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鍇 韓震軍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1)05-0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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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學鍇先生1933年8月生于浙江松陽縣,1952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56年本科畢業(yè),免試錄取為北大四年制副博士研究生,師從林庚先生研治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1959年提前分配至北大新建的古典文獻專業(yè)任教。1963年調至安徽師范大學,工作至今?,F(xiàn)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詩學研究中心顧問。曾任安徽省政協(xié)常委、安徽省高校教師職稱評審委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李商隱研究會會長。長期從事“溫李”研究及唐詩研究,擅長文獻整理、史實考論及詩學闡釋,先后出版獨著、合著19部,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史》等專業(yè)期刊上發(fā)表論文30余篇,曾獲首屆全國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第六屆國家圖書獎、全國古籍整理圖書獎、安徽省社科成果一等獎、安徽省圖書獎一等獎、安徽省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特別獎等多項。培養(yǎng)出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周嘯天、博士生導師鄧小軍、丁放、沈文凡、彭國忠等一批國內知名學者。曾被評為“百年北大中文系100名著名校友”(見《北大中文系百年圖史》),獲評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人民教師獎章。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2016年獲安徽師范大學終身成就獎。2020年12月,10卷22冊1200余萬字的《劉學鍇文集》(以下簡稱“《文集》”)正式出版。圍繞《文集》,立足治學理路和治學經驗,本刊特委托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韓震軍研究員采訪了劉學鍇教授,現(xiàn)整理出這篇訪談錄,以饗讀者。
一、研究對象的選擇與結緣李商隱
韓震軍(以下簡稱“韓”):劉先生,您好。首先祝賀您10卷22冊1200余萬字的《文集》成功出版。這是一筆寶貴的學術財富。值此《文集》出版之際,我受《安徽師范大學學報》委托,對您做一次學術專訪,期盼聽到您的讀書治學經驗和體會。
劉學鍇(以下簡稱“劉”):謝謝!你寫的專訪提綱真是下了功夫,可我讀了以后第一感覺就是當不起,我的著述就那么一小塊領域,那么點東西,值得那樣大張旗鼓來宣揚嗎?讀書治學經驗談不上,這一點我在《文藝研究》那篇專訪已經用兩個“笨”字概括了。
韓:學界公認您是“唐詩知音”,總覽您的《文集》,內容主要集中于唐詩研究。您能否談談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選定唐詩作為研究方向的?
劉:我在北大十一年,最大的收獲就是自知懂得太少,短板太多。這是大實話。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就定下研究唐詩的目標,這一點一直沒有變。當時無論是游國恩先生也好,林庚先生也好,因為我是古代文學課代表,每兩個星期就要同他們見一次面,一聊就是個把小時。一開始,選擇研究唐詩,理由特別簡單,就是因為喜歡,喜歡它的濃郁生活氣息、情韻、風神和意境。先秦漢魏六朝的詩,我最喜歡的是《古詩十九首》和陶詩,但是這些詩,自然天成,無法言說。你知道它好,但它怎么好,說不出來。唐代除了李白詩以外(李白有些詩也是很難說的,你知道他寫得非常好,但是說不出一個道道來),大多數(shù)詩歌既鮮活又可以言說。硬作出來的詩,或者故意跟人家爭強斗勝的詩,多半沒有詩情,我不大喜歡。這種詩詩歌史上太多了,你研究也好,不研究也好,它都會自生自滅。所以我想研究唐詩的志愿一直未變,只是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中間中斷了最寶貴的二十年。當然其中有一點小間隙,1960年到1962年相對好一點,你看我在“文革”前寫的文章就知道,1957年寫的一篇文章剛一發(fā)表,后來就沒了,到1960年以后才寫了幾篇小文章。
韓:唐代詩歌是您早年就已確立的研治領域,但據(jù)我所知,您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長生殿〉的主題思想到底是什么》并不是有關唐詩的,而是屬于明清傳奇探討。您的第一篇論文是在什么背景下完成的?它與唐詩研究又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
劉:剛才你提到關于《長生殿》的文章,那是很偶然的,它實際上是我大四臨畢業(yè)前寫的。那一兩年,《光明日報·文學遺產》正在集中討論《長生殿》的主題,好多現(xiàn)在我們稱之為重量級的學者,包括程千帆、周來祥、宋云彬、徐朔方、袁世碩、陳友琴、許可等一大批專家都寫了相關文章。我那個時候在班上正牽頭弄一個古典文學研究小組(有時候還出一些科研壁報,就是寫好后貼在墻上讓大家看),文學史又正好教到清初傳奇,而且我也正巧讀完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洪昇的《長生殿》,對《長生殿》的主題有些想法,于是就把它作為學年論文的題目,懷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理,寫了這么一篇大約12000字的文章投給了《光明日報》?!豆饷魅請蟆の膶W遺產》一個星期出一期,一期整個版面也就一萬多字,一個剛出茅廬的年輕人寫的12000字的文章,在上面怎么刊登呀?編輯部讓我砍掉一半,弄成一個6000字的文章,登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反右”前夕,1957年的四月份了。后來,這篇文章還被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的《元明清戲曲論文二集》。這個,我倒沒想到?,F(xiàn)在看來,它當然極其幼稚,光禿禿的,連開頭的簡單交代都沒有就直接入題,但從中多少可以看出那個年代年輕人寫文章儼然真理在握的樣子。那時的《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很注重培養(yǎng)、扶植青年人。當時的主編是陳翔鶴先生,他和我們北大中文系主任楊晦是好朋友,他們一起辦過《沉鐘》。有的時候我們去開座談會,他還親自拿錢出來買水果給我們吃。其實,說到底,這篇文章與唐詩還是有聯(lián)系的。因為在討論《長生殿》之前的1955年,搞了一次比較集中的《長恨歌》討論,由褚斌杰的那本書引起的,規(guī)模沒有《長生殿》討論大。所以,看似我越界研究,歸根到底,并沒有越界。
韓:在選擇研究對象上,一個人的喜好固然重要,但僅限于此顯然是不夠的。在您看來,作為一名學者,確立自己的研究對象主要應當注意些什么?
