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景
內(nèi)容摘要:奧登堡在1908—1911年間與俄國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有50余封往來信函。信函透露出奧登堡1909—1910年新疆考察期間與克羅特科夫、阿克薩卡爾、文物販子間的往來互動及收購文物的細節(jié)。這些史實揭示了奧登堡新疆考察獲取文物的兩種途徑:其一是通過考察過程中清理挖掘和“取樣”“保護”所得;其二主要是在克羅特科夫和阿克薩卡爾的幫助下收購所得。
關(guān)鍵詞:奧登堡;克羅特科夫;往來信函;新疆考察;文物流散
中圖分類號:G256.22;K87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3-0150-09
Abstract:There were over 50 correspondences between Sergey Oldenburg and the Russian consul Krotkov stationed in Urumqi in the years between 1908 and 1911. These letters reveal the details of how Oldenburg acquired cultural relics during his Xinjiang expedition in 1909—1910 and show that he was in contact with Krotkov in Urumqi, another correspondent named Aksakar and various cultural relics peddlers. These historical documents indicate that Oldenburg obtained cultural relics during his expedition either by purchasing them with the help of Krotkov and Aksakar, or by excavation and the more dubious methods of “sampling” and “protection.”
Keywords:Sergey Oldenburg; Krotkov; correspondence; Xinjiang expedition; outflow of cultural relics
奧登堡(С.Ф.Ольденбур,1863—1934)1909—1910年間在我國新疆進行了勘探考察。據(jù)俄國中亞和東亞研究委員會1910年4月5日{(diào)1}的會議記錄,“盡管考察組織前發(fā)生了各種困難,但1909—1910年第一次俄國新疆考察仍取得了十分可觀的成就,提供了有關(guān)真實的新疆中世紀藝術(shù)遺跡的豐富信息?!盵1]關(guān)于此次考察,榮新江、波波娃、高田時雄等學(xué)者就其考察大致過程[2]、考察始末[3]、具體考察點[4]、與新疆官府的互動[5]、考察所獲寫本[6]和壁畫[7]等做了研究,此不贅述。但是,就奧登堡新疆考察獲取文物尤其是收購文物途徑的問題,以往研究鮮有涉及,因此尚有很大探討空間。
關(guān)于奧登堡新疆考察,此前俄國僅刊布了考察簡報[8]、七個星佛寺遺址考察資料[1],以及奧登堡[9]和考察隊員杜金(С.М.Дудин,1863—1929)[10]的幾篇小文章,詳細考察報告至今仍未公布。根據(jù)上述已刊布的考察資料很難弄清奧登堡新疆考察獲取文物尤其是收購文物的具體途徑。近年俄羅斯有關(guān)機構(gòu)刊布了奧登堡與俄國1902—1911年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Н.Н.Кротков,1869—1919)往來信函中的39封俄文原件{2}。這些信函是研究奧登堡新疆考察的重要資料,目前尚未有專文對這些信函進行過研究。筆者現(xiàn)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這些信函進行梳理與分析,擬從中揭示出一些以往研究中未見的奧登堡新疆考察收購文物“內(nèi)情”,以期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我國西北文物的流散情況有更多了解,深化近代外國探險家中國西北考察的研究,同時為研究同時期經(jīng)濟、文化、外交等提供了新史料。
