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檢修完的機車全部交車后,陸續(xù)點火、整備、轉(zhuǎn)線,大車庫就顯得空蕩蕩的,連空氣都清新了許多。車庫里幾乎沒有了工人的身影,自然也就沒有了平日里喧囂的人聲和此起彼伏的錘擊鋼鐵的叮當聲,靜悄悄的,似有幾分冷清。
這種情況在機務(wù)段檢修車間是不多見的。
因為是周末,機車檢修的活兒結(jié)束得早,各班組職工也顯得松散了,有閑聊的,有打毛活兒的,更多的則是圍著滿是油污的桌子打撲克,有人圍觀,站腳助威,大呼小叫,吵得人仰馬翻……這是工人們最為享受的黃金時段了。
于大力不愛打撲克,也不愛閑聊,再說穿了一周的工作服已是滿身油漬,像副“鎧甲”般又臟又硬,正好可以趁這個時間好好洗洗。他剛把“鎧甲”泡進大鐵盆里,黃曉川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轉(zhuǎn)眼間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呵,真勤快呀!忙一星期了,周末還不歇歇?”
“平時忙,又懶,太臟了,正好也沒事干。”于大力說完站起身,看看黃曉川身上的工作服,頗有幾分妒忌地說,“哪像你們那活兒,又輕松又干凈?!?/p>
黃曉川笑著反駁道:“機務(wù)段哪有干凈活兒?我這也是上禮拜剛洗的。”
“不管咋說,你們電機組的活兒總比我們干凈,你說檢修車間還有比你們干凈的地方?”
“嗨,誰也甭說誰,都差不多,反正機車檢修這活兒就沒干凈的地方?!?/p>
“怎么?有事?”于大力問。
黃曉川笑笑說:“今天不回家了?”
于大力搖搖頭,“不回了,這禮拜太累,明天一早回,反正回去也沒事干,你呢?”
“我也不回了,在宿舍睡一宿,明天正好有個材料要寫?!?/p>
“呵!你還真是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呀!”
“晚上沒事吧?”
“沒事,你有事?”
“晚上請你吃個飯,咋樣?有沒有時間?”
“請我吃飯?”于大力略顯驚訝地看著黃曉川,目光在對方臉上快速地搜索著對方話里的真實性。
“怎么?既是同學(xué),又是同事,還是朋友,請你吃個飯不應(yīng)該?”
“不是,我是說,你咋……”黃曉川的話的確讓于大力出乎意料。
“甭嚰嘰了,我是有事要求你幫忙的,去還是不去?”黃曉川的口氣里明顯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說啥?有事求我?”于大力更加如墜云里霧里了。
“嗯,真的有事求你,大事?!?/p>
“大事?那你現(xiàn)在說?!?/p>
“不行,這事必須晚上說,你就給個痛快話,去還是不去吧?”
話已至此,于大力只好點頭。
“那好,晚上7點,我在車站對面的‘東方紅等你。”說完,黃曉川朝于大力揮了一下手,轉(zhuǎn)身朝車庫另一頭走去。
于大力用木棍翻動著沸水里泡著的工作服,乳白色的蒸汽和著洗衣粉和油泥的味道四處彌漫,看著黃曉川的背影,他禁不住喃喃自語:“太陽這是從哪邊出來了?”
于大力和黃曉川的家都住在縣城里,過去在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雖然不在一個班級,但彼此都認識,只是不是很熟悉。中學(xué)畢業(yè)后,鐵路招工,在他們學(xué)校一共招了三個人,兩男一女,除了他倆還有一個女同學(xué)叫蔣小娟。
機務(wù)段地處縣城西邊十幾公里的小鎮(zhèn)上,行政區(qū)劃屬一個縣。既然在一個縣城住,又是一個學(xué)校出來的,相比之下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比別人親近了許多。說是親近,其實也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覺。于大力被分到配件組,黃曉川被分到電機組,蔣小娟被分到機床組,三個人三個組,平時聯(lián)系不是很多。再說工作上也沒什么交集,平時各忙各的,自然很少走動。尤其是于大力同蔣小娟之間,不要說有什么來往,就是平時在車間里見了面也只不過是點個頭,蔣小娟偶爾朝他笑一下而已。
別看于大力名字勇武,實際上他性格偏內(nèi)向,甚至有幾分木訥。他平時話就不多,也少與別人交往,無論跟誰在一塊兒,多數(shù)時間都屬于旁聽,不管會聚到什么樣的群體里,都是那種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個體。
蔣小娟是這批學(xué)徒工里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了。當然,機務(wù)段里本來女同志就少,連同過去機務(wù)段里所有女職工加在一起,她也絕不會排在第二,沒有之一。蔣小娟長得漂亮,一進段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好多人即使不知道段長是誰,也知道檢修車間來了個貌美如仙的姑娘叫蔣小娟。
在于大力他們這批從學(xué)校招來的徒工里,發(fā)展前景最好的就數(shù)黃曉川了。黃曉川不但長得帥,人也鬼精,口才好,筆頭子還硬。年年班組總結(jié)由他寫不說,好幾次車間搞材料都叫他去幫忙,可謂檢修車間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幾年下來,他不但多次受到領(lǐng)導(dǎo)表揚,去年還入了黨,成為一名預(yù)備黨員,在他們這批入路的徒工里,算得上是人中翹楚了。這樣一位佼佼者突然找到自己,還說有事求自己幫忙,怎能讓于大力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
于大力一邊洗衣服一邊琢磨,把幾年來與黃曉川的交往像過篩子似的從頭捋了一遍,也沒找到能讓黃曉川求自己幫忙的事。
“究竟是啥事他需要我?guī)兔??”于大力一遍遍問自己…?/p>
二
晚上7點整,于大力如約來到“東方紅”飯館。
“東方紅”地處火車站對面的西南角,飯館不大,但在當時當?shù)匾菜愕蒙鲜遣诲e的飯館了。過去這飯館叫“車站飯店”,“東方紅”是后來改的名兒。
于大力走進“東方紅”,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邊挨墻坐著的黃曉川,他徑直朝里邊走去。
飯館大廳里靜悄悄的,吃飯的人一共也沒幾個,寥若晨星一般。黃曉川見于大力來了,趕忙起身迎接,臉上比平日明顯多了幾分熱情。這讓于大力多少感覺有點不適應(yīng),趕忙快走兩步。
“呵,大力同志真是準時,一分不差?!秉S曉川用手指著自己腕上的手表說。
于大力沒有手表,他看看飯店墻上掛著的電鐘,說:“鐵路人嘛,講究的就是準時準點。”
“說得對說得對!”黃曉川伸手把于大力讓到自己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菜已經(jīng)在桌子上擺好,兩葷兩素,還有一盤平時少見的油炸花生米,兩碗米飯,菜雖不多,但在七十年代末也算是夠奢侈了。更讓于大力感到吃驚的是,餐桌中間居然還放著一瓶葡萄酒。
“干嗎要這么多菜?這得花多少錢?不過了?”
“請客嘛,自然不能太寒酸,再說這么多年了,咱哥倆沒在一塊兒喝過酒,頭一回,講究點?!闭f著,黃曉川用牙咬開葡萄酒瓶子的鐵蓋兒,在每人面前的玻璃杯里倒上半杯。淺紅色的葡萄酒在并不耀眼的燈光下熠熠閃光。
“你這么破費,花這么多錢,到底是為了啥事?”
“先不說那個,喝酒,一會兒菜都涼了?!?/p>
于大力看著黃曉川臉上熱情的笑,肚子里的小鼓敲得咚咚亂響,連酒杯也不敢端了。
“你還是先告訴我啥事吧,要不這飯我吃不下去?!庇诖罅Φ难劬餄M是認真和疑惑。
“瞧你,咱是老同學(xué),一塊兒吃頓飯還不正常?”
“下午你不是說有事要我?guī)兔??你還是先說事吧?!?/p>
“咱先喝酒,邊吃邊喝,吃完再說。”
“那不行,你不說是啥事,我心里沒底,還不知能不能幫上你的忙,這飯我不能吃?!?/p>
一看于大力那副堅定的眼神,黃曉川只好放下端起的酒杯,沉思片刻,低聲問道:“我好像聽你說過,你老姨在M縣醫(yī)院當大夫,現(xiàn)在還是嗎?”
“是呀!”于大力想也沒想便脫口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主任醫(yī)生了!”
于大力老姨在M縣醫(yī)院當醫(yī)生,這不是什么秘密,過去上學(xué)那會兒他就沒少幫別人忙,給老師買過藥,還介紹過病人去看病或住院,因為縣醫(yī)院床位少,需要住院的病人是很難住進去的。
“需要買什么藥嗎?還是有人需要住院?”
黃曉川輕輕搖搖頭。
“那是啥事?”
“這事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得保密,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不跟你說了?!?/p>
“你盡管放心,我能做到,絕對不跟別人說一個字。”
“這事關(guān)系到我的前途,你必須替我守住這個秘密。”
“我不是說了嗎,絕對不跟任何人說。”
“跟家里人也不能說,能做到?”
“能!”
“好。那我問你,我跟蔣小娟搞對象的事你知道嗎?”
“跟蔣小娟搞對象?你跟蔣小娟好了?我怎么一點兒不知道?”
“我倆好有一年多了,這事誰都不知道,包括我爸媽,可眼下……”
“眼下怎么了?”