劉:選擇研究對象,就我個人而言,最初帶有自知時間無多,不得不壓縮戰(zhàn)線的性質。我重新回到安徽師大已經40歲,到系里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工作的時間不多了,但我會努力地去工作,并搞點科研?!碑敃r的年齡提醒我不能把攤子鋪得太大。但是對多數(shù)人特別是像接受過系統(tǒng)正規(guī)教育、中間沒有耽擱的人而言,我個人的看法,在正常情況下,還是要選一、二流作家作品,而且最好是那種前人已經研究得相當多,但是分歧又很大,里面問題很多的對象。我最近正好看了彭玉平的那篇文章(即《彭玉平教授訪談錄》,見《名作欣賞》2021年第4期——編者注),他是不主張這個,他認為應該避開這些東西。我的想法不大一樣,特別是從李商隱的研究中體會到,還是應該研究大家,起碼是二流作家,就是經典作家作品或者至少是優(yōu)秀作家作品。就李商隱來說,那么多的對同一首詩的紛歧異說絕不是單純由于隱僻難懂、用典太多的問題,而是因為他的詩在意蘊上本就具有的特質。而這種特質,正是他獨特藝術成就的奧秘所在。
我們安徽師大中文系1979級的陳強(江弱水),我認為是歷屆學生當中最有潛力在古典詩歌研究方面做出一流成績的學者之一。他非常聰明,對詩有超人的領悟,能寫新詩,舊體詩也能寫,文筆瀟灑給人以享受,讀書多,會外語,學比較文學出身,視野寬,現(xiàn)在已經寫了十來本書,本本可讀,許多方面已經可以當我的老師了。他好像什么都能寫,而且一寫就寫出新意。我勸他兩條:一是從現(xiàn)在起就保持身體健康,讓自己活得夠長,至少能夠寫到80歲;二是捏緊拳頭,爭取多出幾個可以傳世的拳頭產品。他對杜詩很感興趣,現(xiàn)在正準備搞一個新選杜詩三百首,我想他一定會有自己獨特的角度,談出自己的想法。這也正是說明,即使像杜甫這樣的大家,從宋代開始就有千家注,到后來越來越多,清代注家更不要說,錢謙益、仇兆鰲、浦起龍、楊倫、黃生等等。他們所注說的杜甫,還是封建社會后期文人眼中的杜甫,是不是封建社會最鼎盛時期最具活力時代的杜甫,很難說。面對這樣的情況,現(xiàn)代人被嚇回去了,認為該說的,可說的話都被他們說盡了。新中國成立以后,杜甫一路走紅,可檢點一下學術成果,卻只有搞西洋文學的馮至的《杜甫傳》和搞傳記文學的朱東潤先生的《杜甫敘論》,三十年真正是主要研究杜甫的恐怕只有蕭滌非先生一人,以致我們現(xiàn)在還不斷引用他的話?!拔母铩敝泄系摹独畎着c杜甫》,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可以理解。新時期以來,有專門的學會、學術刊物,應該說發(fā)展條件很好,但是到現(xiàn)在為止,除了“北陳南莫”(北京大學陳貽焮、南京大學莫礪鋒)兩部各具特色的《評傳》外,看不到比以前進了一大步的或者明顯有創(chuàng)見的研究成果,四十年過去了,大家公認的杜甫研究專家也沒有,整體研究水平未必超越“文革”前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的幾本《杜甫研究論文集》。唯一的整理成果就是山東大學牽頭的《杜甫全集校注》,再加上謝思煒的《杜甫詩歌校注》。這是因為,改革開放這四十多年,很大一部分人把主要精力花在編大型斷代、通代的各種各樣全書、大典(這是必要的,對以后的研究開展有大用處)、考證、輯佚、辨?zhèn)巍①Y料匯編上。真正坐下來像葛兆光那樣一門心思弄思想史的人實在沒有幾個,以致于我們現(xiàn)在寫杜甫的文章,好像可引用的不多。此外,就是變來換去的“新三論”、宏觀考察、洋方法,直到普遍的碎片化、脫離作品的泛文化研究,對大作家作品并沒有作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其實我認為,真正有基礎,又肯下功夫的人,是會搞出自己的拳頭產品的。所以我覺得比我們年輕的學人應該樹立信心,相信對名家名作和大家的研究還有很大空間。
總之,研究對象的選定首先要考慮他的藝術成就、藝術價值。其次要考慮他的研究空間和余地。也許你最初認為已被開發(fā)得連殘余都沒有的棄礦,深入下去就是一座富礦。三是個人的藝術興趣,包括個人的氣質是否與研究對象比較吻合。讓你和一個你不喜歡的作家“結緣”,而且一過就是幾十年,那是受罪。研究者再客觀,也有自己的偏好。當然,首先你要喜歡你的研究對象,愿意同它結緣。我就是和李義山“結緣”了一輩子。如果覺得心甘情愿,不妨試一試。
韓:唐以降,李義山一向不太為學者所看重。20世紀50年代初至70年代中期,是您逐步確立自己主攻研究對象的時期,也正是李商隱遭到冷落,甚至為人批評的階段。在此背景下,您是如何和李商隱結下不解之緣的?
劉:“結緣”這兩個字用得太好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也就是我在北大讀書、執(zhí)教時期,李商隱基本上是處在邊緣化的位置,時不時地還要挨批,說他唯美、不關心政治,甚至把他打入反現(xiàn)實主義陣營。我到現(xiàn)在也搞不懂,為什么說他是反現(xiàn)實主義的?可當時就是這樣提的??峙潞苌儆腥送ㄗx過他的詩集,如果通讀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像《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這種作品,連清代的皇帝都贊揚他關心國家命運、民生疾苦,我們卻不能容忍他,就覺得很奇怪。我記得我剛入學的時候,向我們浙江籍的呂德申老師借過一本《聞一多文集》中的《唐詩大系》,并且順便跟他說了一句“我特別喜歡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他聽了不作聲??赡苣菚r候李義山在人們眼里就不大關心現(xiàn)實、突出政治。其實,我想?yún)蜗壬策€是很喜歡這個東西的,但是他可能不大鼓勵我過多注意這種非政治化的東西。我讀研一時買過一部馮浩的《玉谿生詩箋注》,但是很遺憾沒好好看。因為整個明朝的那些詩評家都把李商隱貶得厲害,說他的詩“隱僻”“晦澀”。其實,我后來搞了《李商隱資料匯編》后發(fā)現(xiàn),有好多人讀書的面非常窄,就是幾個主要的選本,根本就沒通讀李商隱的詩。這個里面真正比較公允的就是胡應麟、胡震亨,還有許學夷,他們用的功夫多一點。后來,連魯迅也說,玉谿生雖然清詞麗句,但是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我讀研一時專書選讀,從三曹、七子讀到陳子昂,“反右”就開始了。這種氣候條件下,自然跟李商隱結不了緣了。
真正開始和李義山結緣,說來偶然?!拔母铩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過一套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從《詩經》到《紅樓夢》一共二十五種,作者都是我們的師輩。這一套書也是各段研究生都必須通讀的基本書(重點研讀的當然還是各段一、二流作家作品),可是這套書的唐詩大家選集中就是沒有李商隱詩選(據(jù)說毛澤東主席最喜歡“三李”詩),李白詩選后來復旦補上了,于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特別請古典部主任親自外出組稿,要編注李商隱詩選,也不知什么緣故,找到了我們這么一個非常普通學校的兩個無名小輩(我和余恕誠)。其實,我當時年齡已經不小四十出頭了。所以這個“結緣”很偶然。當然,這以后改革開放,政治生態(tài)、學術環(huán)境、審美觀念大變,打入冷宮的對象成了熱門課題,我自己也激發(fā)出了興趣,就欲罷不能,成了我整個30年的專攻對象了。
二、治學方法的應用與李商隱詩文研究
韓:說到您和余恕誠先生的學術合作,據(jù)我所知,真正意義的當屬《李商隱詩選》初版和《李商隱》。您能否談談這兩種成果的合作方式?您又是如何看待初版本《李商隱詩選》的?