一 清理發(fā)掘與“取樣”“保護”
奧登堡1909—1910年新疆考察的主要成員,除奧登堡外,還有民族學(xué)家、攝影師杜金、礦業(yè)工程師斯米爾諾夫(Д.А.Смирнов,1883—1945)、考古學(xué)家卡緬斯基(В.И.Каменский,?—1912),以及刻赤博物館的研究員彼得連科(С.П.Петренко,生卒年不詳)。由于卡緬斯基和彼得連科從烏魯木齊提前返回[11],未能參與此次考察。1909年6月6日,考察隊自圣彼得堡出發(fā),6月22日抵達塔城進入中國境內(nèi),在此進行補給,采購了馬匹、雇用了翻譯[8]1。此次考察主要集中在焉耆、吐魯番和庫車地區(qū)。杜金和斯米爾諾夫由于天氣寒冷,于11月中旬先行返回,沒有參與斯?fàn)柨烁?、連木沁遺址及庫車地區(qū)的考察[8]56。
此次考察奧登堡等人探訪了七個星、交河故城、高昌故城、勝金口、柏孜克里克、木頭溝、吐峪溝、蘇巴什、克孜爾、庫木吐喇等處遺址??疾熘校姑谞栔Z夫主要負責(zé)測繪,杜金負責(zé)拍攝,奧登堡則統(tǒng)籌安排工作、研究材料和全面檢測[8]Ⅵ。奧登堡等人在上述遺址清理挖掘出雕塑、錢幣、寫本殘片等文物,通過描繪、測繪、拍攝獲取到大量考察資料。
奧登堡在1909年10月5日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說:“我們在交河故城考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壁畫、物件和寫本(碎片)。這座古城值得認真關(guān)注和發(fā)掘?!盵12]543根據(jù)奧登堡1914年出版的考察簡報,考察隊在交河故城清理了一座小寺廟,發(fā)現(xiàn)了許多漢文和回鶻文寫本殘片、麻布畫、兩側(cè)帶有彩繪的塑像底座,以及“一處有著同一基座的101座支提的奇特建筑物”[8]23。交河故城引起了考察隊的極大興趣,并通過清理發(fā)掘取得了一定收獲。
奧登堡在10月29日自吐魯番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說:
從我的電報中,您知道我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周。我對完成的工作很滿意,只是寫本很少,甚至是碎片。在已故的地方官那里只有漢文和其他的寫本碎片,而且價格高得離譜。我認為,在這里長時間的逗留,仍然可以找到一些東西。我們現(xiàn)在要轉(zhuǎn)去勝金口,再從那里去吐峪溝麻扎。我來吐魯番是為了地方官的寫本,但是徒勞無功。[12]549
從這封信中可以了解到考察隊的行程安排、工作進展、文物獲取等細節(jié)。其中奧登堡談到去“已故地方官”那里收購文物的情況。奧登堡在此次考察簡報中也談到了:“不管是在臺藏塔發(fā)現(xiàn)的寫本,還是物件,我一件都沒有買到;一捆漢文寫本,是我從托赫特(Тохт)謝赫{(diào)1}(阿斯塔納阿里阿塔麻扎的謝赫)那里買到的,屬于高昌故城的發(fā)現(xiàn)物。”[8]30可見,奧登堡在考察中還進行了直接的文物收購。
奧登堡考察隊通過“取樣”和“保護”獲取到的文物,部分作為研究材料而“取樣”,部分是為“保護”其免受毀滅而采集。如考察隊在柏孜克里克考察時,“從這座受損嚴重的洞窟中采集了一些壁畫樣本,因為該窟壁畫非常有意義”[8]47-48;斯米爾諾夫在七個星佛寺遺址發(fā)現(xiàn)“令人驚嘆的、極其生動的壁畫”即建筑物K9的彩繪壁畫,由于墻壁裸露在外,存在不穩(wěn)定性而被剝下來運往了圣彼得堡[8]8。奧登堡在1910年1月27日從庫車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明確提到了他們剝?nèi)”诋嬛?,并對德國考察隊的行徑進行了抨擊:
在這些考察中,我對德國人的考察感到害怕:被他們弄壞了的壁畫,可能不少于他們運走的壁畫的兩倍。在這里,壁畫很難剝下來,灰泥非常薄,需要先進的技術(shù)和工具,但是誰都沒采用,只局限于用簡單的鋸子和刀子。我在這里弄到的壁畫數(shù)量不超過1.5箱,我不想重復(fù)德國人的野蠻行徑,我只在可以確定不會破壞它的地方采集。[12]563
可見,奧登堡在考察中一定程度上秉持了文物保護原則,“但是盡管他反對移走藝術(shù)作品,他自己也并沒有空手而歸;他還是把幾件遭到破損的或者腐朽的樣品,十分小心地帶了回去,因為這樣做至少可以為學(xué)術(shù)研究而把它們保存下來。”[13]
據(jù)杜金在接受報紙采訪時說:
在距焉耆以南40俄里{2}處,我們成功找到了一些舊寺院遺址,并在被沙子掩埋的4俄尺{3}深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近150座建筑物:寺廟、佛塔、禪室。到處是大塊的雕塑和壁畫(繪在粘土上的彩畫)殘片,……在這里我們收集到12箱壁畫和雕塑……[14]109
據(jù)杜金回憶:
根據(jù)穿透沙子的干草,猜想我們是在建筑物的頂上行走。果不其然,挖掘后,我們找到了兩座大寺廟和一些小寺廟。我們在這里干了不少活,但收集到20箱的壁畫和雕塑。[14]109
如果杜金所言屬實,那么考察隊僅在這兩個地方就獲取到32箱壁畫和雕塑,這在此次考察中所占的比重極大。關(guān)于奧登堡新疆考察運回的文物數(shù)量,波波娃2014年曾發(fā)文稱,“奧登堡第一次俄羅斯中亞考察帶到圣彼得堡超過30箱藏品(壁畫、木制雕像還有其他藝術(shù)作品),為亞洲博物館收藏中添加中亞藏品近百項文獻片段,這些片段大多是在挖掘中發(fā)現(xiàn)的,還有1500多張寺院、洞窟、廟宇等照片。”[15]213
綜上所述,在此次考察中,考察隊通過清理發(fā)掘和“取樣”“保護”獲取到不少文物,且在考察中所占比重非常大。此外,奧登堡還進行了直接的文物收購活動。從俄國委員會和波波娃的論述來看,奧登堡新疆考察獲取的文物數(shù)量較大,且極具價值。
二 克羅特科夫幫助收購與贈與
克羅特科夫——俄國東方學(xué)家、外交官,1894年畢業(yè)于圣彼得堡大學(xué)東方語言系,1902—1911年任俄國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任職新疆期間進行過多次發(fā)掘,還通過“代理人”大肆進行文物收購活動,收集了一批珍貴藏品??肆_特科夫在奧登堡新疆考察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在安保后勤、文物收購、文物運輸?shù)确矫姘l(fā)揮了重要作用。
1909年6月29日,奧登堡考察隊從塔城出發(fā)去往烏魯木齊,抵達烏魯木齊后于8月4日拜訪了俄國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克羅特科夫?qū)⑼卖敺鐾恋囊恍┙z綢佛教圣像畫殘片作為贈禮送給了奧登堡[16]14,還帶領(lǐng)奧登堡等人在距烏魯木齊約60俄里的山中考察了數(shù)天[8]2。
奧登堡在新疆考察期間與克羅特科夫往來通信頻繁,約半個月一次。兩人間的密集通信,是了解奧登堡新疆考察動態(tài),尤其是文物收購情況的一個重要渠道。奧登堡在1909年11月30日自吐魯番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談到了收購文物之事:
在這里,我離開時給阿克薩卡爾留了100兩,讓他盡可能地購買寫本和文物,并將之寄給您。順便說一句,我正在尋找一方有趣的印章,阿斯塔納人臺吉那里有35個,而他現(xiàn)在找不到,我可以用印章在紙上印出很好的印戳,它是摩尼教或是基督教的。我想它會被找到?,F(xiàn)在這里的寫本幾乎只有漢文的。我在這里的電報局偶遇到了一個來自烏魯木齊的漢族[或中國]年輕人,他說他有卡爾梅克的,大概也就是回鶻文的寫本和兩件高昌故城的器皿。我叫他以我的名義去找您并向您展示。您樂意我轉(zhuǎn)一筆款項到您的名下用來購買物件嗎?我堅信,通過對這里出現(xiàn)的物件進行逐步和系統(tǒng)的追蹤,仍然可以獲得很多有趣的物件。這里有兩個人是危險的:俄國薩爾特小商人阿布杜勒-卡德爾(Абдул-кадыр),另一個是阿斯塔納的倒賣商吉薩(Джиса),可能他還是一個哄抬價格的大騙子。吉薩對我非常殷勤、客氣,但我不會夸贊他(他是臺吉的兄弟)的殷勤,我確信他暗中勸阻居民不對旅行者進行售賣,并為中國當(dāng)局獲取物件。新的地方官也在收集藏品。我見到了原地方官的物件,一些篇幅短小的寫本和幾件頭像,他的兒子出于某種原因不想將之賣掉,也許阿克薩卡爾會給弄到。[12]555-556
這封信透露出很多重要信息:
第一,奧登堡叮囑阿克薩卡爾買到文物后要將之寄給克羅特科夫,這在后面1月27日、4月2日的信中均有同樣囑咐,由此可見克羅特科夫在奧登堡新疆考察中曾協(xié)助其進行文物收購。
第二,信中提到的奧登堡在郵電局遇到的年輕人,由于某些原因奧登堡當(dāng)時未能直接從他那里購買文物,可能二人是偶遇,沒來得及進行交易,因此奧登堡推薦他去找克羅特科夫。該年輕人后來去找了克羅特科夫,克羅特科夫在1910年3月15日寫給奧登堡的信中對此事有回應(yīng):
您在吐魯番中國電報局偶遇的那個漢族[或中國]年輕人,那個您建議向我展示其文物的人,來過我這了。我從他那里買了幾件回鶻文寫本(總共13頁),這次購買用俄國貨幣算的話,花了我15盧布。……3月11日,我將32箱考察隊的文物寄往了塔城。1箱較早寄到了那里。由于道路條件惡劣,行李運輸?shù)膬r格明顯高于往常:要將33個箱子運到塔城,要為此支付的不是預(yù)估的360兩而是435兩,或者根據(jù)目前烏魯木齊俄國盧布的匯率計算為580盧布。[12]569
從克羅特科夫的回信中,不僅可以了解到克羅特科夫購買文物的具體內(nèi)容和花費,而且可以了解到他幫助奧登堡考察隊安排運輸文物至邊境的情況。此外,根據(jù)信中提到的確切日期和銀錢數(shù)額,還可換算出1910年3月15日(28日)在烏魯木齊盧布與銀子的匯率約為1.34。
第三,信中提到的“吉薩”,奧登堡在1909年11月9日吐峪溝麻扎日記中也曾提及:“吉薩帶來了他的發(fā)掘成果,一堆小寫本和某些碎屑?!盵16]16-25穆米德·吉薩(Мумид Джиса),奧登堡在新疆考察簡報中也有談及:當(dāng)?shù)厝硕嗄暌詠矶疾桓野徇\阿斯塔納臺藏塔的泥土,但吉薩1908年在臺藏塔進行過挖掘。他是當(dāng)?shù)匾幻浅S袆萘η医苹男±簦淙粘I顦O力仿效漢人[8]30。綜上可知,文物販子吉薩還是新疆一名很有勢力的小吏,其兄是阿斯塔納的臺吉,吉薩不僅從事文物販賣活動,并且還自行多次發(fā)掘。奧登堡與吉薩及其兄均有過文物交易。
第四,奧登堡信中提到的“原地方官”,筆者推測很可能與其在上述1909年10月29日信中提到的“已故的地方官”和克羅特科夫在1910年5月20日信中談到的“地方官曾”是同一人。在5月20日的信中克羅特科夫談到了他派專人用手段弄到了“地方官曾”的藏品:
我的文物收集工作非常成功。我設(shè)法在自己的俄籍薩爾特代理人中招募到了一個小商人,是個非常有頭腦、機靈的人。這個薩爾特人前不久去了吐魯番。在那里,他很幸運地得到了阿斯塔納臺吉的信任。臺吉稱,已故的吐魯番地方官曾(Цзэн)在他的幫助下獲得了許多古代寫本,其中包括不少回鶻文寫本。我的代理人找到了已故曾的兒子,結(jié)識了他,并用禮物和各種效勞博得了其好感,說服他展示了其父去世后傳給他的寫本。在小曾的藏品中有許多寫本是非漢文的,這一點是確信無疑的。這位機智的商人向這個名為“漢人”{1}的人證明了,把持有的文物收藏起來毫無用處,并說服他出售了一部分藏品。我認為,這次購買非常成功:獲得了許多大張的精美回鶻文寫本,有的還帶漢文翻譯。[12]569-570