“她懷孕了。”
“什么?懷孕了?這……這……”
突然而至的信息讓于大力有點猝不及防,吃驚的程度不亞于聽到一件震驚世界的消息,他只覺心跳加速,眼睛大睜,張口結(jié)舌,全身的血液直朝腦瓜頂上涌,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
黃曉川沮喪地看著于大力,壓低聲音說:“你也知道,眼下我正處在事業(yè)的上升階段,十月份預(yù)備黨員才能轉(zhuǎn)正,而且段上有意要給我轉(zhuǎn)干,這件事一旦被別人知道,甭說轉(zhuǎn)干,恐怕連黨員身份也保不住了,真要那樣,我的前途也就徹底結(jié)束了?!?/p>
于大力明白,黃曉川所說的結(jié)果的確不是聳人聽聞,這件事一旦傳出去,甭說丟人現(xiàn)眼,就是后果也不堪設(shè)想,想再翻身比登天都難。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就是想請你幫我這個忙!”
“我怎么幫?你說。”
“我想讓小娟去你老姨那兒做這個手術(shù),你也知道,別的醫(yī)院如果沒結(jié)婚證或單位介紹信,根本做不了,只有去你姨那兒,她遠離咱們縣不說,還是主任醫(yī)生,興許能替我保住這個秘密,否則我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這是目前我想到的唯一的辦法?!?/p>
黃曉川的話讓于大力的腦子有點亂,這么棘手的事他還是頭一回遇到,他低頭沉思良久,卻不知該如何答復(fù)黃曉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看著黃曉川那張清秀、熟悉、此時卻不無焦慮的臉,心里更亂了。
“事情就是這樣,我全都告訴你了,幫不幫這個忙,是你的權(quán)利,當然,你不幫我也說不出什么,自然也不能怪罪你,我自己釀的苦酒只能我自己喝。”說完,黃曉川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干了。
看著黃曉川漲紅的臉和那雙充滿渴求的眼睛,于大力慢慢站起身,低聲說:“黃曉川,這事我只能先答應(yīng)你試試,幫的成幫不成這個忙我可不知道?!?/p>
“哥們兒,老同學(xué),只要你幫我渡過這道難關(guān),對我就是再造之恩,這輩子我都會銘記于心,永遠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向你保證:等我混出個樣來,一定想辦法幫你,絕不忘老同學(xué)的再造之恩?!?/p>
“可是……你也知道,這事咱沒干過,不知我老姨那邊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估計也挺難的。”
“咱試試,也許成也許不成,不過成與不成是后話,眼下你必須得替我保住這個秘密,一個字也不能漏,否則我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p>
“這你放心,我跟誰也不會說一個字,包括我爸媽?!?/p>
“好,你記住,憑我的經(jīng)驗,任何一件事只要你對一個人說過,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了一樣?!?/p>
“我絕不跟第二個人說?!?/p>
“謝謝你大力,我真的沒看錯人,來,咱哥倆喝一杯,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只要我能安全跨過這道坎兒,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p>
“行!咱倆沒的說?!?/p>
兩個男人坦誠相待,很快便豪氣沖天,把酒杯碰得“啪啪”響,一次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三
許是很少沾酒的緣故,晚上于大力頭重腳輕地回到宿舍,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夜里三點多鐘。喝完一茶缸水,再躺回被窩兒,于大力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不知為什么,腦子稍一清醒,黃曉川昨晚說過的那個事噌地一下就躥到眼前。
同屋住的其他三個人都回家過周末了,屋里顯得格外安靜。于大力把身子從被窩里往上躥了躥,把兩只手疊放在腦袋底下,癡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仔細籌劃起如何幫黃曉川渡過難關(guān)的事情。在他看來,求老姨在縣醫(yī)院給蔣小娟做個手術(shù)也許不是什么難事,老姨畢竟是那兒的內(nèi)科主任,可這事能不能讓她保住秘密就很難說了。一來不知醫(yī)院有沒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做這種手術(shù)需不需要什么手續(xù);二來這事怎么說也繞不過老姨這道坎兒,必須實話實說,老姨肯不肯幫忙保密就是另外一件事了,萬一事后老姨把這事跟母親說了,一傳十十傳百,還有什么秘密可保?他同意黃曉川的觀點:一件事只要告訴一個人,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了一樣,更何況是兩個人呢?誰能保證他們姐妹倆不往外說?手術(shù)做了,消息也傳出去了,后果還不是一樣?不都是不堪設(shè)想?萬一消息走漏,自己這兒好說,大不了聽幾句閑話,可黃曉川咋辦?他一邊想一邊搖頭,且自言自語:“這事還真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當然,這事也不是沒有另一種可能:一般情況下老姨是不會到自己家來的。老姨醫(yī)院里的工作特別忙,平時根本抽不出時間走親串友,母親工作的服裝廠逢五六月份也是最忙的時候,何況家里還有爸爸和妹妹需要照顧,他們姐倆是不可能見面的,只要不見面,消息走漏的可能性就不大。一般情況下老姨只有春節(jié)那幾天才來,有時住一宿,有時不住,多數(shù)時間不住,因此可以斷定,這段時間母親和老姨是沒有機會見面的。等到了春節(jié),即使老姨來了,把這事跟母親說起,也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到那時黃曉川的黨員預(yù)備期已滿,自然已經(jīng)轉(zhuǎn)正,再提起這事還不就是幾句閑話而已,到那時自己再幫助打打掩護,說不定就過關(guān)了……
再無一絲睡意的于大力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直到天光大亮。事情的基本脈絡(luò)他已經(jīng)想清楚了,但有件事他卻怎么也沒想明白:黃曉川怎么就跟蔣小娟好上了?居然還有了孩子,都在一個單位,不說天天見也差不多,怎么就一點兒沒看出來呢?不過平心而論,黃曉川和蔣小娟倒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呢!嗨,想這些干嗎?反正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guī)兔?,那就全力以赴吧。想到這兒,于大力一骨碌爬起身,端上臉盆到洗臉房洗漱去了。
當于大力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他覺得心里像壓著塊石板一樣,很不輕松。
剛進五月,明媚的春天只在眼前一晃,倏地一下便竄進了夏天。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燥熱,刮在臉上的風(fēng)已不像春天的風(fēng)那樣溫柔,馬路兩旁的花草樹木也已是綠意濃稠、枝繁葉茂了。
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在收拾家務(wù)。
“媽,我回來了。”
“哦,昨晚怎么沒回來?又加班了?”
“沒有,昨天有點累,下了班我又把那身油包洗了,就懶得再往回跑。我爸呢?”
“你爸到廠里去了,說是有個什么配件需要革新,一大早就走了?!?/p>
于大力的父親在縣農(nóng)機廠上班,跟于大力的工作性質(zhì)差不多,只不過一個修火車頭,一個修拖拉機。
“小玲也不在?”
“她找同學(xué)玩兒去了?!?/p>
小玲是于大力的妹妹,比于大力小五歲,眼下正上中學(xué),兄妹倆關(guān)系始終不錯。
“媽,我記著您那兒有我老姨的電話號碼吧?”
“有??!怎么了,找她有事?”
“您把電話號碼給我,一會兒我得去給老姨打個電話?!?/p>
“找你老姨有啥事?”
“我們單位有個人要到他們醫(yī)院住院,得找我老姨幫個忙?!?/p>
“你們單位的人找她幫忙?她又不在咱們縣醫(yī)院,她能幫什么忙?”
“不是,我們單位那個同事家在M縣,是人家家里的人需要幫忙。”
“哦,我說呢。哎,你那兒不是有你老姨的電話嗎?”
“原來有,后來不知扔哪兒了,沒找著?!?/p>
“哦,電話號碼本在里屋寫字臺的抽屜里,你自己找,我這兒正占著手呢。”
于大力“嗯”了一聲,鉆進了里屋。
跟母親要電話號碼這番話是于大力在路上想出來的,理由充分不說,還絕不能讓母親產(chǎn)生一點懷疑。
于大力很快就找到了電話本,他找張紙抄下了電話號碼。
“媽,我去給老姨打個電話?!?/p>
“去吧,別忘了問你老姨和老姨夫好?!?/p>
“放心吧,忘不了?!闭f完,于大力轉(zhuǎn)身出了家門。
于大力母親的娘家在M縣,娘家一共姐妹三個,老大叫郝秀芝,也就是于大力的母親;老二郝秀蕓在M縣中心小學(xué)教書;當醫(yī)生的最小,叫郝秀蘭。姐三個當中數(shù)老大上學(xué)最少,初中畢業(yè);老二雖然當老師,也僅僅上了兩年高中;只有老三郝秀蘭上的是中專,畢業(yè)后被分到了縣醫(yī)院。
于大力來到郵局,很快撥通了老姨醫(yī)院里的電話。他原本判斷今天是星期天,老姨很有可能休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不料電話一通,他就聽到了跟母親的聲音很像,只是略有點沙啞的老姨的說話聲。
“喂,請問您找哪位?”
“老姨,我是大力呀!”
“大力?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家里出什么事了?”
“沒有,家里都挺好的?!庇诖罅龅叵肫鹉赣H剛才囑咐的話,忙不迭地說,“老姨,我媽剛還讓我問您和我姨夫好呢!您挺好的吧?”
“挺好的,你有什么事?”
“老姨,今天不是禮拜天嗎?您怎么沒休息?”
“醫(yī)院哪像你們工廠,到星期天就能休息,我們這兒可不行,休息不休息得看病人的情況。你說吧,到底什么事找我?”
于大力就把剛才跟母親說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那個同事家里人得的什么病?”
“這個……這個我也沒細問?!?/p>
“是內(nèi)科病還是什么科???”
“這個……這個我也說不清?!?/p>
“你這孩子呀,什么都不問明白,算了,下禮拜你讓他來找我吧,先看看什么病再說?!?/p>
“您說讓她禮拜幾去好呀?”
“下禮拜哪天都成,我一個星期都在?!?/p>
于大力算算日子,問:“下禮拜二三行嗎?”
“行,你讓他們直接到內(nèi)科主任室找我,九點之前我要查房,讓他們九點以后來?!?/p>
“行,那我就跟他們說了。”
“好,就這么定了?!?/p>
“菲菲挺好的吧?”
