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少年想逃走,他為此做了足足半年的準(zhǔn)備。
陽光照在大地上,紅土地便色彩繽紛起來。少年覺得自己的體溫正在火速地上升,他的臉很燙。汗很快就淌下來。他用手胡亂地抹了一把,手上立刻如同被水浸過一樣。黏糊糊,濕漉漉,他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被太陽烤得失去了知覺。
少年聽到一聲野馬的嘶鳴,而后是逐漸清晰的馬蹄踏在沙土上的聲音。少年望著遠(yuǎn)方,在蔥郁的樹林里,在那樹林中間的草地上,是野馬的天堂。少年從小就愛馬,每天都會從自己的家走到野馬活動的區(qū)域。他第一次看到野馬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根本不知道,在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野馬。那些野馬有黑色的,有棕色的,也有白色的,毛色光亮,身體高大而健碩。它們奔跑在草地上,它們馳騁在樹林之間,或三五成群,或成雙成對。少年抬頭看看天,那時的太陽正在頭頂上,明晃晃地照著。光線在樹葉之間,在馬與馬之間,在樹與草之間來回跳躍,形成了一道道斑駁、燦爛而又奇特的光景。
那一瞬間,少年的心立刻就燦爛起來。
少年又回頭看看自己的家,不由得有些傷心。
這時,一輛越野車,停在了離他十幾米的土石路邊。很快,車上走下一個身體高大的中年人。他沖少年招招手,用典型的澳大利亞口音說:小伙子,你好。這里離加油站多遠(yuǎn)?
中年人一邊說,一邊朝他走過來。他用手指了指西邊,說:在那個路口的拐角處,我不知道究竟有多遠(yuǎn),要是我走,我想我會走幾個小時才能到那里呢。也許會一天也說不好,總之,我不知道。
中年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縷憂慮,說:哦,真糟糕,我的車要沒有油了。
中年人坐在地上,很沮喪地?fù)u頭嘆息。
少年問:你要去哪里?
中年人說:我要穿過中部沙漠,到達(dá)爾文去,我邊走邊看,游玩而已。你,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少年說:我的家在這里。
中年人說:那么你的家人呢?你爸爸媽媽呢?他們有車吧?他們有沒有多余的汽油?
中年人的目光滿含期待。
少年說:我們家沒有汽車。
中年人驚訝地說:沒有汽車?那你們不出去嗎?你們不去購物買食品嗎?
少年說:我們住在山洞里,我們在森林里會找到需要的食物,我們不需要出去。
中年人仔細(xì)地看看少年的臉,說:對對,我忘記了,你是土著,這是你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墒牵膺叺氖澜绾艽蠛芫?,你還這么小,難道你還要繼續(xù)像你的祖父輩一樣,在山洞里過完一輩子嗎?你真的不想出去嗎?
中年人看著他,一臉不解。
中年人說了再見,一邊坐上車,又搖下車窗探出頭對他說:我要去看更美的世界了,年輕人。然后,車“呼”一下開出很遠(yuǎn)。少年望著車瞬間就消失了,他覺得似乎失去了什么。他跑到樹林中的野馬中間,那匹棗紅色的野馬看到他,噠噠地走過來,用頭蹭了蹭他的臉。少年將臉貼在棗紅馬的臉上,他的淚水很快就滲進(jìn)了馬那光亮的鬃毛里。
棗紅馬安靜地任憑少年的淚水,在它的臉上泛濫成災(zāi)。
幾聲清脆的鳥鳴滑過天際,少年拍拍馬,一躍而起就跳到了馬背上。
棗紅馬一聲長鳴,帶著少年朝紅土地奔馳。
少年的眼前浮現(xiàn)出很多畫面:他從出生就一直居住的山洞,除了黑白似乎沒有光陰概念,有父母,和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他們每天就像生長在這山林中的樹木、野草和各種小動物一般,生活得很原始。少年記得有幾次,有人來讓他們?nèi)ジ奖阋恍┑拇迩f住,他們說那里有學(xué)校,孩子們可以上學(xué),有超市,有加油站,有醫(yī)院等等,少年聽得津津有味,但是父母卻一口拒絕了。父母說:不去,這山林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祖祖輩輩都在這里生活,已經(jīng)生活了幾萬年了,為什么要離開呢?