“吐魯番地方官曾”很可能就是曾任吐魯番廳同知的曾炳熿{2}。曾炳熿(—1909),字曉棠,湖南人,撰有《吐魯番直隸廳鄉(xiāng)土志》[17]。根據(jù)《清代新疆檔案選輯》中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二月十五日“吐魯番同知曾炳熿就到任點卯辦公事之牌示”[18]、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八月二十四日“新疆巡撫部院就吐魯番廳同知曾柄潢病故遺職暫由巡檢葉云香接任之電文”[18]21,可知曾炳熿于1907年2月15日到任吐魯番同知,1909年8月24日前病故。這與上述信件中提到的“地方官”信息相符,且檢索新疆地方官檔案,符合條件的這一時期的吐魯番地方官只有曾炳熿一位“曾”姓官員,因此上述“地方官”很可能就是曾炳熿。此外,根據(jù)《近代外國探險家新疆考古檔案史料》:“曾炳潢就斯坦因至焉耆一帶游歷事給差役的護票”[19]、“曾炳潢為報野村榮三郎、橘瑞超入出吐魯番日期事給榮霈的申文”[19]211,可見,曾炳熿對到新疆游歷的外國探險家不但有所了解,可能還有過直接接觸。此外,上述1909年11月30日信中提到的“新的地方官也在收集藏品”,“新的地方官”很可能是王秉章,他于宣統(tǒng)元年九月十八日至宣統(tǒng)三年(1911年)四月在任[20]。
第五,關(guān)于奧登堡留給吐魯番阿克薩卡爾100兩用以購買文物,及詢問克羅特科夫是否樂意為其代購文物之事,克羅特科夫在1909年12月30日的信中回應(yīng):
在11月30日的信中,您寫道,您給吐魯番的阿克薩卡爾留下了100兩,用于購買寫本和文物。親愛的謝爾蓋·費多羅維奇,我得為此責(zé)怪您!在此前不久,我同樣也給阿克薩卡爾阿赫拉爾漢(Ахрархан)寄去了100兩。現(xiàn)在無法確定他為您買到的會是什么,為我買到的又是什么。還是在那封信中,您問我是否希望您給我轉(zhuǎn)一些款項用來購買具有科學(xué)意義的有趣的東西。對于這個問題,下面我坦率地回答您:尋找和購買古寫本和各種文物需要大筆金錢;某些花費是完全無法證明的,因為您尋求幫忙效力的當(dāng)?shù)鼐用裰?,某一些人拿了錢后就完全下落不明,另一些人顯然提供了不誠信的賬目,還有一些人沒有與我商量就自行發(fā)掘卻一無所獲,第四類人則寄來的是一些毫無價值或是完全不值錢的東西。對此,我只能拿自己的錢冒險,我只對自己負責(zé)。當(dāng)我用從您那里收到的錢為科學(xué)院購買文物時,情況就變了:我會為別人的錢而戰(zhàn)栗,我將不得不就所產(chǎn)生的費用提交一份報告;如果所買到的物品被證明無關(guān)緊要,那么這會讓人感到多么不愉快!我現(xiàn)在希望的是,一次或兩次成功地購買能夠彌補我已經(jīng)花費了的無用開銷;就此我對這種希望非常懷疑。再說為誰以及為了什么我要為科學(xué)院勤懇而系統(tǒng)地工作?我們學(xué)術(shù)協(xié)會并不十分關(guān)心我,這使我打消為其做些什么的愿想。[12]559
由此信可知,克羅特科夫一方面也給了吐魯番的阿克薩卡爾阿赫拉爾漢100兩用以為其購買文物,并對阿赫拉爾漢將為他們二人買到的文物的分屬問題表示了擔(dān)心;另一方面克羅特科夫拒絕了奧登堡提出的請其代購文物的提議,但后經(jīng)雙方協(xié)商,克羅特科夫在1910年3月1日的信中表示:“為了完全消除疑似競爭的可能性,今后我獲得的所有文物都將投寄給您,并由您全權(quán)處理。如果我有幸被民族學(xué)博物館選為其通訊員,這對我來說將是莫大的榮幸?!盵12]5671911年初,克羅特科夫得償所愿,收到了俄國科學(xué)院人類學(xué)與民族學(xué)博物館通訊員及俄國中亞和東亞研究委員會通訊院士頭銜的證書[12]572。12月30日的信還透露出從新疆當(dāng)?shù)鼐用裰姓覍さ奈奈锸召彙按砣恕蓖豢煽?,同時也反映出當(dāng)時新疆的“尋寶熱”。