“挺好的,就是學(xué)習(xí)挺緊張的,小玲是不是也正忙?”
“是,我剛回來,還沒看見她呢?!?/p>
“行了大力,要沒別的事我就先掛了,我還有個會要開。”
“好,您掛吧?!?/p>
等手里的電話機發(fā)出忙音后,于大力才放下電話,從昨天晚上就開始在心里來回翻滾、七上八下的那只吊桶總算暫時停止了運動。
“嗯,開局不錯?!庇诖罅ψ匝宰哉Z地走出郵局,心里仍在默默祈禱,“但愿能一帆風(fēng)順地幫黃曉川渡過這個難關(guān)?!?/p>
四
周一上班,于大力本想先去找黃曉川,把跟老姨通話的情況通報一下,不想剛開工活兒就特別多,待修的機車一臺接一臺,又趕上兩臺機車臨修,一個要換水泵,一個要換壓油機,他根本抽不出一點時間。
兩臺臨修車總算修好了,于大力剛跳下機車,黃曉川就來到了身邊。
“事情辦得怎么樣?還順利吧?”
于大力拉著黃曉川來到車庫大門外,把昨天跟老姨通話的過程簡短敘述了一遍。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辦事靠譜,沒看錯人?!?/p>
“你說周二去還是周三去?反正我老姨一周都在?!?/p>
黃曉川稍一思忖,說:“我看這事宜早不宜遲,越早變數(shù)越少,干脆就定明天,一會兒你去問問蔣小娟,看明天行不行?”
“我去找蔣小娟?這……”
“我去目標太大,要不你把她叫出來,咱仨一塊兒說,相互也好有個掩護,行不行?”
“行!我去找她,還牽扯到明天請假的事呢?!?/p>
于大力到機床組找蔣小娟倒不費勁,一進門就跟開刨床的蔣小娟對上了眼神。于大力朝蔣小娟使個眼色,蔣小娟心領(lǐng)神會,立刻停下刨床。
于大力和黃小娟前后腳來到機床組的小門兒外,黃曉川正等在那里。話不用多說,心照不宣,黃曉川直奔主題,低聲對蔣小娟說:“明天你能不能請一天假?昨天我跟你說那事,大力幫咱們?!?/p>
蔣小娟不高興地白了黃曉川一眼?!罢堃惶旒伲磕阋詾槭侨ゴ騻€針?完事就能上班?你倒把我豁出去了。”
黃曉川:“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蔣小娟一臉不高興,兩道眉毛直往一塊兒挪,話說得也有點咄咄逼人?!澳悄闶裁匆馑??哦,為了自己,把別人舍得倒是一個不剩?!?/p>
黃曉川正欲爭辯,于大力趕忙攔下:“快別爭了,趕緊商量正事吧。”
蔣小娟瞪了黃曉川一眼,轉(zhuǎn)過頭看定于大力,面帶羞赧地問:“那邊是什么情況?”
于大力就把老姨那邊的情況又對蔣小娟敘述一遍。
“行,那就明天去,反正這事不能再拖了?!笔Y小娟不好意思地看著于大力說。
“那好,我明天請一天假,咱們一早出發(fā),上午就能到M縣?!庇诖罅φf。
“早起有車嗎?”蔣小娟低聲問。
“有,早起八點左右就有一趟,我原來坐過?!庇诖罅φf。
“那真是給你添麻煩了?!?/p>
“不麻煩,晚上下了班我再去確定一下,那趟車剛好從咱家那邊路過,停站少,還快?!?/p>
“那就這么著,你倆定下車站碰頭的時間?!秉S曉川滿臉堆笑地看著蔣小娟說。
“怎么?你不去?”蔣小娟的眉頭又皺到了一塊兒。
“我……我怎么去,我去了不就露餡兒了嗎?!?/p>
蔣小娟的臉色倏地一下變得冷峻起來?!安恍校@種事你讓我跟于大力去?你這個當事人倒撇得干凈,你可真是……”
看著蔣小娟又要發(fā)火,于大力趕忙伸手攔住,壓低聲音說:“蔣小娟,曉川說得對,這事他不去是對的,你想,他要是一塊兒去,咱還何必到M縣呢?”
蔣小娟不再說話,賭氣把臉扭向一邊。
……
于大力回到班組接著干手里的活兒,一直忙活到下午四點多,才去跟班長請假,這一天他的腦子里始終都在琢磨請假的理由。他本想下午到醫(yī)院去,謊稱自己身體不舒服要請幾天病假,可想想有點不把牢,萬一醫(yī)生不給開病假怎么辦?沒有假條,第二天早起怎么走?如果跟班長說自己家里有事,班長肯定要問原因,理由不充分不行,找出的理由一定得是班長無法拒絕的。為找理由他想了小半天兒也沒想出來。后來他又想說自己父親或母親身體出了問題,需要陪著到醫(yī)院做檢查,想了想,理由雖然充分,可又擔(dān)心一語成讖,那豈不是對父母的大不敬?為找到一個充分理由,于大力真可謂費盡心思了。
臨下班時,他終于找到一個既讓班長不能拒絕,又能說得過去的理由:自己要到M縣一趟,當醫(yī)生的老姨來電話,讓自己去取別人托買的藥。
車間里很多人都知道于大力有個姨在醫(yī)院工作,不少人托他買過藥,看過病,病床緊張的時候還安排別人住過院。班長知道這情況,何況誰也不敢說今后沒這類事求到他,遂滿口答應(yīng)。
為穩(wěn)妥起見,于大力趁著到機床組加工配件的機會,又去找了蔣小娟一趟。
“怎么樣?假請下來了?”他悄悄問。
蔣小娟點點頭,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低聲說:“請好了,原計劃不變?!?/p>
聽到蔣小娟低聲的回答,再看看蔣小娟那副神態(tài),于大力忽然想笑,“這場景怎么像特務(wù)接頭似的?”
于大力在食堂吃過晚飯回宿舍,沒一會兒工夫,黃曉川就來了。屋里人都在,黃曉川拉著于大力來到宿舍外的院里。
“怎么樣?都安排妥當了?”黃曉川問。
于大力突然想起黃小娟在機床組說過的那句話,抿著嘴笑笑說:“原計劃不變?!?/p>
“真是辛苦你了,我都不知該怎么感謝你了。”
“快別說感謝的話了,但愿明天事情能辦得順利吧。”
“是啊,我這心里也是壓著塊大石頭呢!”
“可不是咋的,甭說你,自打前天晚上知道你這事以后,我這心里一會兒也沒輕松過!”
“容當后報,容當后報。哎,明天你再跟黃曉娟解釋解釋,這事不是我不負責(zé)任,真的是沒辦法,一旦讓別人看出破綻,那可就……”
“放心吧?!庇诖罅Υ驍帱S曉川的話說,“估計她也是著急,明天我再跟她說說,過了明天,咱們就全都輕松了?!?/p>
夕陽西下,暖烘烘的日頭最終在山頂留下一片明晃晃的金光,山坳里像是盛滿了一鍋沸騰的鐵水,氤氳出大片大片的殷紅,一直彌漫到頭頂,把大半個天空浸染得油畫一般。
五
第二天一早大約七點半鐘,于大力已經(jīng)來到位于小鎮(zhèn)西北部的汽車總站。
之所以說大約,是因為于大力沒有手表。平時他到哪兒去辦事都是出發(fā)時看表,而后根據(jù)路程和速度估摸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也許是俗話說的練哪兒有哪兒,一般情況下他掌握時間的準確度都非常高,誤差前后絕不會超過兩分鐘。
其實,于大力不是買不起手表。三年學(xué)徒期滿后,學(xué)徒工直接定成一級工,一級工的每月工資三十多元,除去生活費,他不抽煙不喝酒,除了有時給妹妹些零花錢,幾乎沒有別的消費。父親母親雖然掙得不多,但都有固定工資,就妹妹一個人吃閑飯,家里并不需要他的錢養(yǎng)家,生活相對還是比較富裕的。但買一塊兒手表最少也得二三個月的工資,他還是有點舍不得。更何況手表對他來說用處不是很大,宿舍有鬧鐘,車庫墻上有電表,平時上下班又都是兩點一線,從宿舍到車間,再從車間回宿舍,根本用不著看時間。
所謂汽車總站,其實就是兩間小平房和房前那塊有籃球場大小的開闊地。
這是幾趟開往不同方向汽車的終點站,凡到達的汽車都要在這片開闊地掉頭,然后再出發(fā)。一般情況下掉好頭的汽車并不會馬上走,司機和售票員都要下車到那兩間小平房里歇一會兒。售票員肩上挎著或胳肢窩夾著票夾子,司機手里則捏張卡片,再就是手里提著的那個用玻璃絲套兒套著的大瓶子了。所有司機、售票員幾乎都是一樣,標配。司機手里那張卡片是干什么用的于大力不知道,但他猜想那個大瓶子一定能盛二斤水。
汽車乘務(wù)員下車后的這套程序于大力并不陌生,他曾不止一次到車站來坐汽車。由于機務(wù)段在縣城的西北方,冬天大部分時間刮的又都是西北風(fēng),騎車從家到單位,那真不是件好受的事。遇到刮大風(fēng)時,西北風(fēng)強勁有力不說,還打著呼哨,能刮得人往回跑。于大力也曾不服氣,幾次與大風(fēng)抗爭,騎著單車頂風(fēng)西行。路上沒遮沒擋不說,沒騎出二里地,身上那點兒熱氣兒就被吸得一干二凈,簡直跟速凍一樣。后來,每逢冬天遇到刮大風(fēng)或下大雪時,他就改乘公共汽車,反正一個單程只要二毛錢。
幾塊東倒西歪的汽車站牌像幾位老婦人,佝僂著身子站在車站的空場邊,看上去孤獨而孱弱。站牌下只有三個人等車,匆匆瞥一眼,于大力就知道那里邊沒有蔣小娟。
車站的空場上一輛汽車也沒有,兩間小平房的門卻開著,于大力朝平房走去。
一個中年男人正伏在桌子上寫著什么,于大力站在門口,客氣地上前搭話。
“師傅您好,請問您到M縣的車幾點開呀?”
