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枝秀［浙江海洋大學(xué)東海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浙江 舟山 316000］

一、至善人性之悲美

《邊城》的故事發(fā)生在湘西邊境一個名為“茶峒”的小山城。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茶峒憑水依山而建，風(fēng)景如畫，靜謐安寧，涵養(yǎng)了茶峒人至純至潔的人性。在茶峒，人人皆善，無論是天真活潑的翠翠、敦厚樸實的老船夫，還是船總順順，天保、儺送兩兄弟和楊馬兵，都閃耀著茶峒人特有的人性美光芒。沈從文將其“愛”與“美”的思想同樣貫穿在了《邊城》始終，這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被沈從文搭建得極為豐滿。

一條渡船，一只黃狗，一老一少的老船夫和翠翠相依為命，共同在這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生活。翠翠為風(fēng)日所養(yǎng)，以山水為樂，大自然塑造了她純潔善良的心地，天地賦予了她活潑生動的靈氣。翠翠有著小女孩的嬌怯，卻也有著超乎同齡女孩的懂事細心。她依戀爺爺，會向爺爺撒嬌讓爺爺陪著看龍舟賽會，也會在爺爺撐渡船疲倦之際主動為爺爺分擔(dān)。老船夫為人忠厚，即便有人因過渡不必出錢過意不去而往渡船上擲錢，他不是硬塞還回去，就是托人去買茶葉和草煙慷慨奉贈給過渡人。老船夫為渡船奉獻了自己的一生，除此之外他最牽掛的便是唯一的孫女翠翠，他把最好的愛給了翠翠。但在老船夫和翠翠之間，有一個最致命的問題：缺乏溝通。因為家庭的特殊性，翠翠對任何事情都謹慎小心，從來都是含蓄地透露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翠翠自幼父母雙亡，老船夫即便一路陪伴翠翠成長，卻也不曾了解一個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心事，雖然對翠翠的婚姻操心，但沒有顧及翠翠的所思所想。翠翠也明白家中境況，選擇隱藏自己的心事；爺爺教會翠翠隱忍堅強，卻沒有教會翠翠自信地表達。

天保、儺送兄弟亦是被這種人性之善束縛，最終難逃悲劇的降臨。他們同時愛上了翠翠，卻沒有彼此反目成仇，而是約定了一個公平而浪漫的方式競爭：去山上唱山歌博得翠翠的歡心。天保知道自己的歌聲不敵儺送，就沒有開口，把機會讓給了儺送。不久后天保因得不到心上人郁郁寡歡，下清浪灘不幸溺死；儺送因為對天保的死心生愧疚遠走他鄉(xiāng)。天保的大度以及他與儺送的手足情深令人感慨，這是只在茶峒那樣的理想世界中才存在的人性美。但它最終還是牽絆了儺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這種美也因此帶上了苦澀的滋味。

沈從文在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后，始終籠罩在歷史的黑暗、不安當(dāng)中，他所目睹的社會丑陋的一面使他無比向往人性之善、人性之美。正如他談及《邊城》時所言：“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泵髅魇且蝗荷屏嫉娜?，卻最終釀成悲劇。善良本無錯，只是當(dāng)這一群地位、性格、家庭背景等因素不盡相同的人開始有了交集，沖突、矛盾卻因善良無處化解，悲劇來臨之時也無處遁逃。

二、純真感情之悲美

與腐朽黑暗的城市生活不同，茶峒民風(fēng)淳樸，左鄰右舍的村民皆是重情重義之人，質(zhì)樸純真是沈從文筆下感情之美的基調(diào)。其中，爺爺與翠翠相依為命的祖孫親情、翠翠與儺送無疾而終的愛情尤令人深陷美麗的感傷。

翠翠與爺爺在碧溪岨的生活悠然自得。翠翠是爺爺?shù)馁N心小棉襖，爺爺給翠翠最堅實最溫暖的臂彎。端午節(jié)看賽龍舟會，爺爺怕翠翠一個人進城去看感到無趣，連夜趕到城里請了熟人替自己看一天渡船，自己陪翠翠進城玩了一天。夜晚，爺爺喝了酒沒能來得及去接翠翠，翠翠便與爺爺開玩笑說自己被“大河中的鯉魚吃去了”。翠翠也曾依傍著爺爺坐在柔和的月光下，與爺爺同吹一根蘆管。翠翠與爺爺?shù)囊谎砸恍兄g，無不傾注了爺爺對翠翠的疼愛，吐露了翠翠對爺爺?shù)囊缿佟?/p>

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構(gòu)建的愛情世界，沒有轟轟烈烈和跌宕起伏，只有溪流般的平靜、恬淡。翠翠與儺送的愛情萌芽于第一次在城里看龍舟時的相遇。還不知道彼此身份的他們，由對話展開了他們純真自然的愛情故事。翠翠以為受到侮辱時蹦出的一句“悖時砍腦袋的”，使得翠翠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真實，愛情氛圍質(zhì)樸而自然，可以感受到青春期少男少女感情萌動的喜悅。但那時還懵懵懂懂的翠翠不懂愛情，對儺送的愛慕早已在心間播種而不自知。即使是在王鄉(xiāng)紳大姑娘與儺送的“碾房陪嫁”事件后確認了自己對儺送的愛，翠翠依舊十分謹慎含蓄，不敢向老船夫提出，更不敢向儺送表明自己的心意，這也導(dǎo)致了他們愛情的悲劇。