奧登堡與克羅特科夫的上述信函披露出三方面史實:一是克羅特科夫參與奧登堡新疆考察,代為收發(fā)信函、包裹、安排文物運輸?shù)龋梢娍肆_特科夫在一定程度上是奧登堡1909—1910年考察的新疆聯(lián)絡(luò)人;二是克羅特科夫不僅為自己發(fā)掘、收購文物,還受奧登堡囑托為科學(xué)院收購文物,在收購文物過程中甚至派專人有針對性地進行收購;三是奧登堡與克羅特科夫在收購新疆文物過程中,一方面相互競爭,另一方面又相互合作,雙方皆旨在獲取更多的新疆文物。
三 通過新疆阿克薩卡爾收購
奧登堡在新疆的文物收購活動,一方面是由其本人直接收購,另一方面則是通過“中間人”間接收購,其中吐魯番、庫車等地的俄籍阿克薩卡爾在奧登堡收購文物過程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阿克薩卡爾(Aксакал),又作“阿克沙哈勒”,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英俄領(lǐng)事在我國新疆設(shè)立[21],“各處俄國領(lǐng)事署中均設(shè)副領(lǐng)事官,……其不設(shè)領(lǐng)事之處,則由商民公舉代表一人曰阿克沙哈勒,即商務(wù)董事之意,亦有延用鄉(xiāng)約{1}舊名者”[22]。在奧登堡與克羅特科夫的往來信函中多次提及阿克薩卡爾,如奧登堡在1909年12月12日從焉耆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說:
不論到什么地方我都被招待得很好,滿是關(guān)心和關(guān)照。在這里,甚至一位武官借調(diào)了兩名官兵來守衛(wèi)阿克薩卡爾家的大門,我在那里住了兩天。阿克薩卡爾給您寫了關(guān)于寫本的信,別人只給他寄來了一些碎片,唉,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些寫本是粉末。在這里,我重復(fù)見到了在吐魯番見到的同樣的事情,當(dāng)?shù)厝税褜懕玖粼诩依?,隨意地卷起,它們被弄碎,直到毫無用處,想象一下字符碎片的價值![碎片中有]一些古梵文和印度文寫本,如果箱子中確實有很多完整的紙頁,那么這對于科學(xué)而言是一項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⒖怂_卡爾去了他在恰格拉克的兄弟那里,我給了他錢用以購買,他從恰格拉克到庫車,我了解到那里寫本的命運。我向他解釋說我正在和您一起行動。我認為您是這些寫本的所有者(若是能夠找到它們!),如果您不贊成我為考察隊購買它們,我隨時可將之轉(zhuǎn)交給您。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安置好它們,以免它們變成灰塵,并為科學(xué)而拯救落在當(dāng)?shù)厝耸种械氖艿酵{的寫本。但是,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只未被殺死的熊的皮,盡管寫本很誘人,但我在這里習(xí)慣了在寫本問題上失望。我會仔細地把它們包裹好。我要到庫車了![12]557-558
從這封信中,可以梳理出以下信息:
首先,新疆地方官對奧登堡頗為照顧,甚至派兵護衛(wèi)。這在1909年11月30日奧登堡致克羅特科夫的信中也提及“我在阿斯塔納拍攝了臺藏塔,在斯?fàn)柨烁瓦B木沁峽谷拍了照片并在那里記錄了些東西,完成了去往烏魯木齊商隊的裝備,這要歸功于地方官的殷勤,使商隊得以帶著一面公家的黃色旗幟和一名官兵上路,”[12]555由此可見,在奧登堡1909—1910年考察期間,新疆地方官對其往往殷勤招待,并給予各種便利,從中亦可窺見清末新疆官府對待外國探險家的普遍態(tài)度[23]。
第二,當(dāng)?shù)鼐用駥Υ奈飸B(tài)度隨意,反映出當(dāng)時民眾文物保護理念匱乏,以及當(dāng)?shù)匚奈锉4鏍顩r糟糕。奧登堡見此情形后一方面感到痛心惋惜,一方面在接下來1910年1月27日的信中將確切的工作細則交代給了代理人,以降低寫本損耗。從奧登堡交代的細則以及信末“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安置好它們,以免它們變成灰塵,并為科學(xué)而拯救落在當(dāng)?shù)厝耸种械氖艿酵{的寫本”的言論,體現(xiàn)出奧登堡的一些文物保護理念。
