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軍［山東省濟(jì)鋼高級中學(xué)，濟(jì)南 250100］

北宋黃庭堅主張詩文創(chuàng)作應(yīng)“無一字無來處”，通過化用前人詩句，以故為新，“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與黃同時代而稍后的著名詞人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獨(dú)創(chuàng)“易安體”，其詞作“尚故實（典故）”，多化用，無斧鑿之痕，有渾成之妙，影響深遠(yuǎn)。本文擬從化句、化意、化境三個方面嘗試分析李清照詞作的化用現(xiàn)象。

一、化句

化句就是化用前人成句。詩詞作品中，化句最常見。有直接借用前人詩文成句者，有將前人詩文成句稍作調(diào)整、增刪而化用者。李清照詞作中“直用”前人成句的例子并不多見，僅舉二例：

庭院深深深幾許 ？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臨江仙》上片）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嬌·春思》下片）

前例，詞人于詞前著一小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崩钋逭諅魇赖膬墒住杜R江仙》均借用歐陽修成句，表達(dá)庭院深鎖、閨情落寞、老去無成的人生感慨，情境融合如水乳，可謂善用成句之典范。后例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語本 《世說新語·賞譽(yù)》，用以描寫初春美景：晨霧凝結(jié)成露，在草葉上閃爍欲滴；梧桐初發(fā)新芽，柔嫩細(xì)膩，進(jìn)而使人產(chǎn)生些許游春之意。詞人借用此二語入詞，自然恰切，如風(fēng)過水無痕。清代沈祥龍在其《論詞隨筆》序中說：“用成語，貴渾成，脫化如出諸已”，并肯定李清照 “用 《世說新語》，更覺自然”。李清照詞作中化用前人成句的例子很常見。如 《春光好》：

看看臘盡春回。消息到、江南早梅。昨夜前村深雪里，一朵先開。盈盈玉蕊如裁。更風(fēng)清、清香暗來。空使行人腸欲斷，駐馬裴回。

這首詞寫詞人南渡之后輾轉(zhuǎn)逃亡路上所見，描寫的主體是早梅。詞人連續(xù)化用前人成句?！白蛞骨按迳钛├?，一朵先開”化用唐代齊己《早梅》中的“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從視覺寫花開；“細(xì)香暗來”化用宋代王安石 《梅花》中的“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從嗅覺寫花香。其他例子，如 《殢人嬌·后庭梅花開有感》中“坐上客來，尊前酒滿”，化用《后漢書·孔融傳》句“坐上客恒滿，樽中酒不空”；《七娘子》中“清香浮動到黃昏”，化用宋代林逋《山園小梅》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中“忍聽林表杜鵑啼”，化用唐代李中《鐘陵寄從弟》句“忍聽黃昏杜鵑啼”。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無論是直用成句還是化用成句，要領(lǐng)在自然順暢，了無痕跡。因為前人某些成句對“此情此景”表意已足，“自作語甚難”，而化用成句不僅使作品言簡義豐，而且還有厚重感，所以，化句便成為文人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修辭方式。

二、化意

化意，就是化用前人詩意（或詞意、文意）?；蝽樒洹耙狻倍碛蟹?。比較下面三首詞的片段：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頭，無計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下片）

惜分長怕君先去，直待醉時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頭。（賀鑄《眼兒媚》下片）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李清照《一剪梅》下片）

三首詞都表達(dá)了愁情難以消除的無奈。范詞寫懷鄉(xiāng)思親之愁，這種愁借酒難銷，一會兒顯現(xiàn)眉間，一會兒又落入心頭，不可回避。賀詞以時間為經(jīng)，以心情為緯，今夜醉酒，愁在眼前；明朝分手，愁在心頭；后日相思，愁在眉頭。李詞將范詞、賀詞融合，著“才下”“卻上”二語，逼真地寫出“此情”無計消除。從師承上看，李詞化用了兩位前輩的詞意并有所發(fā)展。正如清代王士禎《花草蒙拾》所認(rèn)為的，李詞“特更工耳”。再如《浣溪沙·閨情》：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對比唐末詩人韓偓《偶見背面是夕兼夢》詩后四句：

2.2 乳腺癌組織中l(wèi)ncRNA GAS5表達(dá)與臨床病理特征的關(guān)系 lncRNA GAS5的表達(dá)在不同年齡、腫瘤大小、病理類型中差異無統(tǒng)計學(xué)意義(P>0.05)。與淋巴結(jié)無轉(zhuǎn)移患者相比，當(dāng)出現(xiàn)淋巴結(jié)轉(zhuǎn)移時乳腺癌組織中l(wèi)ncRNA GAS5的表達(dá)顯著降低，差異有統(tǒng)計學(xué)意義(P<0.05)。在不同AJCC分期中，lncRNA GAS5的表達(dá)差異有統(tǒng)計學(xué)意義(P<0.05)。且隨著臨床分期進(jìn)展，其表達(dá)逐漸降低。提示，乳腺癌組織中l(wèi)ncRNA GAS5的表達(dá)與癌癥進(jìn)展相關(guān)。見表1。

