里也開始閑不住了,雙腳踩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踏動。他拉起沈?qū)幍氖郑瑴惖阶爝呡p吻了一下, 低下頭對沈?qū)幎Z道:“謝謝你,寧!”沈?qū)幙粗磉呥@個人,他好像又恢復(fù)了清醒的神志, 她心里忽然覺得卸下了一個負(fù)擔(dān),心往高處飄,像充滿了熱空氣的氣球。那音樂環(huán)繞在他們身邊,像專門為他們演奏的,薩爾薩變成了悠揚(yáng)的慢曲子,用南美的笛子吹出的。聽著聽著,沈?qū)幝牭揭魳防锏谋?,孤寂島嶼上的黃昏,空無一人的海與天空。她和老麥的未來和過去,恍然同時出現(xiàn)在這樂聲里,但已經(jīng)不屬于他們兩人了。沈?qū)幙吹侥贻p時的自己和小麥,她帶著小麥去圓明園的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有人在唱歌,最后在場的所有人一起合唱,荒寂的園子,月光下的大水法廢墟……

沈?qū)幊錾竦卣驹谀抢铮瑯仿曄袼ㄓ窒駷踉埔粯哟┻^她的身體。不知過了多久,這水波里,這烏云里,就剩下她一個人了,老麥消失了,變成了烏云的一部分,慢慢離她遠(yuǎn)去。在不遠(yuǎn)的地方,是正在行進(jìn)的婚禮的行列,歡快的樂聲以及飛在空中、落在人群里的玫瑰,口哨聲、喝彩聲,以及身穿白色緞子婚紗、棕色皮膚黑頭發(fā)的笑靨如花的新人……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恢復(fù)了空蕩。沈?qū)幦ダ磉叺睦消?,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西班牙裔中年麗人,再看看另一邊,也不是老麥!沈?qū)幠X中轟的一響:

糟了!老麥走散了!

她沒頭沒腦地往前小跑,跑了幾步又折回,覺得那不是老麥走開的方向。沈?qū)幋舸舻卣驹谠?,過了一會兒才想起掏手機(jī)撥打老麥的電話。電話接通,那頭傳來老麥的聲音:“親愛的寧,我就在街角的咖啡店里,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 你別這么緊張好不好,我還沒生病呢!”

“你跟我說了嗎?我怎么不記得!”

“對,說了!你還說幫你買一杯小號星冰樂,加全脂奶。”

一杯小號的星冰樂,就像剛才遠(yuǎn)去的婚禮游行隊伍,再遙遠(yuǎn),在沈?qū)幱洃浝锒歼€是有一點影子的。沈?qū)幋蛄恳幌滤闹?,朝街角的咖啡店走過去?!暗甘俏疫^慮,老麥一切安好,他今天這樣子完全正常?!彼崎_咖啡店的門時心里默默地祈禱。

那天夜里,沈?qū)帀舻揭粋€黑影,從天而降,落在她和老麥的身上。她拼盡全力,狠狠朝那團(tuán)黑暗打了一拳,黑暗化成子虛烏有……

她醒來,腦海里還是盤旋著那個無解的老問題:老麥會中風(fēng)嗎?哪一天?

7

奧利佛出院后,沈?qū)幘驮僖矝]有見過米佳了。每次給米佳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米佳在做著什么別的事,沒說兩句就掛了。每次結(jié)束時米佳都說“我過一會兒給你打回去”,結(jié)果,沈?qū)幾蟮扔业?,米佳也沒有打電話回來。然后沈?qū)幾约阂餐浟恕?/p>

六月中旬高中放暑假,沈?qū)帥Q定去米佳家里找她。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沈?qū)幚@到房子的后院,從廚房通向后院的門往里看。那扇門是嵌長玻璃的法式雙推門,沈?qū)幇涯樫N在門玻璃上,廚房里的一切一覽無余。

掃了一眼,好像屋子里什么都沒有。沈?qū)幱X得奇怪,再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餐桌、沙發(fā)這些家具都在,但給她的感覺就是棄屋,很久都沒有人住了。沈?qū)幍皖^看著后院鋪了地磚的天井,地磚上結(jié)了厚厚的青苔,地磚之間長了荒草,草尖過膝。難道米佳和保羅已經(jīng)搬走了?游泳池是空的,水還沒有蓄上,蓋游泳池的自動帆布上飄滿了枯樹葉。