中年人抬起頭看看他,沒笑,也沒什么多余的表情?!鞍它c十分?!?/p>
“請問現(xiàn)在幾點?”
中年男人看看腕上的手表,依然毫無表情地說:“七點三十六?!闭f完低頭繼續(xù)忙手里的活兒,并沒有想同他交談下去的意思。
于大力又問:“請問到M縣得多長時間?”
中年男人重又抬起頭,說話的口氣也有點不友好?!澳强烧f不好,也許一個鐘頭,也許一個半鐘頭,真要趕上車壞半道兒,興許還得半天兒呢!”
于大力聽出對方說話的口氣有點不耐煩,趕忙道聲謝,轉(zhuǎn)身朝站牌方向走去。他對中年男人并不十分友好的態(tài)度并沒什么反感,一來人家說的是客觀實際,二來他的心思也沒放在這兒,他只想著一會兒見到老姨以后的事。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于大力看見蔣小娟朝車站走來。
蔣小娟今天的穿戴很素雅,上身一件藕荷色的確良長袖衫,外邊套一件咖啡色外套,外套的扣子沒扣,衫衣領(lǐng)子是朝外翻著的;下身一條藍布褲子,褲線清晰筆直,一絲不茍的;腳上是一雙軟底扣袢兒黑布鞋,刷得很干凈,愈發(fā)把人襯得輕巧而干練;她左肩上挎著個軍綠挎包兒,每走一步挎包就搖擺一次,跟她腦后馬尾辮的頻率一樣,很婀娜的樣子。因為蔣小娟身材好,盡管穿得很一般,卻仍不失一個漂亮女人的風(fēng)韻。
于大力從沒如此認真、仔細地打量過女人,更甭說是蔣小娟這樣一個漂亮女人了。
“你來得真早?”相隔還有十幾步遠,蔣小娟的微笑和問候已經(jīng)飛到于大力的跟前。于大力看到蔣小娟雖然在笑,但從那雙水汪汪的眼眸里,分明能捕捉到幾分羞澀和憂郁的神情。
于大力朝蔣小娟笑笑算是做了回應(yīng)。
“你早到了?不是說好八點鐘嗎?”
“哦,我也剛到,車還沒來,看樣子咱們都提前了。”
“汽車肯定不會像火車那樣準時?!?/p>
“我剛問過了,大概八點十分左右?!?/p>
“沒事,只要有車就行?!?/p>
……
開往M縣的汽車果然是八點十分左右來的。司機把車掉好頭,同售票員一塊兒下了車,司機手里依然提著那個用玻璃絲套兒套著的大瓶子。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司機和售票員終于從小平房走出來,來到汽車旁邊時,司機沖著等車的人喊道:“去M縣的上車了??!”說完,他打開司機室旁邊的小門,登上汽車,緊接著“啪呲”一聲響,兩扇汽動車門動靜很大地向兩邊敞開了。
上車的乘客一共有八九個人,于大力跟在蔣小娟的身后登上汽車。蔣小娟在車廂右側(cè)找到一個雙人座,伸手示意于大力坐在里邊,于大力本想客氣客氣,可眾目睽睽之下,他覺得售票員和剛上車的那些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自己,就沒敢跟蔣小娟互動,閃身彎腰坐到了靠窗的位置……蔣小娟把軍綠挎包放在于大力身邊的座位上,然后去售票員那兒買車票,這一連串動作嫻熟且自然,像個當家的一樣。蔣小娟買完車票回到于大力身邊,屁股剛坐下,汽車就發(fā)動了。
汽車轉(zhuǎn)頭開出車站,轉(zhuǎn)眼間已駛上公路。車上人不多,也沒人說話,況且這種長途車售票員也不用沒完沒了地催促買票或報站名,就顯得特別清靜,除了汽車發(fā)動機的嗡嗡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音,便有了幾分催人瞌睡的意思。
自打剛才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于大力就沒敢再活動一下,他把身子緊緊貼在右側(cè)的車幫上,臉也一直朝著窗外。當蔣小娟買完車票坐到他身邊時,他是明顯感覺到的。這不僅是因為座位上有動靜,更準確地說是在蔣小娟坐下后的一剎那,他就被對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香味兒籠罩了。平日檢修車間彌漫的都是油泥味兒、電焊味兒、臭電石味兒,忽然換成這種味道,讓于大力有點猝不及防。他下意識地扭了下頭,想看看這好聞的味道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可馬上意識到這樣做似有輕浮之感,便趕忙把頭轉(zhuǎn)回去,繼續(xù)不錯眼珠地盯著窗外……
五月的北方陽光明媚,遍地芳菲,大自然呈現(xiàn)一派勃勃生機。遠處的山綠了,公路兩邊的楊樹柳樹也綠了,間或有一兩株山桃或野杏什么的,不知什么原因晚了花期,依舊昂首怒放著,營造出一種深、淺、濃、淡及各種綠色包圍著的生動。地里的麥苗兒長高了,綠油油的像地毯般惹人憐愛……
初夏的腳步正輕盈地向前邁進。
于大力始終一個姿勢坐著,累不說,還顯得特別不自然,他本想找個話題跟蔣小娟聊聊天兒,可腦子里像被摻進了某種化學(xué)物質(zhì),凝固了,一片死寂,形不成丁點漣漪。他努力搜尋了好一陣,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只好瞇起眼睛假寐,以緩解自己身心的尷尬。也是,這樣的關(guān)系,又是那樣的原因,況且還不知道事情的結(jié)局,他能說什么?還是什么也不說吧。他想。
“這空氣真好,又香又甜,我們該去春游才對。”蔣小娟打破了沉寂。
蔣小娟的話并沒讓于大力扭過頭來,他只是睜開眼睛,對著車窗玻璃說:“可不是,整天在車間里圈著,除了煙熏火燎的味兒再聞不到別的味兒了。”
“哎,于大力,上學(xué)那會兒你們班春游過嗎?”
“春游過,差不多每年春天都去?!?/p>
“我對你好像沒什么印象呀!”
“上學(xué)那會兒春游都是以班級為單位,又不是同一天,你對我當然不會有印象了?!?/p>
“不對,我記得上初二那年,咱們是三個班一塊兒春游的,各班還打著紅旗,自己帶飯,在山里野餐,對不對?”
“你說的那次我沒去?!?/p>
“為什么?”
“那回我好像病了,發(fā)燒,沒去成?!?/p>
“我說呢。”
說到病,于大力腦海里終于生出一朵浪花,他趕忙抓住,低聲問:“哎,你今天的假是怎么請的?”
“我跟班長說最近一段時間腸胃總不舒服,要到醫(yī)院去檢查檢查?!?/p>
“嗯,這個原因行?!?/p>
“你呢?”
“我說是去幫別人拿藥?!?/p>
“哦,也行?!?/p>
汽車“嗡嗡”地在公路上勻速行駛著。于大力忽然聽到蔣小娟輕輕地嘆了口氣,但他沒敢問,也沒敢回頭。
六
九點多一點兒,汽車終于駛進終點站。
M縣對于大力來說并不陌生。老姨家和二姨家都住在這個縣城,他也都去過,到醫(yī)院的路自然不用打聽。于大力帶著蔣小娟很快出現(xiàn)在醫(yī)院內(nèi)科主任辦公室門口。
“老姨,我來了?!?/p>
盡管已經(jīng)打過電話,老姨還是吃了一驚,當她順著眼鏡上方的縫隙看到站在門口的于大力和蔣小娟時,趕忙站起了身。
“是大力呀!快進來,你倒真是說來就來,像一陣風(fēng),一點兒沒耽擱。”
“這兩天正好不忙,坐上車就來了,還挺順。”
老姨把于大力和蔣小娟讓到椅子上坐下,又去給每人倒一杯水,這才坐在原來的位子上。雖然在跟于大力說話,可老姨的目光卻在不停地打量旁邊坐著的蔣小娟。
“這是我們單位的同事,蔣小娟?!?/p>
“呵,長這么漂亮的姑娘倒真是不多見。”
蔣小娟抿著嘴笑了笑說:“瞧您說的。”
“是誰來看???”
“是我?!笔Y小娟低聲回道。
“老姨,電話里我沒法跟您細說,我今天就是陪她來看病的?!?/p>
老姨的眼珠飛快地旋轉(zhuǎn)兩圈兒,輕聲“哦”了一聲接著問:“是哪兒不舒服了?”
“我……阿姨,我懷孕了,不想要,想在您這兒做個手術(shù)?!?/p>
老姨的臉上很平靜,并沒出現(xiàn)應(yīng)有的驚訝,她點點頭,問:“今年多大了?”
“差幾天不到二十四歲?!?/p>
“這歲數(shù)不行就別做了,把婚結(jié)了不就完了?”
“單位有規(guī)定,不允許結(jié)婚,一定要等到二十五歲才給辦,差一天都不行?!?/p>
老姨扭頭看著于大力問:“這事你媽知道嗎?”
于大力知道老姨是誤會了,他本想跟老姨實話實說,可腦海里忽然閃過黃曉川的囑咐,這種事如果跟老姨實情相告,萬一醫(yī)院堅持一定要單位開證明,那豈不是畫蛇添足?真要鬧得滿城風(fēng)雨,那還保的什么秘?黃曉川的前途不就毀了?若是那樣,還跑這么老遠來干嗎?想到這兒,他咬咬牙,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索性將錯就錯。他想。
“不知道,我沒跟她說?!?/p>
“你這孩子呀!可真是的,怎么連這么點常識都沒有?你以為女同志做這個手術(shù)是小事?你知道那有多傷身體嗎?”