劉:我和恕誠最初的也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合作還是1977年完成的《李商隱詩選》(初版本)和1979年完成的《李商隱》小冊子。那幾年,我們基本上沒有別的事情?!独钌屉[詩選》是我校版本異文、定選目,每篇的注釋、說明則分工做,然后互相討論修改。我下筆比較快,他思考得比較深,所以我就多寫一點,他就磨細一些。《李商隱》完全是平均分工,各寫四章,基本上互不干涉。書出來了,當然有點欣慰,但是后來更多的是感到遺憾。從1963年我在北京發(fā)表《王昌齡七絕的藝術特色》一直到1978年4月《李商隱詩選》初版,十五年時間什么也沒有,一大段空白?!独钌屉[詩選》參考憑借的東西太少,主要就是朱注、輯評、馮注、張箋和岑氏平質,除了陳尚君先生說的“很復雜難解的詩,講得曉暢明白,揭示晦旨,曲傳隱意,很是方便初學”這點凡是選本都應具有的特點外,基本上沒有自己的看法?!熬幠暝姟币粰?,基本上抄馮《譜》,讀者如果問系年依據(jù),根本說不上來。選詩也過于小心,一些藝術水準很高,但思想感情不特別積極向上的多棄而不取。所以我從1976年《李商隱詩選》稿子剛送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就下決心要寫一部《李商隱詩歌集解》,既盡可能地搜集從唐至今的校、注、評、箋和考訂成果,又力求有自己的考訂、闡釋成果。
韓:您本著對學術的完美追求,在《李商隱詩選》完成后,又馬上投入到《李商隱詩歌集解》的撰寫中。《李商隱詩歌集解》于上世紀80、90年代分別在大陸和臺灣出版,又于2004年增訂再版。這部被稱為李商隱研究的“扛鼎之作”,已成了古代作家別集整理的范式。您怎樣看待“集解”這種方式?作為別集整理研究類著作,您又是如何做到既符合傳統(tǒng)實際,又富于個性化見解的?
劉:集解這種整理方式很古老,但是用在李商隱詩的整理上特別適合,因為他的詩解釋特別多而且分歧大。如果都是那種刻意讓人不懂、很晦澀的爛詩,那也就算了,你不去讀就是了(當然,作為研究者,還是應該努力有個大致不錯的解釋),但偏偏是他那些寫得最好的詩,尤其是那些字面上很通俗,很好懂的詩歧解紛紜、分歧非常大。三卷宋本第一篇《錦瑟》,假如把它全部詩解自古至今集在一起,恐怕起碼在10萬字以上?!稛o題》和大家熟知的《樂游原》《嫦娥》《夢澤》《楚吟》《夜雨寄北》《圣女祠》《重過圣女祠》《齊宮詞》《有感》(非關宋玉有微辭)《春雨》《銀河吹笙》《屏風》《宮妓》《宮辭》《霜月》也眾說紛紜,誰也沒有把握認定誰對誰錯,所以這就要求整理的人客觀公平地對待各種異說,讓讀者自己參與進來,跟整理者一起做判斷。集解的方式對李商隱詩整理是勢所必然,不能先入為主,一開始就當審判員,要講閱讀闡釋的民主集中制。當然這樣做會很費時費力,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絕大部分資料是靠手工抄寫、到處尋訪的方式搜集的,從1976年到1979年,花在搜集資料這一項上面的時間起碼有一半左右。這也碰巧了,除了1977年我還在教1975級的課,1977、1978那兩年我都沒有課,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搜集、抄寫資料,但是這種笨辦法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對這些資料搞得比較熟悉。
我做《李商隱詩歌集解》有幾條原則:一是無論是校、注、評、箋,最后都要有自己的按斷,有自己的看法,不能止于羅列眾說,按而不斷,對重要作品的系年考證和闡釋還要力求其詳,不但解釋內容意蘊,還要談藝??偠灾?,力求把整理和研究結合起來。這一條,在文學古籍的整理當中不是很常見。另外,古人作注講求最早出處,這沒有錯,但是他們對后代的出處往往不要,我認為最對榫的那個出處最能準確釋義。有時候同時代的人對某一個詞語的用法,可能更能說明問題,因為這個詞,在當時都這么用或大部分這樣運用;時代稍晚一點的也可以引用,作者自己的作品提供的例證更有說服力,這些是活證據(jù)。所以我們作注比較開放,不受最早出處的限制。還有一點,古人治經有條規(guī)矩,就是疏不破注,我們做《李商隱詩歌集解》沒有這條規(guī)矩。這里眾說紛紜,誰對誰錯,對幾分肯定幾分,不對的就舍棄。像程夢星對《曲江》每一句的解釋,頗為牽強附會,但是他對這首詩總的按語挺不錯的,我們就用了他那個總的東西,每一句下面的解釋統(tǒng)統(tǒng)刪掉??偠灾?,實事求是,不主一家。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你說的既符合傳統(tǒng)實際又有個性化的見解。
韓:《李商隱詩歌集解》《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看似僅對一個作家別集的整理,即“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實際所涉內容“經、史、子、集”兼及。您在治學中是如何理解和處理點與面的關系的?
劉:點面關系,因人而異,有不同層次。書香門第出身而又喜歡做學問的人也許很早就熟讀了四書五經、老莊、《左傳》,甚至前四史、《資治通鑒》,但這樣的人目前可能難覓。即使是考上北大、清華的“學霸”,上大學前有比較系統(tǒng)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恐怕也極少。絕大多數(shù)對研究傳統(tǒng)文化、古典文學感興趣,而家長又不計較子女以后社會地位、經濟收入的,也只是入學前讀過一些小說,入學后立志研治古典文學的才在老師指導下比較系統(tǒng)地讀一些文學總集和一、二流作家的別集。四年時間那么短,所以閱讀面多局限于文學,很少顧及經、史、子部的經典,更不要說佛、道二教的書了。范圍既窄,也不可能作深度閱讀?,F(xiàn)在本碩博連讀的情況可能稍好一點。從現(xiàn)實出發(fā),恐怕只能是對一、二流作家作品作瀏覽式閱讀。我上學的時候基本上是這種狀態(tài),讀自己最喜歡的唐詩,也只在讀研一時瀏覽過兩遍,但就這點閱讀面也比除了老師發(fā)的講義什么也不看的好,所以我個人的點面關系處理是有大缺陷的,專業(yè)基礎就有明顯的短板。比較現(xiàn)實的面上閱讀,應該力求把《論語》《孟子》、老莊、詩騷、《左傳》、史漢、《文選》這些源頭性的書通覽一遍。這些書,不但形成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倫理觀,還潛移默化地影響一個人怎樣為人處世,即要有追求,但不能太貪心。對做學問的人來說,有些經典你不去碰它,它會來找你。我上大學時,《左傳》學過十來篇名篇,但沒有全讀。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做《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一些典故里的同人異名就弄不出來,去請教蔣立甫老師,問是否有《左傳人名索引》之類工具書,他說沒有,我只好請恕誠讓他的研究生用電腦查。所以我勸年輕的研究古典文學的同道做個計劃,一年讀幾種,十年差不多就可以讀完這些源頭性的書了。像《莊子》這種書,恐怕還得找有研究的導讀書。