眼波向我無端艷，心火因君動地然。莫道人生難際會，秦樓鸞鳳有神仙。

兩者都表現(xiàn)了熱戀中的青春少女和情人相會并相約再會的情景，內(nèi)容基本將同。在人物塑造上，都通過“眼波”來表現(xiàn)女子的熱情主動，大膽開放。顯而易見，李詞化用了韓詩的詩意，只不過李詞“被人猜”一語表達(dá)得更有韻味，韓詩“無端艷”“動地然”則略顯直白。所以，在“相約再會”這一情節(jié)上，詞人又借鑒了唐代元稹《鶯鶯傳》“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半戶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意，以一句“月移花影約重來”把女子渴望再次見面的迫切心情含蓄而優(yōu)美地表達(dá)出來。

同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蝶戀花·上巳招親族》）化用蘇軾《吉祥寺賞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詩意；“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則在“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宋·鄭文寶《柳枝詞》）和“無情汴水向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洲”（蘇軾《虞美人》）的基礎(chǔ)上不斷翻新出奇，產(chǎn)生了出藍(lán)之效果。

或反其“意”而生出新意。如詞人的 《孤雁兒》下片：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寄梅”典出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

陸凱與范曄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詣長安與曄，并贈花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p>

此《孤雁兒》借詠梅悼亡。此時詞人丈夫去世，風(fēng)雨瀟瀟，催下傷心淚。詞人早年和丈夫踏雪尋梅、持酒賞梅，念茲則歷歷如在目前。而今花開如期卻人去樓空，何人可與共賞？詞人多么希望能折下一枝梅花寄給丈夫啊，可是，人間天上，陰陽兩隔，如何能夠！詞人反用“寄梅”詩意，通過“梅無可寄”表達(dá)內(nèi)心之無盡悲愁，愁情更進(jìn)一步。

三、化境

化境就是借鑒前人作品中的氛圍情境而另鑄新詞。詞人有兩首詞就是“化境”而成的，巧合的是，這兩首詞仍與韓偓的詩有關(guān)，可見詞人對韓偓詩的熟悉與喜愛。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比較韓偓的《懶起》：

百舌喚朝眠，春心動幾般。枕痕霞黯澹，淚粉玉闌珊?；\繡香煙歇，屏山燭焰殘。暖嫌羅襪窄，瘦覺錦衣寬。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

韓偓之詩，寫閨中少婦慵倦之狀：春來懶起，春心萌動；面留枕痕，粉淚婆娑；香歇燭殘，心緒煩亂；臥看海棠，珠簾不卷。詞人之小令，作于新婚之后：因雨疏風(fēng)驟而醉酒，因醉酒而濃睡；想起院中海棠，試探著問女仆，心情惴惴；女仆回答時心不在焉，使詞人陡生怨怒。詞人化用韓詩后四句之意境，通過主仆對話，表達(dá)傷春之情。較之于韓詩中閨婦 “一懶到底”的平直，李詞創(chuàng)出的許多波折，已非韓詩所能比。清代黃蘇《蓼園詞評》評價說：“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澹，跌出‘知否’二句來。而‘綠肥紅瘦’，無限凄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zé)o數(shù)曲折，自是圣于詞者?！?/p>

其二為《點(diǎn)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比較一下韓偓《偶見》：

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diǎn)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

兩者所營造的情境基本相同：打秋千、有些疲倦、見客人來、羞怯跑開……都善于運(yùn)用細(xì)節(jié)，表現(xiàn)少女春情萌動的嬌羞姿態(tài)。雖然有人批評李詞直用前人詩句擴(kuò)展成文 “終智在人后”（清代賀裳 《皺水軒詞筌》），但韓詩的描寫，如“解羅裙”“指點(diǎn)”“和笑”“手搓”等，未免流于粗疏直露，而李詞中 “襪刬”“釵溜”“羞走”“倚門”“回首”“嗅梅”等一系列動作，卻將少女驚喜、羞怯、欲走還留的復(fù)雜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兩相比較，李詞可謂“曲盡情悰”（明代錢允治語）。

本文列舉分析了李清照詞作中化用的例子。其實，李清照的詞作也常被后人化用。如明代楊慎《詞品》舉辛棄疾“泛菊杯深，吹梅角暖”一句，說他化用了李清照的“染柳煙輕，吹梅笛怨”，并認(rèn)為辛詞“改數(shù)字更工，不妨襲用”。清代李佳《左庵詞話》中說：

易安詞“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葉上心頭滴”句久膾炙人口?；蛴衷啤拔易杂谐蠲呶吹茫魂P(guān)窗外種芭蕉”，已是翻卻舊案?；蛴衷啤俺疃嘟糜隇t瀟，況又窗前窗后，密密種芭蕉”，是則翻而又翻矣?；蚋啤绊奖M芭蕉吹盡雨?？此€有愁如許”，執(zhí)此類推，人果善用心思，自有翻空不窮之意。

可見化用、翻新從來都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后浪逐前浪，一步一步“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

綜上所述，化句，是前人成句的化用，是局部之化；化意，是前人詩意文意的化用，則更進(jìn)一步；化境，是將前人作品的情感意境發(fā)揮成文，是整體之化?；?、化意、化境，代表著傳承、創(chuàng)新、提高。李清照的詞作，化句則有一句之工，化意則有一闋之美，化境則有一篇之妙，不愧為一代詞宗。

①②③ 引自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