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國
遇見秋,是一個哲學(xué)的必然。
遇見秋,是趟過油膩膩的炎炎夏日,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的期盼;遇見秋,是人約黃昏后,那一回眸的驚喜;遇見秋,更是歷盡劫波相逢一笑的釋然。任黃葉飄飛,北雁南去,一輪缺月下,我自落花人獨立,安靜,且傲然。
遇見秋,應(yīng)在一個雨后的清晨。一夜秋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之后,秋風(fēng)如水,碧空如洗,就連拂過面頰的每一縷風(fēng),都那樣干凈清爽。極目遠(yuǎn)眺,天空那么高,那么遠(yuǎn),如一位深思的哲人,是那樣沉靜。所有的思慮,仿佛只是一個等待,等待那浩蕩的風(fēng),蕩滌自己的身體,帶走所有的喧囂和浮躁。蹲下身來,去和一株小草去交談,談一談生命的奧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遇見秋,一個生命是走到了一個終點,還是起點呢?這又是一個問題。此刻,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探出頭來。燦爛的光,在億萬棵草尖的水珠上,幻化成億萬個太陽。生命之偉大和渺小,真的有區(qū)別嗎?我問風(fēng),風(fēng)不回答,在我手邊飛馳而過。太陽升起來,草尖的晶瑩開始暗淡,新的一天開始了,只是多了一份秋所獨有的清爽。
遇見秋,應(yīng)是一個暖暖的午后。高大的落地窗前,一杯香茗,一本書,矮幾小凳,窗開一縫,便這樣,在秋陽暖烘烘地?fù)肀е?,暢享一份清幽和愜意。我一直覺得,秋,是一本書,或者說,書,是一段秋。經(jīng)過春的萌生,夏的勃發(fā),終于把生命中的慷慨淋漓,凝成這一份淡然。書中的愛情,自然免不了兒女情長生死離別,可如果是春是初戀,夏是熱戀,那秋,便是粗茶淡飯的廝守。秋的廝守,是采菊東籬下的恬靜;是一杯清茶的悠然。當(dāng)然,駐足窗前,看一川落木蕭蕭,一聲輕嘆聲里,云兒輕輕,風(fēng)兒輕輕。
遇見秋,亦可在一輪朗月高懸的夜晚。一握清輝中,萬家燈火已闌珊,驀然回首處,人也孤零,影也孤零。此情此景,也難怪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份孤寂之美,也只要在秋的月下,才愈發(fā)顯得那樣動人心魄。萬籟俱寂,秋蟲呢喃。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夜空中,雁陣長鳴,那份對君子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思,不免讓人扼腕慨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去體驗一種美的極致,去感受一份刻骨的思緒,是必須要物我兩忘的。在夜月下,遇見秋,和身影雙雙起舞,和明月推心置腹,念天地之悠悠,獨享那份獨有的孤獨。
若是能在一條林蔭小路上,遇見秋,那涼涼的孤獨,應(yīng)該會平添一絲絲暖意吧。小路悠長,林蔭如霧,就那樣緩緩地走,時而駐足,時而附身,輕輕將腳避開一片片落葉,細(xì)細(xì)閱讀每一根葉脈的延伸。黃葉紅葉,被人們當(dāng)做是秋的標(biāo)簽,若把滿腹的相思,化為文字寫于其上,順?biāo)h(yuǎn),在凄迷的眼神中消逝,又是另一種美啊。有人說,死如秋葉之靜美,我是不認(rèn)同的。秋葉靜美不假,為何要和死連在一處呢?因此,我更喜歡,化作春泥更護(hù)花的胸襟。你看,那黃的燦爛紅的瀟灑的葉片,無論大小,無論形狀,都那樣坦蕩,不遷就,不茍合,來的時候,來了,去的時候,去了。不正如,兩千年前,凱撒在《高盧戰(zhàn)記》中所說:我至,我見,我勝。萌發(fā),葳蕤,凋零。落葉說:來也自然,去也自然。
最好,小路旁,有一潭秋水啊,一潭驚鴻足以照影的澄澈秋水。遠(yuǎn)山,近樹,高天,倒影,在平靜如鏡的水面,凝成瞬間的永恒。所有的希冀、繁華,都在此時,沉淀為靜若處子心無旁騖的這潭秋水。沒有浮華的泡沫裝飾,沒有蕪雜的風(fēng)雨糾纏,就單單是那樣通透,就僅僅是如此純凈。是等待?等待一夜北風(fēng)緊的碎玉柳絮飄墜?等待那獨釣的孤舟?亦或是,洗盡鉛華后,那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超然呢?一絲風(fēng)過,片片黃葉在水面上蕩起串串漣漪。呵,這風(fēng)可不要太急,莫要吹皺水邊那伊人如黛的眉頭。
蒹葭蒼蒼,蘆花飛雪,是應(yīng)該有一點風(fēng)的。遇見秋,自然是繞不開在水一方的伊人。她姓甚名誰?芳齡幾何?在幾千年秋風(fēng)的吹拂下,早已打磨成一座沒有答案的雕塑??捎姓l會回轉(zhuǎn)身來,看一看對岸的少年?少年正在捕魚?或是取水?這些已經(jīng)都不再重要,我們知道的是,那樣無意中瞬間的一瞥,便揭開一本萬世的黃卷。是前世的宿命,還是今世的奇緣,只在那一刻,在那個秋風(fēng)浩浩如潮,漫天飄飛著雪白的蘆花,在蒼茫的天幕下,一顆心被點燃??缮倌昝鎸﹄y以逾越的河流,能做的,只有默然而立,把那一份剪不斷理還亂的思戀,用雙唇變成聲音。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如果說,今年的落葉,是明年一豆新芽的前世,那所謂的伊人,又將在后世誰人的生命中出現(xiàn)呢?誰人又為了這一線因緣,把這份銷魂襲魄情思,在滾滾紅塵的清秋中,低低地吟唱。是寂寞梧桐的深院?還是二十四橋的明月?
不知為何,忽想起易安居士,想起那秋日黃昏里點點滴滴的雨,想起那三杯兩盞淡酒。徜徉在東方文化殿堂里的女子不多,而能在秋的季節(jié)里展露身姿的更是少之又少了,我以為,除了在水一方的伊人,便是李清照。而后者相較于前者的凄迷,更愈加了一份凄涼。在動蕩紛亂的塵世大潮中,一位弱女子能做的,除了隨波浮沉,恐怕只有低吟哀嘆吧,便如那滿地堆積的憔悴黃花。是秋的慘厲,還是落葉的無助?抑或,浩浩歷史的洪流,便是如此,本沒有什么對與錯之別呢?設(shè)若,沒有那場凄冷的秋雨,在殿堂中也便沒有了一位名叫李清照的舞者,也便沒有了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然而,在農(nóng)人眼中,有錢難買露針雨,可是千百年來口口相傳的一句真言??窗?,颯颯的秋風(fēng)里,廣袤的田野上,一層嫩綠色的毯子正在鋪開,走進(jìn)細(xì)看,那細(xì)密的針腳,是那一棵棵一二指高的麥苗。不早不晚,雨兒來了。早了不好,嫩芽還沒有從土里露出頭來,雨水打濕的地面,天晴后形成一層硬殼,把苗悶了。晚了不好,土壤的墑情不夠,種子萌發(fā)也便乏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牽掛也由此開始。種子,希望,收獲,生存。一幕大戲,在秋天,正徐徐拉開。
呵,遇見秋,是一個和蓐收(傳說中的秋神,白帝少昊之子)冥冥中百轉(zhuǎn)千回的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