韓:20世紀末,您在回顧自己的李商隱研究歷程時說:“迄今為止,我所做的李商隱研究,主要是對玉谿詩和樊南文的校勘、注釋、箋解、系年考證,商隱生平仕歷考證以及研究資料的蒐集匯編等基礎性工作,理論研究和作品鑒賞雖也做過一些,但不占主要地位。”從您著手李商隱研究的1975年到20世紀末,前后歷時25年。二十多年來,您始終堅持做李商隱詩文集的整理,而不急于撰寫理論研究文章。在您看來,文獻整理與理論研究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劉:這好像是我在1998年北大辦的那次規(guī)模很大的香山國際漢學會議上說的一段話。當時《李商隱詩歌研究》剛出版,收了16篇文章,有考證方面的,也有理論探討的;《李商隱文編年校注》已經全部寫好了,但是三個月以后才交稿;《李商隱資料匯編》已交稿,尚未出版。做《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積累的考證成果還來不及整理加工成文,最重要的《李商隱詩歌集解》(增訂本)及帶總結性質的《李商隱傳論》還沒開始進行,也就是說最重要的成果都集中在本世紀的最初五年。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深度整理(研究性的整理)是基礎的基礎。就像建筑物的地基,越深越堅固,整個建筑就越牢靠?;A之上,還有整體間架、零部件,就是一篇一篇作品的內容、藝術闡釋。它們是軀體、血肉,沒有它們,構不成整體建筑。這個工作我比較重視,前前后后,做過上百首詩的闡釋鑒賞。多數(shù)古籍整理著述對這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比較忽視,認為我注出來了,有必要的考證我也考證過了,剩下的是讀者的事,不是我的事。所以他一般不做這個事情。殊不知,你自己就是這個書的第一研究者和第一讀者,責無旁貸。所以這個工作我還是注意做的。像《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按語,在增訂本《李商隱詩歌集解》里也有千把字吧。最后才是理論研究和概括,是建筑的整體風貌、精神和靈魂。值得自慰的是,這三個步驟,整個過程都是由作者自己承擔的,沒有搞層層轉包。我體會程千帆先生說的考證要跟批評結合,這個批評既包括每一篇作品的闡釋和評價,也包括整體的研究評論。前兩項工作做得越細致越扎實,后一項工作就越省勁。詩文整理考證,單篇作品的論文下的功夫越大,那么后面總結性的東西就搞得越快。“李氏三書”(《李商隱資料匯編》《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李商隱詩歌集解》)前面我搞了20多年,但是我寫《李商隱傳論》只用了2年時間。因為好多東西基本上都已經成型了,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的幾乎所有考證文章和理論研究文章,都是在整理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而且已經有初步想法的。在做詩集解、文校注及資料匯編的過程中,我對李商隱的詩文也不知道讀了多少遍,就像一個老熟人、老朋友、老伴,把他的一切東西都盤熟了,就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見到一個老熟人,他講這句話,你會聯(lián)想到他的另外一句話,他寫這篇文章,你可能會聯(lián)系到他的另外一篇文章,這個光靠電腦是不行的。
韓:古籍整理性閱讀不同于一般的閱讀,在您看來,它對古代文學研究意味著什么?
劉:古籍整理的閱讀,雖然不一定就是深度閱讀,但是絕對是最細致的閱讀。你不能投機取巧,該注的不注,裝作沒看見,偷偷跳過去,都不行。你得一個字一個字的去摳。我的第一篇重要考證文章《李商隱開成末南游江鄉(xiāng)說再辨正》就是從一個“后歸”的“歸”字上摳出來的。人家明明已經回來了,你說他還在路上剛剛去,這個不矛盾嗎?然后就發(fā)現(xiàn)一系列的問題,最后還去查對馮浩、張采田他們引用羅袞的疏跟原文的不同,就這么解決的。第一篇理論研究文章《李商隱與宋玉》也是因為作注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再聯(lián)系他詩文整體風格、情調,進而聯(lián)系整個文學史上一系列作家作品而完成的。在作詩注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義山老用宋玉自況,后來又知道不但李商隱自己個人受影響,而且整個文學史,從宋玉一直到《紅樓夢》,都有這么一個傳統(tǒng)在里面。那時學界正在提倡搞宏觀考察,于是就寫了這篇文章。
這里我要特別提到文集校注的全過程對一系列考證文章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注意到,從大中五年到九年,李商隱在梓州幕府期間,代一個叫張潛的人寫過兩篇給幕主的謝啟《為同州張評事(潛)謝辟啟》《為同州張評事(潛)謝聘錢啟》。這兩篇向來未編年,我從文章中“榮自山陽,來臨沙苑”考證出來的,幕主是新任同州刺史鄭祗德,他的兒子鄭顥是會昌二年的狀元,張潛第二名??甲C出來后,就有問題了。這個人在長安,李商隱遠在梓州,為了這幾百字的兩篇啟文,不遠數(shù)千里往返去請李商隱來作,這個不可理解。所以最后考來考去,發(fā)現(xiàn)他梓幕期間回過長安。這個問題曾國藩在《十八家詩抄》里面曾經提到過,他說李商隱曾經回京過一次,但他沒闡述,只是根據(jù)讀兩首有矛盾的詩的直感。于是我寫了《李商隱梓幕期間歸京考》。這篇總考證里面套了七八個分考證的文章,復雜的程度遠超我的想象。每一個問題都要細細地去考,哪一個問題不解決都不行。這個我印象比較深。還有一篇文章,我覺得也很有意思,就是發(fā)表在上海《中華文史論叢》那篇考證文章。義山文集中有《為尚書渤海公舉人自代狀》,這篇文章從題目看是為京兆尹高元裕代擬的,但是狀文里面提到的舉以自代的兩個人,根據(jù)用的那些典故,他的時間下限已經到了會昌六年三至八月,高元裕那個時候早已不當京兆尹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后來才發(fā)現(xiàn)前后緊挨著的兩篇文章都是寫給兩個不同的京兆尹的,肯定是抄手或者刻工把前面的題目抄刻后,直接連上了后面那篇文章的正文,而前面文章的正文和后面文章的題目都丟了。這顯然是前后兩篇文章拼接起來的文與題脫節(jié)的文章。這個訛誤考出來我覺得意義也不是很大,但是聯(lián)系到李商隱詩集,里面有很多詩都有這個情況,包括他最著名的《無題》詩。經過這個例子的考證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不少所謂的《無題》詩是前面的題目和后面的失題詩連起來造成的,這樣數(shù)下來,最后真正可以認為是《無題》詩的只有14首,其他6首都不好說,或者說得干脆點,都是有題詩,只是它的題目佚逸了。再看那14首《無題》詩,一個總的情況就顯現(xiàn)了,就是它們與混進去的雜七雜八的詩不同,寫的都是男女之情,都跟戀情有關,或者至少是和女子有關。這是一大收獲。看似對兩篇文章的考證,但是它牽涉的面很廣,所以這個考證文章有的時候作用還是挺大的。
有時還得作細致的實際考察。比如說李商隱妻子王氏亡故的時間,學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說大中五年,有的說大中六年。當然大中六年是馮浩編年編錯了,理解有誤。就是大中五年,有的說在夏天,有的說在秋天。主張秋天的,有不少根據(jù),但是我認定是在大中五年春末。為什么呢?義山有一首悼亡詩《房中曲》,開頭兩句“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這明明寫的就是初開時的薔薇花,上面還沾著露水。我不但舉了一系列書證說明薔薇花開的時間,而且連續(xù)四年觀察我樓下院子里的薔薇花開時間及初開形狀。通過這些目擊情況,我肯定這不是夏天或秋天的薔薇。這類熟悉加細心的例子很多。
考證結論一改變,許多詩的系年、內容意蘊闡釋隨之改變。這種改變和馮浩、張采田二《譜》逐一對照,就可以發(fā)現(xiàn)大的輪廓(比如何年到什么地方做過幕僚),還是馮、張定下來的,但是實際內容有變,細細地看那些詩文的系年及闡釋情況,不一樣的少說也有六七十篇。這是寫考證文章的最大收獲,也是最終目的,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
韓:您對李商隱研究“欲罷不能”,把他作為自己數(shù)十年的研究對象,您能否談談義山最吸引您的方面?您提出的“紛歧”與“融通”說法,已經被許多學者應用。《李商隱詩歌集解》從初版到增訂本的一些細微變化,也彰顯著您與他人、與自己前后見解的“紛歧”與“融通”。所以,能否這樣理解:您的這種提法,不單是一種研究方法問題,還是一種學術境界追求?
