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語
一顆顆剝了皮的枇杷擠在小碗里,晶瑩緊實,密密匝匝,心事重重。
初見阿青時,感覺是個傳統(tǒng)意義里的好姑娘,個子不高,有一張圓圓的臉和濃黑的大眼睛,看起來不過三十幾歲,身板黑而壯實,讓我想起老家務(wù)農(nóng)的嬸嬸。
我對她們有著比較統(tǒng)一刻板的印象:憨厚,老實,任勞任怨。
遇到她是在病房里,作為我隔壁床的病友。初次見面,共處一室,彼此還有些陌生和拘謹,我們分別坐在自己的床上,朝著同一個方向發(fā)呆。
我以為我們會相安無事地度過這段住院時光,不說話,不交流……直到我做完半麻手術(shù)后被推出來。
醫(yī)生說,我對疼痛敏感,對麻藥不敏感,也就導(dǎo)致了手術(shù)過程異常艱難,當(dāng)我大汗淋漓地被推回病房,心里其實一直在回想網(wǎng)上看到的“關(guān)于孤獨的十個定義”。
其中有一條就是,自己做手術(shù)。我想:“而今老子也做到了!”
正當(dāng)我沉浸在孤獨的氛圍中孤芳自賞時,她艱難地扶著欄桿挪過來, 那張黑而圓的臉湊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問我:“剛才我聽見好慘的叫聲,是你???”
這是我跟阿青的第一次正式會面, 顛覆了我對“ 江南姑娘” 的認知,因為她膀大腰圓,很像我們北方人,憨厚的笑容竟然莫名讓我產(chǎn)生了一絲親切感。
其實她的笑很靦腆,放不開,就跟我嬸嬸一樣,長期的務(wù)農(nóng)和辛苦的生活讓她就算笑起來也會微微皺著眉,永遠不會開懷大笑,就像她床頭擺的那一碗枇杷,晶瑩剔透的果肉下面隱隱露出核的黑色, 滿懷心事的樣子。
其實手術(shù)室和病房相隔甚遠,長長的直筒狀走廊想必回聲很好,我啞著嗓子點點頭,告訴她:“是我,整層樓只有我一個人做手術(shù)?!?/p>
她咋舌:“你嗓門可真亮?!?/p>
恢復(fù)的日子漫長而無聊,腿上帶
著傷,手上帶著針,什么都做不了,醫(yī)院很寂靜,沒有人陪我說話。
只有每天下午兩點的換藥伴隨著我,要把前一天的藥棉花掏出來,然后擦洗傷口,再塞新的藥棉花進去,每每我在換藥室叫得聲嘶力竭,淚眼婆娑地挪回病房時,對正在床上嬉笑看劇的阿青產(chǎn)生了無限的羨慕。
她是不寂寞的,她有劇可看,還有人陪。
而且是倆!
醫(yī)院規(guī)定只能有一人陪床,但是阿青有兩個,白天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干瘦男人,看起來得有五六十歲了,好像是阿青的父親。雖然老,但精神矍鑠,走起路來腰桿都不彎,他早上十點來,呆到晚上八點走,之后要等到九點,另一個才會來。
九點多來的是個中年男人,個子不高,看起來與阿青年紀相仿,一樣黑黑壯壯的,是個訥言少語的漢子。
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阿青的丈夫了。我很少能聽見他講話,因為他跟阿青也甚少交流,走進病房兩個人對視一眼,算是打過招呼。阿青繼續(xù)刷劇,他則拉開陪床開始睡覺, 睡到第二天早上九點起來走人。
這兩個陪床你來我往,中間隔著一個小時的時間差,就像是鐘表上的時針和分針一樣有條不紊,準時準點,但永不相遇。
我打發(fā)時間般地窺探,揣摩著三個人的關(guān)系。
每次老頭踏入病房的時候,都是阿青最開心的時候,是沉寂了一整個晚上的歡欣雀躍,如同孩童見父一般,撒嬌
賣萌,憨態(tài)可掬。
疾病讓人原本信手拈來的一些事變得極為不方便,包括但不限于洗澡、如廁和買飯。老頭每次來醫(yī)院,拎著形形色色的好吃的,滿滿一大包,頗有那種網(wǎng)羅天下的架勢,好像生怕阿青吃不好吃不飽,看得我極其羨慕。
尤其是某一天,阿青看著剛剛拎過來的滿滿一床的飯菜,對老頭說:“我想吃炒面,你去給我買!”