少年望著父親那張黑黝黝的臉,那一頭卷在一起的亂糟糟的頭發(fā),又看看母親,母親的頭發(fā)也打著卷,黏糊糊地披散在頭上。少年很迷茫,少年就想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
少年愛山林樹木、野馬與草原。
但是,少年對外邊世界的向往,如野草一般在心頭滋生、瘋長。
棗紅馬奔馳在草原,又來到紅土地上,一直向南而去。少年騎在馬背上,思緒隨著馬蹄聲飛得越來越遠(yuǎn)。
那天,少年很晚才回到山林,回到山洞里,他看到一家人已經(jīng)橫躺豎臥地在山洞里睡著了。少年卻睡不著,他不知道中年人是否找到了加油站,他在想外邊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那一夜,少年睜著雙眼,一直到洞外射進(jìn)絲絲縷縷的光。
天亮后,少年離開了山洞,離開了山林。
少年騎上棗紅馬,一路向南。棗紅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少年終于來到一條寬闊的馬路上。他眼中的世界瞬間就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
少年歷經(jīng)磨難,徹底走出了山洞,來到了墨爾本。在這個他做夢也想象不出來顏色的城市里,開啟了另一段旅程。
20年后,那個馬背上的少年在墨爾本活出了一片新天地,娶妻生子,住起了別墅。偶爾,與妻子、兒女講起山林里的時光,他總是能聽到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在耳邊響起。
兒子說:爸爸,你小時候的生活可真幸福??!
已經(jīng)是中年的他一愣,問:為什么?
兒子說:山林里多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樹有鳥有草原,有各種動物,還有那么多野馬,你為什么要跑出來呢?
兒子滿臉的羨慕。
他一愣,耳邊再次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仿佛那匹棗紅馬正在向自己跑來。
(選自《百花園》2021年第3期)
湘妃竹
清晨,我站在后院的涼臺上,不經(jīng)意間抬頭,就會望見那一片竹子。夏日里,微風(fēng)吹來時,偶爾還能聽到“沙沙”的竹葉交響曲。那聲音聽起來如一首輕柔的音樂??蓛簛頃r,總會站在棕櫚樹下,踮腳抬頭地望著那竹子。有一次,她突然說:你看到了嗎?那些居然是湘妃竹。多難得啊,居然能在澳洲這地方看到湘妃竹。你以前怎么沒有告訴我?
她雙眼穿過斑駁的陽光,在柵欄的平行線上一躍而過。而后,就長久地停留在那些竹子上。
除了經(jīng)??吹侥莻€年老的婦人在竹林邊走動外,我確實沒有看清那些是湘妃竹。
可兒有些失望,她安靜地站了很久,目光緊緊地盯在那些竹子上。
那些竹子一定是戀人栽下的,那么美,你知道嗎?竹子上的每一個斑點,都是情人的眼淚。要是離得近一點就好了,我就能好好地欣賞那些竹子了。
可兒開始有些哀哀怨怨,目光中瞬間就布滿憂傷。我到了嘴邊的話又原封不動地咽了回去。那些天,可兒剛剛失戀。于青年男女,失戀再正常不過??墒沁@個失戀對象是可兒的初戀,兩個人10年前就已經(jīng)訂婚。這10年,可兒處處追隨著戀人的腳步,從家鄉(xiāng)到北京,從北京到澳洲。為了跟在戀人的身邊,她追得氣喘吁吁,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兩人終將修成正果之時,戀人告訴她:我們不合適。
一句千篇一律的分手話,將可兒10年的感情一筆勾銷。后來,可兒每講到這個細(xì)節(jié)時,都會哭得稀里嘩啦。她的目光癡癡呆呆地對著某一處,仿佛那里,正站著那個男人。自此后,我們都盡量避免談?wù)撃莻€人,可提起他的往往是可兒自己。
你有望遠(yuǎn)鏡嗎?