劉:我覺得前人對李義山詩的認識長期以來比較表面,只注意他的詩歌語言比較華美綺麗,而忽視其內容意蘊之豐富多重、情感之深厚綿長、抒寫心靈世界之深微曲折、意境的飄忽迷濛,特別是他特具魅力的白描境界。從五代韋縠的《才調集》選義山詩四十首均為風格綺艷之作開始,到北宋真宗朝西崑派大力提倡學李義山,以致西崑體成了義山體的代稱,直到現(xiàn)在李商隱仍被歸入綺艷派,這種用語是帶有一點貶抑色彩的。平心而論,他的詩是比賈島的追隨者有華彩一些,不像晚唐一批詩人的詩那樣枯淡幽冷、質木無文。其實,說他唯美,不如說他唯情。他的艷是那種深入骨髓的艷。我認為清代劉熙載對義山詩的品評最中肯,“深情綿邈”“絢中有素”。前者指出他抒的情是那種綿長深遠,味之無極的“深情”,而他的詩在清詞麗句中蘊含的是深刻微婉、復雜多端的人生感慨。這也是我最喜歡讀義山詩的原因。我在《古代詩歌中的人生感慨和李商隱詩的基本特征》和《白描勝境話玉谿》兩篇論文中分別談了這兩個方面。李義山許多流傳最廣的詩,其實都是這種清空流美、很少用典、表面上一點也不難懂的類型,像《夜雨寄北》《嫦娥》《樂游原》,乃至于《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昨夜星辰昨夜風”,字面上小學生都能大體讀懂,可論詩味,就是“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盡”(楊億)。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也永遠不可能定于一是,這才是義山特有的絕活。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提出了“紛歧與融通”之說,我特意用了“眾說紛紜”的“紛”,而不用“分歧”的“分”。一篇《錦瑟》,那么多異說,但我認為,很多異說是可以兼容并包、并行不悖,或以一說為主,兼融他說,或在更高層面加以統(tǒng)攝、融通。針對這個問題,我主要寫過三篇文章:一篇是《紛歧與融通》,正面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談,創(chuàng)作起始階段觸緒多端、百感交集,創(chuàng)作過程中于特定題材里面滲入多方面的生活感受,創(chuàng)作完成后接受主體對同一作品的多方面理解與認識作理論上的闡釋。另一篇是以《錦瑟》為典型詩例,從自宋至今歷代接受者對《錦瑟》的闡釋怎么樣一步一步從紛紜走向融通的,也就是從接受史的角度談從紛歧走向融通是自然趨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見解有依據(jù),都可以融進來。三是我自己對《錦瑟》的闡釋——以自傷身世說為主而兼融各主要異說。首聯(lián)明顯是寫音樂的,中間兩聯(lián)是聽到音樂后的感觸,寫的既是音樂境界又是人生境界和心靈境界。這樣理解,就能把不同的說法融貫起來了。
我有一個基本想法,對于一個復雜對象,你永遠別指望對它的認識能一次完成,都是在前人、今人各種認識的基礎上逐步完善的,包括今人的、前人的一些錯誤看法,也說明此路不通,不要重犯錯誤。這是客觀事實,否則就是自欺欺人。你說是尊重事實也好,境界追求也好,哪來那么多一空依傍的“獨創(chuàng)”?如果把那些從來沒人理睬過的、早被歷史淘汰的文學“垃圾”拿來再去翻騰一遍,說是創(chuàng)新或填補研究空白,當然也可以,不過那就太多了,車載斗量了。
三、溫庭筠研究與晚唐文學研究的開拓
韓:2004年,您在歷時三十年完成李商隱詩文集的全面整理與研究后,緊接著又著手溫庭筠的全面研究。記得您先前曾為整理研究王昌齡集做過不少準備,這時候不是拾起之前將要開始的工作,而是重新開辟“領地”。您做出這樣取舍,是基于何種考慮呢?
劉:其實,也不是單純的王昌齡詩,這個我從來沒向別人講過。當時我已到古典文獻專業(yè),中華書局約我寫一本較后來的《李商隱》專業(yè)性更強一點的《唐代邊塞詩派》。這個題目,我當然很感興趣,其中最感興趣的是王昌齡,所以我想先從他開始準備《唐代邊塞詩派》。整理研究王昌齡集,就是這樣提出的。后來,我一調到安徽,忙于備課、上課,這個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關于王昌齡,我寫了一篇文章砍掉一半后剩下一篇小文章就沒再做了。我興趣依然有,但不再回去了,也不可能回去了,因為王昌齡詩早有注本,而且不止一本,現(xiàn)在沒有精力和必要再去做了。為什么后來搞起溫庭筠呢?因為李商隱弄完以后,晚唐重要作家杜牧,吳在慶在做,晚唐“溫李”并稱,兩個人都寫駢文,連類而及,所以就把溫庭筠再搞一下。雖然風格不同,成就有高下,但就近取材,二人大體相近的歷史背景材料,不需要重新找了,比較方便,而且“溫李”也自成一個中心。
韓: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溫庭筠是一個多面手,有詩文,有詞,有小說。根據(jù)您對《溫庭筠全集》的整理與研究,您如何評價他的文學成就?
劉:溫庭筠是位影響深遠的大詞人,這不用說,他在詞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學界已論說較多。溫庭筠的詩,在晚唐不如小李杜,但顯然超過許渾。在晚唐詩四大家里,溫庭筠應該排第三。他的小說,用現(xiàn)代眼光來看,能稱為小說的不算多,但有些確實寫得不錯。像《陳義郎》《竇乂》《華州參軍》,置于唐代一流小說里也不遜色。尤其是《竇乂》,塑造了正面的、成功的商人形象,意識很超前,寫實的筆法也很高超。他是多面手,而且似乎預示了宋代文學雅俗的分途。
韓:對于個案作家研究,您倡導圍繞著其別集的全面整理和生平及創(chuàng)作的研究進行。作為個案作家綜合研究成果的集中呈現(xiàn),您先后撰寫的《李商隱傳論》《溫庭筠傳論》,在總體的設計和立意方面有什么特別的考慮呢?
劉:既然叫“傳論”,說明它不是論文集,所以要力求全面。這個“全面”不可能都是自己獨特的看法,當然會包括一些描述性的內容,比如介紹他們各種各樣的文體,有些東西我并沒有深入的研究,就是一類一類的介紹有哪些內容,偶爾會涉及它一些特點。但是,主要的東西我還是力求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的。在我和恕誠合作的《李商隱詩選》中,有一個問題就是李商隱和牛李黨爭的關系,我倆的認識是有明顯區(qū)別的。余的主張是,一個思想進步的作家可以不屬于哪一黨,照樣可以寫出關心現(xiàn)實、關心民生疾苦的詩文。我覺得這個講得很對,從道理上講沒有任何問題。所以,我充分尊重他這個意見,無論是初版還是再版都保留了。但是,我自己的看法不是這樣?!独钌屉[傳論》中專門有一章探討這個問題,我絕對不說李商隱是李黨,大中以前,他沒有黨派傾向,大中以后是有明顯傾向的。之所以叫“傳論”,就是從縱和橫兩個方面,讓讀者盡可能地全面了解傳主的生平經歷和創(chuàng)作,其中除了一些不可回避的常識性介紹,更多的方面要求有自己的研究心得和見解。
韓:您的李商隱研究已推動了《中國文學史》的改寫(由原來的一節(jié)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一章),那么,您對溫庭筠作品的全面整理與研究,有可能提高他的文學史地位嗎?