那神態(tài),仿佛是陳奕迅在我耳畔嘶吼:“被偏愛都有恃無恐……”這種在我爸眼里絕對是作死邊緣反復(fù)橫跳的行為, 到了老頭這里居然是寵溺地點點頭:“好,我這就去給你買?!?/p>
出去之前看我一個人, 還不忘問我:“小姑娘餓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給你買。”笑容那叫一個慈祥,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燒烤炸串小酥肉, 最終沒有好意思要。
她也會撒嬌讓他幫她洗頭發(fā),我看著這個老頭非常細心地打了水,洗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茍,最后還自帶了風(fēng)筒幫她吹干,心里那叫一個羨慕。
什么時候我那嚴肅了一輩子的退伍軍人老父親也可以如此體貼溫柔呢?
吃枇杷的時候, 老人給她剝好了, 放在小碗里,一個一個,密密匝匝,果核吐在旁邊的紙巾上,最后又由老人統(tǒng)一收走。
我是沒有吃枇杷的愛好的, 當(dāng)然了,枇杷清甜好吃,主要是嫌麻煩,皮薄肉嫩,一不小心搞得汁水橫流,滿手黏糊糊。阿青簡直是把所有的麻煩全都留給了老人,而老人呢,也樂呵呵的, 樂于解決阿青的麻煩,相比之下,那個
同樣黑而壯實的丈夫就如同空氣一樣。每當(dāng)晚上九點,當(dāng)那個三十多歲壯
實的中年男人踏進病房,整個房間似乎就從中間的燈泡開始割裂成了兩個極端,我這邊熱熱鬧鬧,而阿青那邊則透露著詭異的安靜。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和溝通,男人來了倒頭便睡,而阿青會在他來了之后,依然自己舉著吊瓶上廁所,不好意思地問我:“可以幫我開一下門嗎?” 讓我不禁開始懷疑他來的意義。
畢竟我遇到阿青時, 只有二十歲, 正是對愛情心懷浪漫的年紀, 在我看來,倘若一對夫妻最終真的走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莫不如轉(zhuǎn)身離開,于是對男朋友咬耳朵:“你看看,到底還是爸爸最好,這個男的,來不來,也沒什么區(qū)別嘛……”
凌晨五點,我聽見了非常激烈的爭吵聲, 夾雜著方言, 聽不真切, 只有“嘭”的一聲,甩上門的巨響,然后一切歸于沉寂。
現(xiàn)在想來,這一聲門響,應(yīng)該是事情發(fā)生變化的拐點,我們終于在她出院之前搭上了話,因為老人在早上照常來到病房。
兩個病床之間拉著厚厚的簾子,在此之前, 我只能聽見聲音,并不能知道隔壁的情況。護士姐姐進來給我打針的時候,忽然隔著簾子呵斥:“你們兩個不要躺在一張床上??!”
幸好中間有簾子,沒人看到我的八卦和她的尷尬。
其實一切早就有跡可循,阿青和這個老人之間的關(guān)系,說是情侶,年齡不對,說是父女,行為不對。
我打發(fā)時間般地窺探,揣摩著三個人的關(guān)系,其實早就已經(jīng)暗暗猜出,但是秉承著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心態(tài),不問也不說。
倒是阿青主動來跟我解釋,這天老頭買了白玉枇杷, 金黃的果子圓溜溜, 剝開來滑膩膩。
阿青已經(jīng)康復(fù),馬上要出院了,我手上還帶著留滯針,除了被推出來的那一次,她是第二次離我這么近,坐在我床頭, 剝枇杷給我吃, 期間欲言又止, 我就看著她的手連吃三四個,她才吞吞吐吐地開口。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很奇怪。”
話都說到這份上, 裝傻充愣更尷尬,我只能搖搖頭:“其實我覺得還好。”我假裝淡定吃枇杷,其實心里歡呼
雀躍:快說!我要聽八卦!