沈?qū)庌D(zhuǎn)到前院,這才看到前門上掛著房地產(chǎn)中介售屋專用的鑰匙盒。草地邊的信箱旁,插了一個地產(chǎn)中介的牌子。那個吉屋出售的紙板牌子用鐵絲固定,歪歪倒倒地插在草皮里,被風(fēng)吹倒了,貼近地面,她剛才開車進(jìn)來時沒有注意到。她走過去把紙板牌子扶正。這張臨時的售屋廣告牌過兩天就會換成一只堂皇正式的木牌,掛在一個水泥打樁的木桿上。前院草地中央的苗圃里幾叢芍藥已經(jīng)開花了,粉紅,粉白,深紫色的大花低垂到地,草地邊的小路上落滿了芍藥的花瓣,花圃中央的噴水池也是干的。一只橘色胸脯的知更鳥站在草地的中央,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沈?qū)幍囊慌e一動。

離開前,沈?qū)幪匾饫@了路,去看小區(qū)的海邊棧橋。正是漲潮的時候,木頭棧橋在涌進(jìn)的海浪中吱吱嘎嘎地響,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離棧橋最近的一家正在大興土木裝修房子,墨西哥工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好奇地偷偷打量這個神色凝重的亞裔女人。沈?qū)幗o米佳發(fā)短信,問她情況。

那天晚上,很晚了,米佳才回電話。她在長島的大頸鎮(zhèn),他們搬過去和孩子的爺爺奶奶做鄰居。米佳聊起長島的情況——大頸學(xué)區(qū)在全美國名列前茅,極其優(yōu)秀,在歷年的英特爾天才科技競賽中,大頸高中每年都有學(xué)生入圍和得獎;保羅在看房子,計劃把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就買新的, 校長對他們很照顧?!芭f家的東西呢?”沈?qū)巻枴?/p>

“等房子賣了,我再回來賣家具。”米佳回答,“我最近辭職了,幫奧利佛康復(fù)……”

掛了電話,沈?qū)幋蜷_電視,卻看不進(jìn)屏幕上滾動的畫面到底在放映什么。但她又不想關(guān)了電視,希圖一點雜音和色彩打破家里過分的安靜。窗外隱約傳來草地上的蟲鳴和偶爾汽車開過的聲音。最后睡意上來了,她才關(guān)了電視,走上樓,進(jìn)了主臥室,洗漱后在老麥身邊躺下。隨著夏天到來,老麥比以前更加衰老,醫(yī)生預(yù)言中的中風(fēng),還沒有來,又隨時可能來。

老麥側(cè)身躺著,身上蓋著薄被,睡得很香,他修長清瘦的身體占了床的整個長度。沈?qū)幇杨^貼在他的后心,聽到他的心跳聲隔著他脊背上薄薄的肌肉傳來。那聲音像從山洞的深處傳來,沈?qū)幱X得聽不清楚,又下意識地把頭貼得更緊一點,老麥的肩胛骨抵在她頭的一側(cè)。沈?qū)幭胂笾切奶曣┤欢梗呐K虛化成微塵一樣的影子,順著打開的窗戶,慢慢加入到窗外的蟲鳴中去。

她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和劉小麥在一起,那時也是夏天,夜里窗戶開著,北方干熱的空氣帶著樓外的自行車聲,人聲,以及蟲鳴。

“過一星期,又得陪老麥進(jìn)城看病了?!鄙?qū)幠X海里閃過下周要做的重要的事,在心里過了一遍。那是一個常規(guī)性的微創(chuàng)心臟小手術(shù),前幾年在左心房做的,這次做右心房……都不用全身麻醉,小手術(shù)……

沈?qū)幝M(jìn)入夢鄉(xiāng),她再次回到漲潮的海邊,她和老麥,兩個孩子,米佳一家人,還有過去認(rèn)識的好多人,他們站在夜色中的海灘上,一只手電筒打出光柱,把他們的目光引向海的深處。蟲鳴聲像合唱一樣包圍過來。

那晚之后,老麥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