劉:較之李商隱研究,我對溫庭筠的研究還遠遠不夠深細。溫庭筠研究應該進一步深入,但囿于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等,目前比較困難。他的詩,流傳下來的注本僅曾益原注、顧予咸和顧嗣立補訂的《溫飛卿詩集箋注》一種,疏漏很多,與義山詩有十多種各具特色的注本根本無法相比,尤其缺乏像馮浩的《玉谿生詩箋注》那種精益求精的著作。他的生平考證也非常疏略。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陳尚君、施蟄存的文章發(fā)表以前,連他的生卒年也未弄清,其他生平經歷中的疑點與空白點更多。他的詞,研究成果比較豐富,但溫詞的單獨注本也是到近年才出現(xiàn)。對溫詞的藝術成就實際上也有不同看法。賦與駢文則一直沒有人作過校注。我在溫庭筠出生居住地、詩文系年、晚年生平事跡考證等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對其駢文也第一次全部作了注,當然還有不少疏漏,有待后賢匡正。文學史里寫溫庭筠,通常將詩、詞安排在不同章節(jié)論述,駢文偶或一提,小說則缺位。學者研究溫庭筠,也都是對各種體裁進行分割研究,這樣就很難形成完整的印象。很多人只把他當作大詞人來看待。現(xiàn)在,我把他的詩、詞、文、小說合編成一部《溫庭筠全集校注》,可能會有助于學界更綜合、全面地去看待溫庭筠,也許會提高他的文學史地位吧。
四、唐詩選注評鑒與經典普及的思考
韓:您的《唐詩選注評鑒》自2013年出版以來,短短數(shù)年內,兩次再版、七次印刷。您撰寫這部著作的初衷是什么?
劉:初衷就是給現(xiàn)在剛入門的唐詩愛好者或將來準備研究唐詩的人,提供一部切實有用的以普及為主,兼顧一點提高的選本。以前,我在教唐宋文學的過程中覺得,如果有一本類似于這樣的著述,就方便多了。我是從自己教學的切身體會中悟到讀者可能需要這么一本書。這部書以鑒賞為主,不搞玄虛化,不大講過于專門的詩法,也不作過于理論化的發(fā)揮(老實講,我也沒有這個本事),從剛入門者的實際出發(fā),以貼近原詩的詩性描述為主,追求傳達出原作的味道。當然,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我如果能夠傳達出原詩十分之一二的味道就滿足了。
韓:現(xiàn)在看來,您的初衷實現(xiàn)了?!短圃娺x注評鑒》廣受贊譽。莫礪鋒先生稱,它體現(xiàn)著“文學本位、讀者本位”。陳尚君先生說,它是“近三十年最好的唐詩大型選本”。劉躍進先生斷言,它“普及經典,自身也可以成為經典”。
劉:這些評價太高了,只能當做鼓勵。作為一種追求是可以的,但是現(xiàn)在水平達不到這個程度。鑒賞,我可能比一般的搞得細致一點,有的是因為過去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弄的,可以寫到5000字,能放開講,講得比較細;有的還帶點考證,像《夜雨寄北》考證的東西也裹進去了??偟膩碇v,希望能切實有用,方便讀者。
韓:作為一代詩歌總集,無論全集還是選本一定程度上都會有“史”的意義。自從文學史上唐詩分期說提出,有人反對,也有人進一步探究完善。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劉:分期問題,我沒專門研究,但我認為分期可以有不同的分法,兩期、四期、八分,可以靈活處理。唐詩創(chuàng)作有變化,這是客觀存在的??偟恼f,“四唐說”基本可行,但這里面有一個小問題,就是“大歷詩風”還要再考慮。因為它跟中唐后期元、白、韓、柳、張、王、李賀都不一樣,更多的是想繼承盛唐詩風,但又完全不像盛唐詩歌,是上靠還是下掛需要斟酌。唐詩分期定一個年份,劃線就劃到這里,這個絕對不行,不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規(guī)律。比如,杜甫和劉長卿,基本上是同時期,但二人詩歌風貌太不一樣了。我覺得,唐詩創(chuàng)作最大的不同表現(xiàn)在初盛與中晚的區(qū)別,盡管不能單純以“安史之亂”劃線,但是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還是很深遠的。我始終主張“盛唐氣象”不能只看詩歌寫的題材內容。比如,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杜甫“古來材大難為用”,二人詩歌內容完全不一樣。杜甫絕大部分詩歌都是在“安史之亂”以后完成的,但是我認為他仍然屬于盛唐,杜甫那種闊大、悲壯、雄渾絕對不是屬于中唐的。關于這個問題,上世紀,裴斐先生就和我的老師林庚先生打了一場“仗”?!笆⑻茪庀蟆辈皇菃渭冎v時代的,它是一種精神風貌的體現(xiàn)。杜甫詩歌雖然主要創(chuàng)作于“安史之亂”之后,但他生活的年代在開天盛世,這個對他影響太深了,而且他始終相信這個“盛世”不會馬上消失,過一段時間“盛世”就會回來的。所以,盡管杜甫他說“古來材大難為用”,但還是想著為這個時代盡綿薄之力的。
韓:《唐詩選注評鑒》放眼全唐,把真正好詩傳給了讀者,提到“切實有用”“普及”與“提高”,能否談談您對當前唐詩經典研究的看法?
劉:無論古今中外,真正有永恒價值的藝術精華并不多。文學史現(xiàn)在看是越寫越厚,以后肯定是越寫越薄,當代人要解決的問題那么多,哪有時間看那么多無關緊要的東西,而且很多是根本沒什么價值的東西。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即使只選200部,搞文學研究的人不見得都認真地讀過。我沒做過統(tǒng)計,自己是不是看過200部,我沒有這個信心。有的還不一定看得懂,像《浮士德》,老實說,我看不大懂。你把很有限的時間精力花在那些早就被掃進文學垃圾堆里的作品上面,這不是浪費生命嗎?當然,可以有一小部分人去研究某些典型的文學現(xiàn)象,以及它發(fā)生、發(fā)展、消逝的規(guī)律,但多數(shù)人不應該為了所謂創(chuàng)新、填補空白,去翻騰“垃圾”。不要說印刷術普及以后這種文學“垃圾”是天文數(shù)字,更不要說現(xiàn)在的網(wǎng)文了,就是口耳相傳和手工傳抄的詩歌黃金時代——唐代,幸存下來的大約五萬六千首唐詩中,“垃圾”恐怕也不少,真正可讀的恐怕最多占十分之一,有五千首左右,真正的精華也就兩三千首,稱得上經典的更少。我自己選過一個2700首的唐詩選目,陳伯海先生《唐詩匯評》選了5000首,分別和《唐詩別裁》《唐詩品匯》大體相當,說明可讀的唐詩用比較嚴的標準或者比較寬的標準去選也就是這個數(shù)了。就作家來說,文學史上展開討論的唐代詩人也就20多個人吧。那么大家除外,大家就那么幾個。名家我們把尺度放寬一點,不以存詩的數(shù)量為準,而以精品所占百分比為準,如僅有兩首詩傳世的張若虛、目前只看到一首詩的朱斌,甚至把王之渙也算上名家,加起來也不到100人。有的大家,歷史上對他的評論可以說已經汗牛充棟了,或者是歧解紛紜,好像已經無話可說,或者不知道怎么說了。其實,這個正說明這些大家可以研究的問題很多,是唐詩研究的大潛力股。只是我們搞研究的人比較畏難,不大愿意下功夫去碰他。有些大家、名家整理考證方面,特別是在改革開放以后,應該說成績不小,但是理論研究方面,總的來講,進展不是太大,這不正常也不應該。所以我主張中文系現(xiàn)在的《中國古代文學》課應該改成《中國古典文學》,一字之差,重點對象就不一樣了,《中國古典文學》教學內容就是經典性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跟這密切相關,教師、研究人員的研究對象也主要放在大家、名家的優(yōu)秀作品上。現(xiàn)在一般高校的中國古代文學,教學和研究基本上脫節(jié)。教學教的除了概論外,確實還是重點的作家作品,但是研究就五花八門什么都有。為了應付聘期考核、提職,不得不絞盡腦汁設計一些所謂新課題、新角度,其實搞出來的東西除了編輯以外真正認真看的人真不多,讓人家眼前一亮的太少。從有些重點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看,這兩年情況真不樂觀。與其這樣,還不如老老實實坐下來,弄一個像“杜詩百名篇新詮”或“李白詩百名篇新詮”,就是選100篇你自己認為最好的杜詩或李詩,盡量談談自己的理解和闡釋,有了想法再從理論上做點新的概括。
韓:時代演進,觀念變化,但是唐詩風神依舊,受歡迎程度不減。在您看來,唐詩經典的形成與普及對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有什么啟示?