“你猜我多大了?”阿青忽然問我。我看著她圓圓的臉盤,其實跟我四
十歲但是因為同樣是圓臉而顯年輕的嬸嬸差不多,三十幾這個數(shù)字在我嘴邊盤旋了很久,阿青終于主動告訴我:“我今年二十七了?!?/p>
我松了口氣,幸好沒說?!澳悄悴虏滤啻罅??!?/p>
好家伙,又一個死亡問題。
“他已經(jīng)四十七了?!痹谖页聊臅r候,阿青又告訴我,“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p>
提到那個老人的時候,阿青眼睛里有光,幸福的姿態(tài)雖然很怪異,但確實是幸福著的,我在阿青回憶般的講述里拼湊出一對陌生男女的經(jīng)過。
阿青已經(jīng)結(jié)婚, 如今是第三個年頭,可是他們認識的時間,比阿青結(jié)婚
的時間還要長,算是早早相戀,那時候老頭就已經(jīng)離婚,是單身。
“那為什么不在一起呢?”
阿青搖頭,有些無奈:“年齡相差太大,家里不同意啊……”
又說:“他也怕他走了之后我無依無靠…… 后來年紀大了, 家里催著結(jié)婚, 就結(jié)婚了……”
我一直以為三角戀情,都是像李碧華筆下那般,癡男怨女,風(fēng)光旖旎,至少是一個有錢一個有貌。
這樣樸實無華的三角戀情,給我的認識造成了不小的沖擊,可能是我當(dāng)時的表情過于訝異, 阿青說得更加小心: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p>
我搖頭。
我感覺這件事她好像做錯了,她也好像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千夫所指的恥辱臺上,人人都可以指責(zé)她,卻說不上錯在哪里。
是錯在她在少不更事的年紀里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人?
還是她被催之下分手結(jié)婚,企圖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這手里的枇杷瞬間就不香了,她還是把剩下的大半箱留給我, 叫我慢慢吃, 很體貼地叮囑我, 不要總是不吃飯。
她出院的那天是中午, 丈夫沒有空,那個老頭接她走,手里提了大包小包,臨走的時候她加了我的微信,笑著說等我出院一起玩。
醫(yī)院的床位很緊缺,人來人往,更
替不絕。我照常去換藥,聲嘶力竭紅著眼眶挪回來,不過十五分鐘的功夫,隔壁的病床換了一位老奶奶,床中間的簾子終于被拉開,我跟她又一次坐在各自的床上,朝著同一個方向發(fā)呆。
不知道阿青現(xiàn)在在干什么,她說她很想有一個小孩,可惜結(jié)婚三年了都還沒有。
她給我剝枇杷的眉眼認真而溫柔, 枇杷是老人買的,我在她對孩子向往的語氣里忍不住腦補他們的未來,然后又及時剎車,訕訕地說:“你這么好,以后一定是一個好媽媽。”
枇杷忽然凹陷下去一塊,汁水流出來,她有些驚訝地問我:“你真的這么認為?”
這樣一個喜歡孩子的,又卑微得小心翼翼的阿青,她在干什么呢?
后來我出院了,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給她發(fā)了微信,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拉黑了我。倒是不生氣,只覺得很感慨,她就
像一個小小的蝸牛, 縮在自己的殼里, 因為種種因素,伸出觸角來觸碰一下外面的世界,又很快縮回去。
我沒有再去找她,因為我知道無論她欲蓋彌彰的解釋,還是主動索要聯(lián)系方式后來卻拉黑,都是她心里被一個陌生人突然窺視的慌張,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去打擾。
只有她留給我的半箱枇杷,出院后我把它帶回了家,因為怕扔掉浪費,到底還是剝皮摘肉,一個個圓溜溜地放在小碗里,密密匝匝,心事重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