“老姨,這事也是沒辦法,不能讓別人知道,萬一單位知道了,就一切都完了,所以才到您這兒來?!?/p>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于大力低頭不語,一副做錯事等著挨罰的樣子。
“行了,再說什么也沒用?!崩弦陶酒鹕?,輕聲對蔣小娟說,“走吧,咱們到婦產(chǎn)科去?!?/p>
蔣小娟站起身,嘴里囁嚅著:“阿姨,謝謝您了?!?/p>
老姨沒再說話。于大力雖然站起身,腳卻沒離原地,當老姨和蔣小娟走到門口時他才在身后問:“老姨,我還用去嗎?”
“你當然得去了,你不去誰簽?zāi)莻€字?”老姨說話的口氣明顯有些不高興。
于大力小心翼翼地跟在蔣小娟的身后,一聲不吭地朝婦產(chǎn)科走去。
三人一同來到婦產(chǎn)科門口,老姨兒讓他倆在門外等著,自己先進了婦科診室。
看樣子今天到婦產(chǎn)科看病的人不多,門口那排長椅上竟一個人也沒有,這讓于大力感到了幾分輕松。他伸手示意蔣小娟坐下,隨后自己坐在了她的旁邊。既然坐在一起,總得說點什么,可于大力仍然找不到可供交談的話題,便只好悶頭坐著,一副受氣丈夫的模樣。
整個樓道彌漫著強烈的來蘇水味兒,這味道似乎讓人也不斷清醒著。
“大力,真不好意思,讓你跟著背黑鍋,你姨好像對你有點不滿意了?!笔Y小娟小聲說。
“沒事,只要能解決問題就行?!?/p>
“謝謝你??!”
“不用?!?/p>
正說著,診室的門開了,雪白的門簾一撩,老姨站在門口朝他們揮揮手說:“你們進來吧?!?/p>
屋里的兩個大夫?qū)τ诖罅褪Y小娟的態(tài)度十分和藹。兩個大夫都是女的,一個歲數(shù)大些,跟老姨相仿,歲數(shù)小些的戴副近視鏡,看上去有三十多歲。
歲數(shù)大些的大夫讓蔣小娟坐下,而后遞給她一只體溫表。
“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例如發(fā)炎、發(fā)燒或別的什么?”
“沒有,都很正常?!?/p>
“不燒也試個表吧,這是要記錄的。”
“好?!笔Y小娟接過體溫表。
“幾個月了?”
“就說三個月吧?!?/p>
“嗯,來得倒是及時?!?/p>
一個大夫給蔣小娟做例行檢查,另一個戴眼鏡、年輕一點的大夫則伏在桌子上寫著什么。因為是婦科,面對的又是老姨、蔣小娟和兩個女大夫,于大力不好意思站在旁邊看蔣小娟檢查,只好轉(zhuǎn)過身去看墻上掛著的幾張示意圖??蓤D上畫的都是女人肚子里的胎兒,這讓他同樣感到尷尬,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兒了。最后他只好低下頭,把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正尷尬無助時,那個戴眼鏡的、歲數(shù)小些的大夫把一張表遞到他面前,說:“做這個手術(shù)還是有一定風(fēng)險的,你好好看看,如果沒什么意見,簽個字?!?/p>
于大力接過表格,簡單看了看上面所寫的內(nèi)容,其實除了大夫剛才說的那句有風(fēng)險的話以外,別的條款他一條也沒看清楚,就草草地在表格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行了,你先出去吧?!崩弦虒τ诖罅φf。
于大力頓感一陣輕松,慌慌地走出診室,重又坐回到樓道的椅子上,無所事事地胡亂想著什么,想點什么呢?他覺得漫無目標。
等了大約有十分鐘的樣子,白門簾一動,老姨從診室里走了出來。老姨在于大力面前站定,說:“手術(shù)完了你倆到我那兒去一趟,這兒我就不陪了,那邊還有事,我得趕緊回去?!?/p>
“老姨,這手術(shù)得多長時間呀?”
“聽大夫的!”老姨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蔣小娟在婦產(chǎn)科簡單做了幾項身體檢查,隨后跟著那個戴眼鏡、年輕一點兒的大夫去了手術(shù)室。于大力不知該去哪兒等,干脆就沒挪窩兒,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等待的時間真可謂分秒難熬,大約過了有一小時光景,蔣小娟才跟著戴眼鏡的那個女大夫走回來,大夫在前,蔣小娟在后,一副蔫蔫的樣子??礃幼邮中g(shù)是做完了,蔣小娟走路的步幅很小,頻率也很慢,緩緩的,臉色也不好,原本白里透紅的面龐明顯抽去了帶色的部分,顯得有幾分慘白。
看著蔣小娟和大夫重又走進診室,于大力既沒敢跟蔣小娟打招呼,也沒敢跟她的眼神對視,這個時候他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大概又過了五六分鐘的樣子,蔣小娟手里拿著幾包藥從診室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跟戴眼鏡的大夫告別。
蔣小娟說:“謝謝您了大夫。”
“一定要按時吃藥,那個小白片兒是消炎的,這幾天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出現(xiàn)別的什么情況,一定要到醫(yī)院來檢查?!?/p>
“記住了,您放心吧?!?/p>
“這回可得注意了,別盡由著性子來?!?/p>
大夫在說這話時眼睛是看著于大力的,這明顯是說給他聽的,于大力只感到如芒在背,可又什么都不能說,他微笑著朝大夫點點頭。
“咱們走吧?!闭驹谟诖罅γ媲暗氖Y小娟有氣無力地說。
“手術(shù)做完了?”
蔣小娟點點頭。
“不用住院?”
蔣小娟搖搖頭。
“哦,咱還得到我老姨那兒去一趟,她說還有事。”
蔣小娟沒再說話,在向前邁步的同時,一只手卻下意識地挽住了于大力的臂彎。于大力感到蔣小娟的手臂在微微抖動。
“感覺怎么樣?”
“還行,能忍?!笔Y小娟有氣無力地說。
內(nèi)科主任室依然只有老姨一個人。
“做完了?怎么樣,順利吧?”
蔣小娟點點頭。
“這回可得注點意了,我跟你們說,女人做這手術(shù)表面看不算什么,可是特別傷身體。”說完她看定于大力說,“別只圖一時快樂,那是自私,知道嗎?”
于大力無言以對。
老姨把一張病假條遞給蔣小娟說:“這是一個星期的假條,我給你開的是急性腸胃炎,回去好好休息幾天。說完她掏出一把鑰匙?!?/p>
“這是干嗎?”于大力問。
“干嗎?真沒見過你這么粗心的人,你覺得她就這樣跟你一塊兒坐車回去就行了?你對人家負點責(zé)任好不好!這是我家里的鑰匙,你姨夫出差沒在家,小菲住校,你帶著小娟到家里歇一天,緩緩?!?/p>
“阿姨,我不用。”蔣小娟輕聲說。
“這事你說了不算,你們年輕人啊,等老了就知道了,可到了那會兒也就晚了。”說著老姨把鑰匙塞到于大力手里,不容置疑地說,“家里有小米,你回去給她熬點粥,稠一點兒,櫥柜里有紅糖,吃完讓她好好睡一覺?!?/p>
于大力不知說什么好,只好點頭答應(yīng)。
……
按老姨的要求,于大力給蔣小娟熬了小米粥,又放了紅糖,吃完后讓她趕緊上床休息。這一覺蔣小娟睡得很沉,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鐘。醒來后蔣小娟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慘白的面頰出現(xiàn)了少許紅暈。
“咱們快走吧!”蔣小娟催促說。
“你覺得坐長途車能行嗎?”
“不行也得走,咱不能再給人家添亂了?!?/p>
從老姨家出來,于大力冒著再次被老姨數(shù)落的風(fēng)險去送門鑰匙,好在老姨跟幾個大夫正要去查房,他這才躲過一劫。
……
當晚霞再次染紅天邊時,于大力已經(jīng)把蔣小娟送到了單身宿舍的門口。
蔣小娟對于大力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按罅?,別的什么也不說了,大恩不言謝,等我好了,哪天請你吃頓飯、喝頓酒?!?/p>
“行,等你好了再說吧?!?/p>
在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于大力感覺全身是極輕松的,仿佛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頭瞬間就被搬走了。他禁不住哼唱起歌兒來:日落西山紅霞飛……
七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是人們形容日子過得快的比喻,于大力覺得這比喻實在很形象。立秋沒幾天,濡濕便驀然消退,涼爽的秋風(fēng)便吹開了秋天的大門。
從M縣回來后,于大力的生活跟往常一樣平淡無奇,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兩點一線,千篇一律。幾個月下來,能讓他記住的事情少得可憐。
留在于大力記憶中的大概有兩件事,一件是他終于下決心,花120塊錢買了塊兒“上海牌”全鋼手表。買手表幾乎花去了他一半的積蓄。錢花得有點心疼,自然也就刻骨銘心。另一件事就是關(guān)于黃曉川的,由于“那件事”保密工作做得好,沒有丁點兒跑風(fēng)漏氣,黃曉川不但順利度過了預(yù)備期,而且在預(yù)備期滿的當月就提了干,順風(fēng)順水,一路凱歌。提干后的黃曉川先在段團委工作,過后沒幾天就被調(diào)到鐵路分局黨委宣傳部駐勤去了,誰都知道,駐勤就意味著留下和高升……
因為這件事是于大力幫過忙的,所以每當想起,于大力心底都會有種自豪感油然而生。
從M縣回來后,于大力和蔣小娟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了從前的狀態(tài),確切地說,甚至還不如從前。過去跟蔣小娟見面時,她還能朝他點個頭,或嫣然一笑,自打從M縣回來后,再碰面,她連個微笑也沒有了。有幾次在車間里不期而遇,蔣小娟都是遠遠地就低下頭,神色慌張地擦肩而過,連頭也不抬一下了。于大力想這可能是女孩子顧及臉面的原因,畢竟曾經(jīng)有過那樣一段經(jīng)歷,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自那以后,為避免尷尬,只要看見蔣小娟,于大力就提前繞道而行,以避免同她正面相遇。
這天下午,于大力干完手里的活兒,收拾完工具,看看手表離下班還有十幾分鐘,班長去車間開會卻還沒回來。組員們有看報紙的,有擦自行車的,還有兩個女工躲在更衣箱后邊打毛活兒邊聊閑天的,于大力沒事可干,便從更衣箱里拿出毛巾肥皂,決定悄沒聲地先去洗個澡。
剛出班組沒幾步,忽見蔣小娟迎面走來。想繞道已經(jīng)來不及,他只好把頭一低,佯裝沒看見,不料蔣小娟卻先開了口。
“又違反勞動紀律?不到點兒就去洗澡?”蔣小娟開著玩笑說。
“哦,完活兒了,班長又沒在,不就……”
“晚上你有事嗎?”