劉:唐詩長盛不衰,原因之一就是它跟廣大讀者的良性互動。在唐代,連那些歌妓都喜歡唱,稍識點字的人都可以提筆寫詩,而且那些詩人以自己的詩被多少人唱、被哪個最漂亮的歌妓唱了引以為榮,這種詩歌生態(tài)很少見。我覺得這正是唐詩成功、長盛不衰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F(xiàn)代的詩歌有兩種,一種是當代人作的舊體詩,爛的東西太多了,還有一種就是根本看不懂,不知道他講什么,連小圈子里面的人是不是能看懂也不知道的詩。假如詩都搞自我封閉,恐怕看的人會越來越少,最后不知會發(fā)展成什么樣子。自吹自擂不行。
五、知音境界與學者本色
韓:受個人時間、精力的限制,雖然您主要深耕細作于晚唐這塊寶地,但目光從未僅限于此。您對整個唐詩的感悟和觀照,除了體現(xiàn)在《唐詩選注評鑒》外,據(jù)我所知,“常建詩歌校注”“李頎詩歌校注”等,都是您憑著自己的感悟推薦給他人的題目。
劉:王錫九在做完《松陵集校注》后,來我家說,他還想繼續(xù)做。我說,我過去曾經想把常建、李頎兩個人的集子做一做,現(xiàn)在手抖不能寫了,你去寫吧。后來,這兩個選題,中華書局也同意了。《常建詩歌校注》《李頎詩歌校注》的體例跟《李商隱詩歌集解》是一樣的,后面也有那種解釋,不管怎么樣,他把自己的一些理解和感受寫了,我覺得還是有參考價值的。其實,還有一個人我覺得值得做,就是崔顥。這個作家存世的作品雖然不是很多,過去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搞過一個很通俗的注本,但是我覺得在名家里面,他的詩歌精品的比例是非常高的。假如沒人很精細地做過,我覺得可以做,其價值不會在常建、李頎之下。
韓:您和余恕誠先生半個世紀的共事友情是學界一段佳話。您能否說說對他的主要學術印象?
劉:你剛才提到恕誠,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是他一貫的也是最主要的追求,他對文獻考證沒什么興趣。關于我和他的合作,照說最理想的狀態(tài)應該是互補,但是實際上自從《李商隱》小冊子以后,基本上就分道揚鑣了。你們看他的著述年表就可以看得出來,教學投入起碼是2/3的時間,剩下的時間他就是寫《唐詩風貌》?!短圃婏L貌》第一篇文章1981年剛剛出來,緊接著就寫蘭州會議那一篇《軍幕文士之歌和戰(zhàn)士之歌》,后來他大量精力就放到那上面去了?!独钌屉[詩歌集解》初稿他只是抽空看了一遍,他很謙虛,一般用鉛筆在上面搞個括弧,或者旁邊注一個符號,意思是這個地方的詞語是否可以再斟酌一下。這些我能尊重的都尊重。但是對于我沒有把握的全詩,或根本不知道它在寫什么,有時請他來出主意。最典型的比如三首《七夕》詩,他從另外一首七絕“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受到啟發(fā),來解《辛未七夕》,后來,我干脆把這三首都處理成悼念已經去世的妻子王氏了。當然有的說得好一點,有的說得差一點。反正這個現(xiàn)象有,但是太少了。有的沒把握,比如說《青陵臺》,我請教過他,我能看出來那個里面可能跟他那個牛李黨爭這個事情有關,但是要說很難。但是恕誠的東西,特別是《唐詩風貌》,里面的每一篇比較重要的文章我都是第一讀者,我也很贊賞,我覺得這本書是可以傳世的。那些題目都是從閱讀當中來的,感受也非常真實。增訂本《李商隱詩歌集解》,他就沒參加了。《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他沒參加,就看了一遍,當時他腰椎犯病了,只能躺著看,最主要的就是后來我請他把那個《左傳》里面同人異名弄了一下。1985年增訂本《李商隱詩選》,我倒是有意希望他多貢獻一點力量,所以我說這次“前言”藝術部分你來寫,理論方面你有你的長處。另外,那個單篇作品呢,我也跟他換了,過去在《李商隱詩選》初版的時候,他弄的基本上是梓幕期間的詩比較多,我換了前面大和到會昌這一小段的。除了我已經寫的以外,他提出了一個“心象熔鑄物象”說,這個東西后來也寫進了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里面。說老實話,對這個我不是很懂,但我知道這是他的一個創(chuàng)見。
韓:眼下,對于大家都感嘆“大型合作項目難以有效開展”,您有哪些經驗和建議?