逐漸地，這份愛情由翠翠與儺送的自發(fā)而變得被動。尤其當(dāng)天保、老船夫等人介入以后，變得更加復(fù)雜交錯。直至老船夫隱約察覺到天保、儺送兄弟都喜歡上了翠翠，又給他們設(shè)置了“車路”“馬路”的難題，三個年輕人之間的誤會陷入矛盾的深淵。正是因為老船夫擔(dān)憂翠翠會重蹈他女兒的覆轍，害怕翠翠會因為歌聲而走向愛情的毀滅，甚至是生命的消亡，對于翠翠的婚姻他一直很謹慎。在順順家他三番兩次詢問親事，也讓順順覺得老船夫是在“過度關(guān)心”，卻在另一頭讓翠翠失去了話語權(quán)。天保決定退出儺送和翠翠的愛情后不幸墜船，更加速了翠翠與儺送愛情的悲劇——順順覺得老船夫不懷好意，毅然決然不再同意翠翠嫁入家門。至此，老船夫一病不起，儺送漂向遠方，翠翠失去了心中所愛。雷雨交加的夜晚，老船夫帶著未能完成翠翠婚事的心事死去了。

當(dāng)所有純潔美好的情感在一片和諧寧靜之中朝著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時，一切又突然開始變得陰差陽錯。像做了一場夢，所有的美好突然成了不現(xiàn)實的奢侈。爺爺留下翠翠一人繼續(xù)他渡船的事業(yè)，儺送和翠翠的愛情如泡影般一晃而過。但過去種種未能延續(xù)的純真淳樸的感情留在了翠翠的腦海心田，烙印在了這座叫茶峒的小鎮(zhèn)，刻在了沈從文和眾多讀者的心靈深處。沈從文在所有交織融合的感情背后，實際上是想展現(xiàn)出一種自然健康的生命形式，但在命運的捉弄下，這樣的生命形式也自然難逃幸免。

三、宿命輪回之悲美

在《邊城》中，似乎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踏上“死亡”的列車。這也是沈從文想要在《邊城》中傳遞的一種“宿命”意識：所有人都應(yīng)該相信天命，所有人都終將面臨“出走”或“死亡”，正如翠翠父母的死、爺爺?shù)乃?、天保的死以及儺送的出走。但沈從文又從這種“宿命”意識當(dāng)中跳脫出來，站在一個制高點俯瞰所有的悲劇，認為人生本就充滿不確定性，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性使得人性熠熠閃光。與一切的不期而遇做斗爭，就是人生的主旋律。

老船夫在彌留之際對翠翠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崩洗蛎靼滓磺凶杂卸〝?shù)，分別是必然，死亡更是必然?？傆幸惶齑浯湟矔鎸@“要來的”孤獨和死亡，但在命運的魔掌伸向她之前，老船夫希望她能有堅韌的意志和獨自承擔(dān)的勇氣。沈從文在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正是他對于自己人生的寫照。

《邊城》以一種平白淺淡的語言緩緩展開一個個關(guān)于命運的悲劇的敘述，使得小說的字里行間天然帶有一種悲美?！哆叧恰吩陂_端就已有對翠翠母親悲劇的描述。翠翠的母親與茶峒軍人因唱歌相熟未婚先孕，軍人想與翠翠的母親一走了之，但翠翠的母親不愿拋下獨身的父親。軍人見狀又因內(nèi)心有悖責(zé)任而服毒自殺，翠翠的母親也在生下翠翠后故意喝冷水而死。這暗示了后文老船夫擔(dān)心翠翠會像她的母親一樣投身愛情的悲劇，雖然翠翠自始至終沒有得到過自己的愛情，但也和母親一樣為愛情而神傷，這也成了一種隱藏的輪回。

小說最后楊馬兵告訴了翠翠以前老船夫從未與她提及的故事。翠翠一夜之間長大成人，悲痛并沒有壓垮她，反而使她更堅強。坍圮的白塔被重新修建，翠翠也繼續(xù)著老船夫的渡船事業(yè)。楊馬兵作為《邊城》中較少提及但不可或缺的人物，是沈從文在小說最后留下的一抹溫情，善良的楊馬兵選擇陪伴在翠翠的身邊，就像老船夫陪伴著翠翠一樣。生活終將回歸平靜，但暴風(fēng)雨依舊會來，只是沒人知道何時會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邊城》以這樣一句留有懸念的話語戛然而止。翠翠在等待儺送的歸來，也在重新尋找生活希望。

四、結(jié)語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在《邊城》中，沈從文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這種悲劇美。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故事在期待中破碎，在希望中隕滅，溫暖而凄冷，美麗而憂傷。《邊城》以其獨特深邃的悲美意蘊，留給后世深刻的思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