“晚上?沒事呀,下班回宿舍,啥事沒有?!?/p>
“那好,晚上我請你吃個飯,怎么樣?給不給面子?”
于大力忽然想起從M縣回來那天蔣小娟說過的話,忙說:“不用不用,都過去了,我還是去食堂吃口算了?!?/p>
“我找你有事。”
蔣小娟的話讓于大力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蔣小娟的肚子,心說:您可千萬別跟我說又是那種事吧!
蔣小娟的頭發(fā)被一頂工作帽束在里邊,一身洗得干干凈凈的藍布工裝,很整潔,只是身材好像比原來又瘦了些,看上去并沒什么異常。
“我真的有事跟你說?!?/p>
“好事還是壞事?”
“不好也不壞,但必須得跟你說?!?/p>
“現(xiàn)在不能說?”
“不能,只能晚上說。”
“那好吧?!?/p>
“那咱們說好了,七點,我在‘東方紅等你?!笔Y小娟把三個手指捏在一起比劃著時間。
又是七點?又是“東方紅”?于大力心里那面小鼓又急急地敲了起來。
……
還是那個位置,還是靠墻角的那張桌子,菜已經(jīng)上齊,中間放著一瓶剛剛打開的葡萄酒,眼前的場景似乎跟幾個月前的場景一模一樣。
“你先說吧,到底找我什么事?”于大力看著蔣小娟問。
蔣小娟笑了笑并沒馬上回答,她在兩個杯子里倒好酒,一杯捧到于大力面前,自己端起一杯,這才說:“今天咱就是喝酒,一醉方休!”
“你還是先說事吧。”于大力站起身接過酒杯,眼睛里明顯露出幾分忐忑。
“要說有事嘛,那就是感謝,其實這酒早就該喝的,你受了委屈,還背了黑鍋,真的不知該怎么感謝你的,來,喝一口,邊喝邊聊。”說完,蔣小娟把杯子舉到于大力眼前。
話已至此,何況又是女同志,于大力只好端起杯同蔣小娟碰了一下。
“坐下吧,咱們邊喝邊聊?!笔Y小娟微笑著,語速不急不緩,和風(fēng)細雨一般。
看著蔣小娟故作平靜的表情,于大力心里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盡管看見對方一直在笑,但從那笑容里,于大力仿佛感覺到蔣小娟的眼睛里似有一絲憂郁隱隱飄過,他小心翼翼地問:“身體還好吧?”
“還行吧,看眼下倒是沒什么影響?!?/p>
“哦,那就好,當初我老姨說的那些話讓我挺不踏實的?!?/p>
蔣小娟笑笑沒有說話。
再喝一口酒,于大力終于找到一個較為合適的話題。
“哎,小娟,自打黃曉川到分局駐勤,咋一點消息也沒有了?他那兒怎么樣啊?”
話音沒落,于大力看見蔣小娟臉上的笑容倏地一下不見了,他覺得自己那顆心“忽悠”一下又被提了起來。
蔣小娟自顧自地大口喝著杯中的酒。
一見蔣小娟不高興,于大力忙問:“怎么了?黃曉川去分局,那可是好多人羨慕的好事呀!”
“你別提他好不好?”
于大力心里又是一驚,忙問:“到底咋回事?”
“他跟我分手了?!?/p>
“什么?你說什么?分手了?怎么可能?”
蔣小娟的話于大力一點不信,他斷定兩個人一定是在鬧別扭。
“真的,我們倆分手了,誰也不認識誰了?!?/p>
“這是啥時候的事?為什么?何況你還……”后邊的話他沒有說完。
“我們真的分手了,理由是他找的,就八個字:性格相左,感情不和?!?/p>
“這……”于大力一下子悶在那兒,不知往下再說什么。
蔣小娟再次倒好酒,舉起杯子說:“你沒談過戀愛,你是不會明白的?!?/p>
“你們……到底是他甩的你還是你甩的他?”
蔣小娟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說:“我有什么資格甩人家?人家是干部,我是什么?就一個臭工人!”
“怎么是臭工人?工人也沒比別人哪兒差呀!”于大力說這話時有點賭氣,盯著蔣小娟問,“他看不上你是工人?”
“這是一方面吧。”蔣小娟低聲說。
“不行,這事得跟他好好理論理論,自古以來看不起工人農(nóng)民的,絕不會有什么大出息。”
“算了吧,你不了解他那個人,他呀……”
“他怎樣?”
“趨炎附勢、典型的利己主義者,你跟他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你不了解這種人?!?/p>
“可不管怎樣他也不能這樣對你呀!”于大力憤憤不平地說。
蔣小娟低頭不語。
“我覺得你倆是不是有什么誤會?畢竟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不平常的感情呀!”
“感情?你說他會珍惜我們的感情嗎?就一句‘性格相左,感情不和,拔腿就走,你說他的心有多硬,還什么感情?不過就是利用我罷了,都怪我不諳世事,輕信,沒有看透他?!闭f著,眼淚已順著蔣小娟的臉頰慢慢淌落下來。
“你先別哭,也許這事沒你想象的那么嚴重。”
一抹苦笑從蔣小娟的臉上掠過。“你呀,真是個老實人,你哪兒懂得他那樣的人?!?/p>
“可看上去他不是那種絕情的人呀!”
蔣小娟搖搖頭說:“你就是太單純了。”
“這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嗎?”
蔣小娟搖搖頭,長嘆一聲說:“不可能的,他已經(jīng)把話說絕了,根本不可能改變的。其實我早就明白了,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為他苦吃了,罪受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誰受得了?你知道這些天我是怎么過來的?跟家里人沒法說,跟單位人不能說,你說我憋屈不憋屈?”說著,眼淚再次涌出蔣小娟的眼眶。
于大力從心底里同情蔣小娟,為她打抱不平,可他知道這種事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無解??粗鴮Ψ絺牡臉幼?,他想勸,卻又找不到理由,只好不再言語。
蔣小娟喝口酒,提高聲音說:“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我要到分局去告他,他就是當代的陳世美,我要把實情告訴領(lǐng)導(dǎo),讓他徹底完蛋?!?/p>
蔣小娟的話讓于大力心頭一驚,趕緊擺手說:“別別別,千萬不能走那條路,真要那樣,他毀了,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過?!?/p>
“那你說咋辦?”
“現(xiàn)在大家不都說凡事要向前看嗎?連報紙上都這樣說,我覺得這事你也得向前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何必搞得魚死網(wǎng)破?最終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難不成就這樣忍了?”
“你就當這事從沒發(fā)生過,一笑而過,好好過以后的日子?!?/p>
“什么?當沒發(fā)生過?還一笑而過?”
“是啊,一笑而過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不信你試試?!?/p>
“哈哈哈……一笑而過……”蔣小娟笑著笑著又哭了,涕淚滂沱的,把于大力也感染了,直想掉眼淚。
……
于大力堅持不讓蔣小娟再喝酒,飯局草草收場。兩人走出“東方紅”,蔣小娟目光堅定地看著于大力說:“陪我走走好嗎?”
于大力點點頭說:“行?!?/p>
說心里話,于大力挺同情蔣小娟的,除去身體上付出的沉重代價外,精神上又承受了這么大的打擊,老天是不是有點不公?。“?,多給她一點安慰吧,作為老同學(xué),能幫她盡快走出這段陰影才好。
于大力陪在蔣小娟身邊默默地向前走著,從頭到尾他很少說話,只是耐心地聽著蔣小娟的訴說,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傾聽也許是最暖心的安慰和幫助。
蔣小娟說累了,扭頭看一眼身邊的于大力,由衷地說:“大力,你真是個善良的好人?!?/p>
“我沒你說的那么好?!?/p>
“你說實話,是不是有點看不起我?”
“怎么可能?咱們是老同學(xué),又一個縣城住著,工作還在一個車間,我為什么要看不起你?”
“可我……還曾經(jīng)……”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你就當是患了闌尾炎,做了個小手術(shù),不就完了?何況這事又不全都怨你?!?/p>
“你能理解我?”
“能!”
