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文壇上,能同時在小說和散文兩塊田地里經營,且自成一家的人并不多,汪曾祺是其中一個。他不僅能寫一手優(yōu)秀的小說,更能寫一手漂亮的散文。《人間草木》便是寫草木蟲魚的經典散文。汪曾祺愛人、愛草木魚蟲、愛世間一切美好事物,他對各地美食佳木與鳥蟲花草的刻畫是如此細致,一樁樁溫情往事與一株株欣榮草木交纏在一起。他曾說,“一定要愛著點兒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人生一世,你我恰似草木,要鐘情光陰,鐘情每一個值得的瞬間?!?/p>
【經典摘抄】
賞花賞到氣息,氛圍,情懷。隔江看花,隔窗聽雨,隔著人世中一層一層占有的標簽,輕啟那古舊又明潤的光。如同,浴一回月光,落兩肩花瓣,踏一回輕雪,活著,走著,看著,欣喜著,卻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
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么說什么,沒有話說時,盡管長著碧葉。
【片段賞讀】
這樣的文字,和汪曾祺的為人一樣,都是“淡”的,卻如同小橋下的流水,淺吟低唱,充滿著生活的靈動。他就像個孩子一樣,東看看、西看看,把看到的種種都詳細地說給大家聽,卻又不顯得瑣碎。真正的生活是熱騰騰的,有溫度的,有色彩的,而不是冰冷的、蒼白的,需要慢慢走,慢慢欣賞,收起患得患失的心。賞花,就任花瓣落滿雙肩,只為花開的瞬間、生命的飽滿綻放而欣喜;做客時主人還沒有歸來,就和門外的花一起站一會兒,生命的每一刻都有美麗的風景,只要你有一顆欣賞的心。
【經典摘抄】
我在祖母的首飾盒子里找到了一個琥珀扇墜。一滴琥珀里有一只小黃蜂。琥珀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黃蜂。觸須、翅膀、腿腳,清清楚楚,形態(tài)如生,好像它還活著。祖母說,黃蜂正在飛動,一滴松脂滴下來,恰好把它裹住。松脂埋在地下好多年,就成了琥珀。祖母告訴我,這樣的琥珀并非罕見,值不了多少錢。
后面我在一個賓館的小賣部看到好些人造琥珀的首飾。各種形態(tài)的都有,都琢治得很規(guī)整,里面也都壓著一個昆蟲。有一個項鏈上的淡黃色的琥珀片里竟壓著一只蜻蜓。這些昆蟲都很完整,不缺腿腳,不缺翅膀,但都是僵直的,缺少生氣。顯然這些昆蟲是被弄死了以后,精心地,端端正正地壓在里面的。
我不喜歡這種里面壓著昆蟲的人造琥珀。
我的祖母的那個琥珀扇墜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點偶然。
【片段賞讀】
自然之美,美在偶然間的邂逅,美在它們從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沈從文說,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誰見過人蓄養(yǎng)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同樣,沒有任何一種人力能制造出一個晚上的月光,一個池塘邊的螢火。放學路上一朵新開的油菜花,光臨書桌的一只瓢蟲……也許,你也曾在自然的緲緲之光中,被它照亮心靈。
美,是如此脆弱易逝,誰又能否認這種“照亮”本身就是一種美好呢?
【經典摘抄】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游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片段賞讀】
游子客居在外,動蕩漂泊,花、雨水與人,都靜靜地追隨著自然的腳步,或綻放或生活。汪曾祺用極簡的筆、極淡的墨寫出了溫潤的鄉(xiāng)土味。雨的美,不僅在于它的清爽、潤澤、透亮,更在于它給萬物帶來的情味,以及雨中人與萬物產生的關聯。吃酒,賞雨中丁香花飽漲的花骨朵,凡此種種,都充滿美意,那是汪曾祺送給人間的“小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