劉:大型科研項目,我知道現(xiàn)在大學里面都比較重視,但也是最頭疼的。我記得彭玉平講過,大型項目往往是一流學者領銜,但是做出來的項目水平是二流的甚至是三流的。這個沒辦法,題目往往太大了,我覺得文科最好不要這樣。人文學科特別是文學是個性化很強的東西,你一定要把大家都納入那個軌道,這是讓人家很難受的。我覺得最好是自下而上自然形成,既體現(xiàn)個性,又能夠自成系列。這個建議,我是給系里提過的。原來我們幾乎所有的名家、大家都有人重點地搞,比如說,蔣立甫老師搞《詩經》,潘嘯龍搞《楚辭》,袁傳璋搞《史記》也兼搞一點陶淵明,下面唐代不用說,人比較多,各有各的分工,有像恕誠那樣從總的方面弄的,也有分開來弄的,問題不是很大,宋代總的來講是比較缺,但是胡傳志以元好問為主也兼搞一點,孫文光老師搞龔自珍,《紅樓夢》俞曉紅投入力量也不小,假如把這些能體現(xiàn)自己特點和個性的東西各選一本,搞成一個系列,那就不是完成一個項目的問題了,甚至也可以把它作為教材,設專題研究課和講通代的古典文學作品選或者文學史更是不在話下,很輕松了。但是,現(xiàn)在不是這樣。因為剛才扯著小說了,我倒胡亂瞎想了一個題目或者說是一種設想,就是我們詩學中心能不能夠把眼光放大,我相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沒有長盛不衰的體裁,人家可能會覺得我不喜歡宋詩,我也承認,但是要從搞研究來講,不能這樣。
我有一個基本看法,就是到了宋代以后,整個詩壇除了蘇軾、黃庭堅、范成大、楊萬里、陸游外,好像像樣的東西再也找不出來了。王安石后期的一些詩是學唐人的,那是宋人的唐詩,不是宋詩。所以要是僅僅局限在傳統(tǒng)的五七言詩,宋以后是很難做的。就是蔣寅搞清詩搞得那么熟,他到現(xiàn)在也不做部“清詩選”出來,他說清詩總的成就不會低于唐詩,那先拿一本“清詩選”讓大家看看,它到底有沒有唐詩那種鮮活勁、那種氣象,我覺得不大可能。你選十個大家、選一批可讀的詩,這個問題不大,但要重復唐詩那個輝煌不可能。所以,我覺得是不是應該把眼光放大。有的時候“詩中無詩”,但是“詩外有詩”,就是詩歌以外的體裁有很多作品詩意非常濃,而且這恰恰是能提高它的品位。詩到哪里去啦?像六朝初唐人的一些駢文、蘇軾的《赤壁賦》、明代的小品文寫得很有詩意,戲曲也是這樣,如《西廂記》《拜月亭》《牡丹亭》《長生殿》到處充滿著詩意。其實,湯顯祖的詩本身寫得真不怎么樣,但是《牡丹亭》那幾折,最好的詩也不過如此。清代還有兩部小說也是詩意很濃的,一部是《聊齋志異》,一部是《紅樓夢》?!读凝S志異》不光是文字,人物本身像嬰寧、嬌娜,詩意非常濃。詩意境界更高的是《紅樓夢》,我老早就想寫一篇《李商隱與〈紅樓夢〉》的文章,但因對《紅樓夢》沒有研究怕說外行話,所以一直不敢寫,他們之間不僅是那種很深刻的感傷詩是相通的,而且他那個詩意滲透到了整個《紅樓夢》全書。詩在一切別的文學樣式的里面,而且是提高它們藝術品位的一個保證。所以,要放開眼界的話,這就是一個大題目。這樣的話,可以把整個詩學中心跟搞古典文學的人都動員起來,發(fā)揮每一個人的力量。
韓:從單個名篇的鑒賞到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的認識,從個案詩人的研究到有唐一代詩歌的整體把握,無不體現(xiàn)著您治學路徑和藝術追求。在您的治學領域不斷深入、開拓的同時,唐詩研究始終是您堅守的陣地,讓人感到您對唐詩懷有一種特殊的情結。最讓人感佩的是,在半個多世紀里,不論社會環(huán)境如何變化,您從未離開過學問,體現(xiàn)了一個學者的本色。我知道,您從未申請過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發(fā)表文章也從不計較刊物級別,那么請您談談評價一個成功學者的標準是什么。
劉:夸贊我了。我慶幸的是比大家早生了一些年,所以我沒有碰上項目決定一切的時代,也沒有你們目前面臨的這些難題。我搞研究是非常自由的,從來沒有人干涉我今天要搞什么、明天要搞什么,有的時候盡管有的領導說我們安徽這個桐城派能不能搞一搞,我不吱聲。因為我們這兒專門做桐城派的人有是有,但好像不多,這個東西至少不是我們的強項。所以,我以前就說,要感謝學校給我提供的這個良好的學術研究環(huán)境,就是我從來沒有受到過干涉。我也沒主動申請過什么項目,我的那些東西確實不是這樣來的?!独钌屉[詩歌集解》不用說,《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是恕誠提議要搞的,當時學校準備申請博士學位授權點,他已經接了我的研究生點負責人擔子(這個我1991年就不干了,我覺得已經58歲了,不能再干了),說是不是要申請一個項目?后來《溫庭筠全集校注》也是這樣的,我都已經開始搞了,恕誠說你申請一個項目吧,我大概用了半天時間就把那個項目表填好了。所以,主動申請項目我是沒有過。但是,這種情況下面,我能理解,申請一下也沒壞處。
“學者”,我不敢自封。大概在前十幾年吧,凡是被稱為“學者”的,級別比較高,“專家”是不值錢的?!皩<摇闭f明在某一點有些研究,而“學者”什么都能研究。所以,我不敢自詡是“學者”,只是一個“小專家”,而且還有好多盲區(qū)需要不斷地修正。所以,我這次的那篇小文章(即《李商隱〈哭劉蕡〉“湓浦書來”補箋》——編者注)不是來投稿的,是過去我相信了《新唐書·劉蕡傳》的那個錯誤記載,后來發(fā)現(xiàn)裴夷直墓志了,來改錯的。我要說明的是,即使像這樣小的問題,也要不斷地改錯。
我不主張?zhí)羰裁闯霭嫔?。像在中華書局出書,可能影響比較大,但是最后決定你研究成果價值的絕對不是中華書局。就是一些一般出版社,可能也有非常專業(yè)的編輯、非常敬業(yè)的編輯。比如中州古籍出版社,《唐詩選注評鑒》將近300萬字,她們拿去之后,第二年就出來了。編輯當時是挺著大肚子,中間還休了半年產假,我估計她們是搞得非??嗟摹宥际遣扇×魉€作業(yè),我手抖不能寫,但也不敢叫人家校對,自己校對完之后,大花臉,到處都是錯別字,拿到校稿她們馬上改正排版,這樣來來回回幾次。盡管小出版社編輯的專業(yè)學術水平總體上不如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但非常敬業(yè)。寫書的人誰不希望早一點把書出來?我不挑出版社,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喜歡這一點。這樣的話,自己的書可以早一點與讀者見面,讀者有什么意見可以及時得到反饋以便修改。你搞得盡善盡美了再交稿再出版,年紀大一點的話,對不起待去世了,留下一大堆稿子也許就被你的不懂行的兒孫當廢紙賣掉了。所以我是不挑出版社。我也不挑刊物,有的刊物級別非常高,居然還發(fā)那么爛的文章(就是我們唐代的),說不過去。所以,我投稿件一般不講什么刊物級別。
韓:您能把自己學術研究的心得簡單地總結一下嗎?
劉:還是那幾句話。一是笨人用笨功夫。我覺得我不是那種最笨的人,但是起碼是屬于百分之九十幾的那種非常平常的人,所以只能用笨功夫。像做那種考證文章是苦,但搞研究不這么搞也不行呀。二是學術研究不要“貪”,不要做那種遠超自己學養(yǎng)的題目。題目太大也不行,超過自己學養(yǎng)的,要讀很多很多書,而且對它們都有所研究的,太難了。打比方,一個人蹦一蹦能把果子摘下來,那就蹦,要老蹦老蹦也夠不著,也就別蹦了。另外一個就是前人已研究很多的作家,照樣可以做出一定成績,這點前面已經說過了。
韓: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訪問。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您的學術思想始終充滿著活力。衷心祝愿您身體健康,永葆學術青春!
劉:感謝你設計了那么詳盡的采訪提綱,又不遠千里來京和我聊天。你辛苦了。
責任編輯:錢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