可兒靠在棕櫚樹上,依舊望著鄰家的竹子。
你還要拿著望遠(yuǎn)鏡看,被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在窺視人家,被報警可就麻煩了。我?guī)闳ス珗@看竹子吧。
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沒有把望遠(yuǎn)鏡給可兒。
自從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竹子后,可兒來訪的次數(shù)多起來。很多次,她只是安靜地靠在棕櫚樹上,對著那片小竹林張望。
我遞給可兒一杯她最喜歡的卡布基諾咖啡,她接過去抿了一小口,悠悠地說:你這咖啡比樹的可差遠(yuǎn)了。他煮的咖啡很專業(yè),我是最喜歡的。
我想說:他的咖啡再好,現(xiàn)在也去給別的女人煮咖啡了!但是,與往常一樣,看著可兒那張日漸消瘦的小臉,蒼白得似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嬰兒,我不忍出口。
那天,我?guī)е蓛涸诠珗@里散步,一路上,她只是慢悠悠地跟在身邊,卻很少說話。我請過來幾個可兒也熟悉的朋友,晚上一起燒烤。記得從前,燒烤是可兒的最愛。每次聚會,她總是喊著說:燒烤,燒烤,還是燒烤吧。如果有不同的意見,她就會與大家爭論,直到每個人都同意燒烤之后,她就會像個孩子一樣開心地大笑。于是,燒烤的過程中,她總是將盤子裝滿雞翅,然后坐在那個男人身邊,那時候,她的臉上總是綻放玫瑰一般的笑容。
希望這次,公園里燒烤也能給她帶來快樂。
朋友們到后,都各自帶了很多的東西來,琳琳知道可兒最愛雞翅,還特意帶了很多。一會兒,香味開始在公園的花草樹木之間飄散??蓛阂琅f有些心不在焉。當(dāng)我把烤好的雞翅端到她面前時,她卻一把推開盤子說:我最討厭烤雞翅的味道,快拿走!
那表情充滿了厭惡。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向了她。我想,每個人都會想起以前,她總是在燒烤時端著盤子,里面裝滿雞翅守在男人身邊的情景吧!
氣氛有些尷尬,我不知所措,小月把盤子從我手中拿過去說:謝謝親愛的,我最喜歡吃雞翅了!
燒烤在一種沉悶的氣氛中結(jié)束。
秋日的一天,日暖風(fēng)稀,白云繚繞。
我從后園的檸檬樹上摘了幾個檸檬,一抬頭,見到柵欄上邊伸出一張女人的臉。她對我笑著打招呼,她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的鄰居,我叫娜塔亞。我發(fā)現(xiàn)你和你的朋友似乎很喜歡我的竹子。如果不介意的話,歡迎來小坐。
她的中文講得如此流利!
她有80左右的年紀(jì),她說你一直安靜,從沒有吵到我,這一點我滿意極了,在你之前的那個女人,哎喲喲,真是煩死了。
她的表情變化極快,總是閃一下就顯出了另外一種表情。最后,她在越過柵欄的檸檬枝上摘了兩個檸檬,說有空跟你的朋友一起過來吧。我看著她的半個身影在柵欄那邊消失,然后又輕挪著腳步,在竹林下一閃就不見了。
好多天不見可兒,我在電話中告訴她可以去看鄰家的竹林時,她的興奮如風(fēng)在我耳邊響起。不到20分鐘,她的車就已經(jīng)停到了院子里。
娜塔亞的臉上帶著秋菊一般燦爛的笑。她拉著我們穿過木柵欄,順著草坪與鮮花包圍的小路,一直到了小竹林。果然是湘妃竹,青翠的竹節(jié)間,黑褐色的斑斑點點,別有一番風(fēng)情??蓛好前唿c,淚水毫無設(shè)防地落下。
娜塔亞拍著可兒的肩,像祖母一般將她摟在懷里。望著湘妃竹,悠悠地說:這湘妃竹啊,不知是世間多少女人的淚水凝結(jié)而成的。就算淚水再多,那也得有流完的時候,再多的苦也有消化的時候,好孩子,不哭。
過了很久,可兒平靜下來。她說:她當(dāng)初與初戀相識時,就是在公園的湘妃竹下,她第一次知道了湘妃竹的凄美傳說。后來,那個公園里的湘妃竹成了他們戀愛時光的伊甸園。
娜塔亞說:誰說不是呢?這片湘妃竹就是一個中國男人為我栽下的。世間那些最美的愛情也許都活在愛情故事里吧!
(選自澳大利亞《聯(lián)合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