……
夜幕點亮了一盞又一盞路燈,把橘黃色的燈光灑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也灑在并肩而行的于大力和蔣小娟身上,像是在他們身上涂了一層淺淺的暖色,多了幾分溫馨與浪漫。大街上已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和嘈雜,顯得靜謐而安詳……
偶爾有幾聲火車汽笛聲從遼遠的天空飄過……
八
鐵路每年都有一段最忙碌的時期——春運。今年的春運似乎比往年早了許多,小年剛過,大批的人流就開始朝車站和列車上匯聚,像大潮涌來一樣。
春運是全國人民商定好的一次大遷徙,這段時間里,不管是車站里還是列車上,到處人如潮水,激流涌動,聲勢浩大,混亂無序。對于鐵路職工來說,春運就是一次全員大考。大考每年一次,沒有免考,不能作弊,是一樁誰想起誰頭疼的事。每逢春運,鐵路各行業(yè)、各部門就要全體動員,充分發(fā)揮聯(lián)動機制作用,沒有哪個單位處在世外桃源,能獨善其身。
春運是鐵路全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因為那時鐵路運力不足,一到春節(jié),自然捉襟見肘,各單位不得不疲于奔命,挖潛提效,挖掘職工的潛力,提設(shè)施設(shè)備的效率,開展各種梯次的聯(lián)勞協(xié)作,而聯(lián)勞協(xié)作的主戰(zhàn)場就是客運部門。每逢那段時間,小鎮(zhèn)通往市區(qū)僅有的那趟通勤車都另派了用場——調(diào)到正線去跑臨客……
那時的通勤車是由悶罐貨車代替的。
由于客運部門職工數(shù)量有限,一下子又要開那么多趟臨時客車,人手不夠,因此在分局的協(xié)調(diào)下,各單位就要抽調(diào)部分職工,組成臨時的增援大軍,有的去車站,有的上列車,這在鐵路已成慣例。
于大力在參加工作的頭一年就領(lǐng)教了春運的忙碌。
那年春運,于大力被抽調(diào)到一個大站去駐勤,這個駐勤跟黃曉川駐勤不一樣,他這個說得好聽叫駐勤,說白了就是去幫工。崗位在候車室,職務(wù)是服務(wù)員,一干就是四十天,那四十天讓他真正見識了春運工作的艱巨性。車站里的人流像洪峰一樣,一波接著一波,一浪跟著一浪,似乎永遠沒個盡頭。候車室的工作三班倒,有時還要加班加點,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站務(wù)員們就像幾棵被洪流卷浮的小草,仿佛時刻都有被吞沒的危險。那時他就得出一個深切體會:機務(wù)段工作雖然臟累,但比起車站的工作還是輕松很多,畢竟不用十二小時像陀螺一樣瘋狂地旋轉(zhuǎn)。
今年春運從機務(wù)段一共抽調(diào)了十二個人,于大力和蔣小娟都名列其中。段領(lǐng)導(dǎo)在會議室給十二個人開了動員會,會上于大力才知道,今年駐勤的地方不是車站,而是列車段,職務(wù)則是臨時旅客列車的列車員。這消息不但讓于大力他們心中少了幾分畏懼,相反倒多了幾分期待和喜悅。當列車員好!新鮮不說,還能免費坐火車看風(fēng)景,游山玩水,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大家的心里憑空多了幾分渴盼。
上午十點鐘動員會就開完了,剩下的時間讓大家回去做準備,第二天一早出發(fā)。駐勤人員不但要帶洗漱用品,還要帶換洗衣物,段領(lǐng)導(dǎo)說:“跑起臨客,很有可能一個月也回不了家?!?/p>
會剛散蔣小娟就找到于大力,問:“你有什么準備的嗎?我?guī)湍阏??!?/p>
于大力說:“不用,就拿幾件衣服,十分鐘搞定?!?/p>
“有需要洗的嗎?”
“沒有,不過我想是不是得回趟家,要不一個月回不去,家里八成會擔(dān)心?!?/p>
“我也是這么想的,要不咱們現(xiàn)在回家,趕晚上再回來,也不耽誤收拾東西?!?/p>
“行,我回車間騎車,一會兒咱們在段門口碰頭?!?/p>
“我的車在宿舍,咱們在我們宿舍門口碰頭吧?!?/p>
“也行,那一會兒見?!?/p>
十分鐘后,于大力和蔣小娟已經(jīng)騎著車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蔣小娟的家和于大力的家離得不遠,相距最多不過二里地,只不過于大力家住在縣城的東面,蔣小娟家住在縣城的北面,臨分手前兩人約定了返回單位的時間。
剛一進門,讓于大力吃驚的是母親居然在家,正和二姨郝秀蕓坐在那兒閑聊。
“喲,是二姨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母親站起身問。
“單位抽我去列車段跑臨客,支援春運?!?/p>
“又開始春運了?”母親問。
“嗯?!彼c點頭把臉轉(zhuǎn)向二姨,“二姨,您挺好的?學(xué)校也該放寒假了吧?”
“寒假是放了,可老師并不放假,幾個縣的學(xué)校要在你們縣開研討會,我也是抓檔子來看看你媽?!?/p>
“你二姨工作出色,總結(jié)出一套新的教學(xué)法,不但評上了市優(yōu)秀教師,明天還要在研討會上介紹經(jīng)驗?zāi)?!”母親笑逐顏開地說。
“真的!二姨可夠棒的,真替您高興?!庇诖罅τ芍缘卣f。
“哪有你媽說的那么好,不過是矬子里拔將軍而已。”二姨話雖然說得謙虛,語氣里卻明顯帶著幾分自豪。
“怎么樣?工作還順心吧?剛聽你說又要春運了?”二姨問。
“嗯,我回來就是做準備工作的,可能得一個月回不了家。”
“唉——你們鐵路上也真是不容易,尤其是這個春運,年年跟打仗似的?!?/p>
“您也知道鐵路春運的事?”
“怎么不知道?我們學(xué)校好幾個老師想回老家過年,幾次到車站都沒買不上票。”
“今年也許能好點吧!鐵路上又增加了好多趟臨客?!?/p>
“什么是臨客?”
“就是臨時安排的旅客列車,等客流量下來就停運的那種?!?/p>
二姨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
……
下午四點鐘,于大力拿起收拾好的衣物走出家門,母親卻破例地跟在他身后,這讓于大力很是詫異。
“您今天這是怎么了?干嗎還送我?有事?”他問。
“沒事,天冷了,再說春運又整天在外邊跑,你注意點身體?!?/p>
“這我還不知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子?!?/p>
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于大力忽然想起蔣小娟的事,他推著自行車看著母親問:“您還有事?”
“等哪天休息了,把那姑娘帶回來讓媽看看?!蹦赣H詭譎地笑著說。
“您說的這是什么呀?哪兒有什么姑娘?”
“甭瞞著你媽,媽全都知道?!?/p>
“您知道什么?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樣?!?/p>
“得得得,媽也不多問,就囑咐你一句,對人家好點,咱可得對得起人家?!?/p>
于大力只感到臉上呼呼直冒火,倒真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這幾個月老姨和母親雖然沒見面,但消息還是傳回來了,一定是老姨告訴了二姨,二姨今天又告訴了母親。他想。
九
事實證明,到臨客列車上當列車員,根本不是于大力他們想象的那樣輕松簡單,坐著火車飽覽祖國大好河山的想法其實就是天方夜譚。
于大力他們負責(zé)擔(dān)當?shù)呐R客列車是開往成都的,發(fā)車時間幾乎全是晚上十點鐘以后,有時還是后半夜。當旅客潮水般涌進車廂,背包握傘,你擁我擠,大呼小叫,鼎沸程度絕不亞于車站的候車室。列車員安頓完行李安頓旅客,還要照顧老人和兒童,攀上拉下,手腳并用,忙得像個四腳怪物。好不容易開車了,列車倒是風(fēng)馳電掣般行駛在廣袤的大地上了,可車窗外除了黑再看不見別的,遠處的山川道路、近處的田野鄉(xiāng)村全都被濃墨浸染過一樣,黑得一塌糊涂,還上哪去欣賞美麗的風(fēng)景?這讓于大力感到很是失望。
耳邊無休止的車轱轆在鋼軌上發(fā)出的“咣當”聲令人疲憊且麻木。每當列車停靠車站,站臺又都是千篇一律,連長相都像一個娘胎里出來的,看過一個等于看過了全部,難有一點審美的沖動,何況列車每到一個車站,列車員都要站在車廂門口迎接、指揮旅客順序上下車,還得照顧老弱病殘孕乘客,生怕發(fā)生意外,所有原先期盼的樂趣早已灰飛煙滅,無影無蹤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列車員一個個頭暈?zāi)垦?,人困馬乏,上下眼皮打起架毫不客氣。搞完衛(wèi)生換班,回到休息車,身上的骨頭都散了架,倒頭便睡,還有什么心情看風(fēng)景?列車到達終點站后,等旅客全部下車后,馬上又得清理衛(wèi)生,更換臥具,幾個小時后列車還要返程……一趟乘務(wù)下來,于大力感覺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
列車員工作的辛苦程度讓于大力他們這些機務(wù)出身的人吃驚不小,他們頗有體會地說:“真是隔行如隔山,這工作一點也不比機務(wù)輕松呀!”其實,最讓于大力他們吃不消的還不是列車員的工作煩瑣、繁重,而是車廂里那股無處不在的異味兒,那股味兒五味雜陳,唯獨沒有香味兒,只要走進車廂,就會撲面而至,吸一口能頂一跟頭。于大力他們幾個曾認真分析過這味道的成分,數(shù)來數(shù)去斷定這味道絕非五種,起碼有八種之多,最終他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機務(wù)段里的油泥味兒、煤煙味、臭電石味再不好聞,也比車廂里的味兒好聞多了。關(guān)于這一點蔣小娟比于大力他們幾個感受更加強烈,她被熏得好幾天連飯都沒吃下去。
于大力負責(zé)九號車廂,蔣小娟負責(zé)八號車廂,都是硬臥,一人一節(jié)車廂,一個蘿卜一個坑兒。平時列車在運行中,自然誰也指望不上誰。蔣小娟曾不止一次對于大力說:“真沒想到,列車員這工作比咱機務(wù)段的工作辛苦多了?!?/p>
于大力知道這種工作對蔣小娟來說難度更大,畢竟機床工和其他工種相比輕松得多。每當列車到達終點站清理衛(wèi)生和更換臥具時,于大力就抓緊時間快干,干完自己車廂的活兒馬上到八號車廂幫蔣小娟干。
更換臥具是項體力活兒,一口氣要換幾十套臥具,撤下舊的,換上新的,一般女同志很難吃得消。每當最艱苦的時候于大力總會適時出現(xiàn)在八號車廂,這讓蔣小娟很是感動??粗蠛沽芾斓挠诖罅?,蔣小娟不止一次說:“大力,你真是天底下最疼人的人!”
