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五 楊文瑾
當?shù)貢r間2021年8月12日,阿富汗喀布爾,由于塔利班的進攻,眾多北部省份流離失所的阿富汗人涌入首都喀布爾,逃離塔利班控制的地區(qū)。
這些天,阿富汗的驚天巨變占據(jù)了各大媒體的頭條。
美國撤軍,塔利班再次入主喀布爾,總統(tǒng)加尼離開阿富汗……在這次不可預知的局勢動蕩中,許多普通人的生活脫離了正常軌道,許多人的命運,將被改寫。
他們當中,有想成為阿富汗外長卻等來政府倒臺的軍人;有被困喀布爾無法繼續(xù)學業(yè)的留學生;還有為了遵守合約而放棄回國的在阿富汗經商的華人。
身處亂局之中,他們有何感受?未來,他們何去何從?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我的親戚大部分都是在加尼政府從事軍事、國防工作。自小耳濡目染,我也希望能成為一名軍人,上戰(zhàn)場殺敵。
17歲那年,我決定入伍。剛開始,家人有些反對,但在我的堅持之下,父母終于同意了。到軍校那天,父親親自將我送到了學校門口。
我的父親是一名大學老師。在阿富汗有各式各樣的政治、宗教組織,但他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個組織,也不允許我和其他兄弟姐妹參加任何組織。我永遠記住父親的教誨:你就是阿富汗這個國家的軍人。
畢業(yè)后,我遇到了一個與中國結緣的機會——安徽合肥陸軍軍官學院的獎學金考試。有300多人參加考試,只錄取5人。我通過了6輪選拔,終于得到了這次機會。
2013年,我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周圍都是黑眼睛、黑頭發(fā)的人,說著另一種語言,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要努力學習。慢慢地,我交到了許多中國朋友,漢語也慢慢進步,還在學院的刊物上發(fā)表了文章。
5年后,我回到阿富汗,升任排長。在上任之前的空當,我在美軍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里的一家飲料公司當翻譯,想掙些外快。
有一天,我和一個外國工程師在樓頂抽煙,他看著天空突然問我:“每小時有20多架美國飛機在你的家鄉(xiāng)飛來飛去,你心里不難受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這個問題,每天都在我的腦海里回響。本來以為當了軍人,就能去打擊敵人,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國家的亂局,什么也做不了。這件事讓我改變了人生方向,我決定去學習國際關系,將來做阿富汗的外交部部長,獲得更大的力量去解決阿富汗問題。
于是,2019年,我來到蘭州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攻讀碩士。父親很支持我到中國求學,他說,阿富汗很多時候都無法保障自己的國家安全,但中國從來沒有欺負過我們。中國企業(yè)還在我家附近修了路。
本來以為事情能夠一步一步往前推進,但我沒想到,美國說撤軍就真的撤了,而塔利班重新回到了喀布爾。
我非常擔心我的親人。
雖然塔利班說不報復政府人員,但誰知道呢?我有兩個在加尼政府工作的哥哥在喀布爾,塔利班目前沒有對他們做什么,暫時安全。
現(xiàn)在,前副總統(tǒng)阿姆魯拉·薩利赫與前阿富汗塔吉克族軍事領導人艾哈邁德·馬蘇德在潘杰希爾省聯(lián)合對戰(zhàn)塔利班。
我的舅舅就是潘杰希爾中的一員。
最近幾天,潘杰希爾在不斷增兵,進入了戰(zhàn)斗準備狀態(tài)。我想,一場惡戰(zhàn)可能在所難免。
塔利班說要組建一個包容性政府,我覺得目前離實現(xiàn)這個目標還很遠,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我大學本科、研究生都在中國就讀,如今是浙江大學世界史專業(yè)的在讀博士。
2020年做過最后悔的事,就是離開中國。我去年初簽證到期了,就從中國回到喀布爾,結果遇上新冠疫情暴發(fā),現(xiàn)在又是阿富汗政權更替,我感覺要順利畢業(yè)應該很難了。
在家快兩年了,我都不怎么敢出門。自從美軍宣布從阿富汗撤軍,局勢越來越混亂,各種各樣的極端組織發(fā)起了大大小小的襲擊。不過,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2017年有一天,我路過喀布爾的伊拉克大使館,突然里面?zhèn)鱽肀?,后來知道是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策劃的襲擊。身邊沒有一個人恐慌、騷亂,就像對面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我還遇到過幾次更近的襲擊,還好我都沒有受傷。
去年10月,我的老家楠格哈爾省加尼克希爾區(qū)發(fā)生了汽車炸彈襲擊。爆炸就發(fā)生在我家門口,我的堂弟死了,還有很多親人受傷,接到電話后我父母馬上從喀布爾趕了回去。
那次爆炸炸死了好多年輕人。
我們很傷心,想報仇,但沒有辦法。普通人去哪里找恐怖分子報仇呢?