這天,于大力正在更換臥具,忽然發(fā)現(xiàn)上鋪的枕頭下邊壓著個黑色的皮包,打開一看,皮包里有個紙包,再打開紙包,里邊竟是厚厚的幾迭百元大鈔。毫無疑問,一準是哪個旅客粗心大意,下車時把包落在了車上,他一分鐘沒敢耽誤,趕緊跑到餐車,把包交給了列車長。
經(jīng)過清點,包里除了三萬元現(xiàn)金,還有一串鑰匙和一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兒,唯獨沒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車長立刻將情況報告了車站派出所……
……
一個多月的緊張勞作一天天過去了,當大家逐漸開始適應(yīng)這份工作時,客流量卻直線下降,緊張的春運終于熬到了尾聲。臨時旅客列車停開了,他們十二個人圓滿完成了春運任務(wù)。
唯一遺憾的是他們沒能看到美麗的風(fēng)景。
機務(wù)段派一輛大轎車把他們十二個人接回機務(wù)段。
當汽車停在機務(wù)段辦公樓的門前時,段長笑逐顏開地站在樓門口迎接他們,而后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歡迎他們凱旋的講話。最后段長說:“今天是星期五,全體人員放兩天假,加上星期日,可以連休三天,下周一回各車間上班?!?/p>
段長的決定引起一片歡呼。蔣小娟對身邊的于大力說:“可以連休三天,咱們可以回家了?!?/p>
“行,不過得先去洗個澡吧?”
“就是,身上都有味兒了,洗完澡我去找你,咱倆一塊兒走?!?/p>
“好,我洗澡快,在班里等你?!庇诖罅υ捯魶]落,段宣傳干事小陳卻笑著來到他跟前。
“看樣子你是走不了了?!毙£愓f。
“怎么?有事?”于大力詫異地問。
小陳笑著說:“分局宣傳部昨天就打來了電話,在車上你拾金不昧的事跡已經(jīng)上報到分局,分局決定舉辦一次今年春運先進事跡報告會,你被選上去參加巡回講演了?!?/p>
“不就是撿了個錢包嗎?干嗎搞這么大動靜?”于大力不以為然地問小陳。
“是分局決定的,讓段上通知你寫演講稿,明天一早到分局碰頭兒?!?/p>
“這……”
“這可是好事,一下子就成了名人?!笔Y小娟在一旁笑著說,不知是鼓勵還是揶揄。
“我不去,這有什么好講的?”
“我可做不了這個主,給,這是我按照電話通知寫的提綱,你可以參考?!闭f著,小陳把提綱遞給于大力,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得,這回甭休假了。”于大力看著手里的提綱說。
“休假不重要,把稿子寫好才重要?!笔Y小娟倒是理解得挺到位。
“嗨,真想不到又鬧出這么檔子事,走吧,先洗個澡再說?!?/p>
于大力和蔣小娟肩并肩朝車間走去。
……
按照小陳給的提綱,于大力費盡心思琢磨了一下午,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事情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是撿錢包上交的事,既沒波折,也不復(fù)雜,更沒什么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直到天黑,他也沒寫夠三百字。
晚上到食堂吃飯,他發(fā)現(xiàn)蔣小娟也在食堂。
“你不是回家嗎?怎么沒走?”
“我一個人懶得回去,睡了一下午。怎么樣?稿子寫完了?生動不生動?”她問。
“我是真沒啥好寫的,一共才寫了二百來字,寫不下去,你說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那你明天拿什么去分局?”
于大力想了想說:“干脆,到那兒再說吧,能推我就把它推了,這活兒我干不來?!?/p>
“你真的不想去講演?”
“真不想去,老實人干老實活兒,說老實話,沒必要搞那些虛頭巴腦的事?!?/p>
“那明天下午你就能回來?”
“我想應(yīng)該沒問題?!?/p>
“那我等你回來,然后咱倆一塊兒回家?”
“行!回來以后我去找你,咱一塊兒走?!?/p>
十
第二天清晨,于大力登上最早一班通勤車直奔鐵路分局。來到分局黨委宣傳部于大力才知道,負責(zé)這次演講活動的是黃曉川。
“大力,你來的真夠早的呀!”黃曉川笑著站起身迎接他。
“小陳讓我一早就來,我沒敢耽擱,頭趟通勤車就來了?!?/p>
“這回可到了我?guī)湍愕臅r候,怎么樣?我沒食言吧?”黃曉川看著于大力,臉上現(xiàn)出幾分詭譎的微笑。
“段上通知我說要演講,你說我這既不是先進,又不是典型,有什么好講的?”
“哎,話可不能這么說,我看你就是個先進典型,春運跑在前,困難沖在前,還拾金不昧,這還不夠典型?我跟你說,機會難得,我為你爭取這個名額可不容易呢!你知道全分局有多少人想得到這個機會嗎?”
“是你給我爭取的?”于大力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可不是咋地,如果不是我據(jù)理力爭,這機會哪能輪到你頭上?”黃曉川頗有幾分自豪地說。
“可是……”于大力剛想說什么,門外忽然走進一個姑娘,看樣子跟黃曉川關(guān)系不錯,于大力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曉川,我跟你說,票總算被我弄到手了,內(nèi)部片,《魂斷藍橋》?!眲傔M門的姑娘手里晃動著兩張電影票說。
“幾點?”
“下午六點。”
“你真有本事,下班后我去找你。”
“不見不散!”姑娘說完,極夸張地扭著胯骨軸走了。看著姑娘的背影,于大力低聲問:“這是你女朋友?對象吧?”語氣卻是極肯定的。
黃曉川明顯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說:“算是吧,不過還沒確定?!?/p>
一聽這話,于大力感到心里一股無名火“騰”地躥上頭頂,蔣小娟那張憤怒的、滿是淚水的臉龐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恨不得狠狠地扇黃曉川一個耳光,好好質(zhì)問他幾句,可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黃曉川并沒看出于大力的情緒變化,他不無得意地問:“你知道這姑娘是誰嗎?”
于大力搖搖頭。
“這是咱縣啤酒廠廠長的女兒。”
“哦——”于大力感到吃驚。想不到黃曉川甩掉蔣小娟沒幾天,便跟廠長的女兒搞在了一起。想到這兒,他若有所思地嘆口氣說,“唉,長得倒是不難看,可惜跟蔣小娟比差遠了。”
于大力的話讓黃曉川一下愣在那兒,半天沒緩過神來,尷尬的氣氛在迅速向四周擴散著。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黃曉川打破沉悶,他笑笑說:“不說她們了,咱接著說演講的事,你的稿子寫好了嗎?”
“只寫了二百多字一個開頭兒,不得要領(lǐng)?!?/p>
“我就知道是這結(jié)果?!秉S曉川邊說邊從抽屜里拿出幾頁稿紙,得意地說,“我這兒早給你寫好了,你先看看,只是個初稿,一會兒咱倆再商量怎么改?!?/p>
于大力接過稿子,認真地看起來,稿子不長,幾分鐘就看完了。
“怎么樣?拔得夠高吧?”黃曉川得意地看著于大力問。
“你這稿子寫的是我?這不是活雷鋒嗎?一點也不實事求是呀!”
“話可不能這么說?錢包是你撿的吧?是你交的吧?這不是實事求是?”
“這……撿錢包那事充其量也就是件好人好事,可你寫得太高了,又是迎難而上、不畏艱險,又是助人為樂、大公無私,還主動請纓承擔(dān)春運任務(wù),你寫的也太離譜了吧?”
“大力啊,我說你這腦子怎么就一點不開竅呢?知道這次演講對你意味著什么嗎?就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對你而言也許一輩子就趕上這么一回,過了這村沒這店,你不抓住,只會稍縱即逝。”黃曉川情緒激動,眼睛里好像燃燒著欲望的小火苗。
“這么好的機會你還是讓給別人吧,我不感興趣?!?/p>
于大力的話像一瓢涼水兜頭潑在黃曉川頭上?!笆裁??你說什么?不感興趣?你知這機會對你有多重要?說不定就能改變你的命運呢!等將來……”
于大力擺擺手打斷黃曉川的話,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包S曉川,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不感興趣,我也沒那么多欲望,看在老同學(xué)、老同事的份兒上,你換個人吧,我是個老實人,只做老實事?!?/p>
“你……你……想要什么?”黃曉川站起身,目光嚴峻,臉上的表情也在瞬間僵住了。
于大力笑了笑低聲說:“我啥都不要,只想做一個善良的好人,那樣活得踏實。”
“你……”
于大力說完站起身,朝黃曉川輕輕擺擺手,笑笑說:“再見!”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此時的于大力心中好像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感……
一個月后,黃曉川從分局又回到原單位,任段宣傳干事。聽到這個消息后,于大力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沒說……
作者簡介:劉惠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協(xié)理事,國家二級創(chuàng)作員。198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集《古塵》、長篇小說《棋盤鎮(zhèn)》《秘密列車》《夏日的列車》《血色南平》、報告文學(xué)《窗口的春天》等。在《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等期刊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有多部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