造成阿富汗今天這種局面,我覺得美國要負很大的責任。
上世紀80年代,美國為了對抗入侵阿富汗的蘇聯(lián),制作了很多宣傳“圣戰(zhàn)主義”的教材,給阿富汗的學生看,培養(yǎng)恐怖分子來幫自己對付蘇聯(lián)。本來阿富汗沒有極端組織的,現(xiàn)在卻有20多個。
現(xiàn)在阿富汗問題沒有解決,美國說走就走,導致局勢混亂,讓大家都知道了美國不靠譜。
美國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工作原因,我常駐位于喀布爾的阿富汗中國城,時而奔走于中阿之間。
阿富汗中國城于2019年建立,為的就是能團結在阿富汗進行經貿、工業(yè)投資等活動的中國人,給大家在這個戰(zhàn)亂不斷的國家有一個工作生活的平臺。
在阿富汗“變天”之前,大部分的中企人員出于安全考慮,已陸續(xù)回國。而我們選擇留下,主要是希望遵守和阿富汗合作伙伴的合約。正如中國阿拉伯經貿促進委員會主任余明輝接受采訪時所說:“不想給阿富汗留下中國人不講信用,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沒有定力的印象?!?/p>
7月29日,我從北京回到喀布爾。沒想到這一次回來,我見證了歷史。
塔利班8月15日進入喀布爾,我收到了鋪天蓋地來自國內親朋及媒體的關心與問候。在中國城,一切都安好,除了網絡受到影響。當天晚上我們加強了警備工作,但沒有想象中的大騷亂出現(xiàn)。就是美軍撤離使館人員的直升機飛了一夜,聲音很大,著實影響了休息。
第二天早上5點多,我就被國內關心我安危的朋友們來電叫醒。那是個晴天,陽光燦爛。我看了看窗外的大街,慢慢的,流動攤販的早餐車來了,叫賣聲一如既往的熱情;長途大巴也漸漸忙碌起來。
現(xiàn)在街道上會有塔利班的人員執(zhí)勤巡邏,周圍的女士、小孩來來往往,還有小朋友送瓶裝水,讓我有些吃驚。
相比起城里的平靜,機場的情況比較緊張,還有交火的情況。每天都有塔利班人員維護秩序,朝天鳴槍示警。其實并沒有多大作用,著急離開的人群拼命往通道里擠。
我常常和不同的阿富汗人交流局勢問題,大家意見不一。沒有人能預料明天的阿富汗,沒有人能說得清阿富汗未來的走向。大量人員天天擁堵機場想要離開,就是對未來的不信任,這對日后新政府的運行是個需要關注的問題。
很多人對阿富汗的印象只有貧窮和戰(zhàn)亂,其實阿富汗有著豐富的礦產,新興市場和新能源資源是它的巨大財富。阿富汗人對我們也比較熱情友好,我常跟他們學習當?shù)卣Z言,也會教他們中文,還讓石頭剪刀布的游戲在阿富汗孩童中流行起來。
現(xiàn)在生活中比較不便的是經常停電。為了安全起見,中國城已經暫時歇業(yè),我們要減少外出。辦公室的阿富汗雇員來幫我清洗窗簾,并一再阻止我想要出門的心。我還收到了許多阿富汗朋友的來電和關心。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