第三,奧登堡給銀兩請阿克薩卡爾代購文物之事,這在1909年11月30日和1910年1月27日奧登堡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都提及,其中1909年11月30日奧登堡給吐魯番阿克薩卡爾100兩用以購買文物的相關(guān)信件內(nèi)容見上文,1910年1月27日的相關(guān)信件部分如下:
阿克薩卡爾一直沒有進展,我擔(dān)心自己無法等到帶走保存可能較為完好的寫本(如果它們存在的話?。缥覍懡o您的信中所說那樣,我沒有預(yù)先決定它們的歸屬問題。圣彼得堡的電報使我非常著急,科學(xué)院有很多事情要做,顯然,現(xiàn)在它們非常需要我。我會將確切的工作細則留給非常機靈的阿克薩卡爾的接替人尤勒達什拜-霍賈,細則——一旦找到寫本,要將每一件分開在盒子里放好,并加急遞送給您。您大概希望盡快將它們轉(zhuǎn)寄給我以進行整理,告知我一下,您是如何看待它們的,如何看待考察隊的或是您的[寫本的]。我給了阿克薩卡爾200兩用以旅行。[12]564
可見,奧登堡請吐魯番、庫車等地的阿克薩卡爾為其收購文物,具有廣泛性,意在“廣撒網(wǎng)”以獲取更多文物。在1月27日的信中提到的給庫車的阿克薩卡爾200兩購買文物之事的后續(xù),在之后3月15日和4月2日的信中有交代:
您之前的廚師扎哈里(Захари)到了。與他一起到的還有庫車的阿克薩卡爾哈利-穆罕默德(Халь-мухамед)給我的一封信和兩箱子文物。這兩個箱子,一箱是給您的,一箱是給我的。哈利-穆罕默德寫道,他在恰格拉克為您和我購買了3件佛像、2件銅鈴、3件寫本和幾個帶有古文字的紙包;上述物品花了94兩。從阿克薩卡爾的信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將寫本與佛像放在了一起。我認為,以這種形式進一步寄送寫本將有可能損壞它們。因此,我打開了兩個箱子并重新安置了文物。在給您的箱子中:2件佛像,2件藏文寫本,1件鈴鐺和14件經(jīng)文卷。給我的箱子中有1件佛像,1件鈴鐺,1件藏文寫本和12件經(jīng)文卷。我將這三件[藏文]寫本放在了隨同這封信寄給您的一件包裹中,用輕郵寄的。銅件我會過三天左右用慢信寄給您。
請接受我從哈利-穆罕默德那收到的文物(以防它們被混淆,我做了特別標(biāo)記),并請將之視為考察隊的。[12]568-569(1月27日信件)
4月2日,連同公家的第80號慢信,及從阿克薩卡爾哈利-穆罕默德那里收到的剩余款項轉(zhuǎn)交給您,我一塊寄給了科學(xué)院民族學(xué)博物館。阿克薩卡爾寄給我的佛像和鈴鐺上貼有條子。我的這些東西,像早前在第36號包裹中寄給您的寫本那樣,請您接受,并將之視為考察隊所獲。[12]569(4月2日信件)
通過1910年1月27日和3月15日、4月2日的信件,可以揭示出奧登堡在新疆考察時,通過阿克薩卡爾這一渠道購買文物的完整途徑:奧登堡給阿克薩卡爾錢款請其代購文物——阿克薩卡爾獲取文物后直接交給奧登堡或是轉(zhuǎn)交給克羅特科夫——克羅特科夫再轉(zhuǎn)寄給奧登堡。在3月15日和4月2日的信中克羅特科夫請奧登堡將其轉(zhuǎn)給他的文物視為考察隊所獲,很可能奧登堡新疆考察所獲文物中就包含有克羅特科夫轉(zhuǎn)給他的部分文物。
阿克薩卡爾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chǎn)物。俄籍阿克薩卡爾是奧登堡新疆考察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不僅幫助奧登堡收購文物,還幫助置辦考察物資,如奧登堡在1909年10月5日和28日寫給克羅特科夫的信中說:“有件事要求您:請您將隨信所附的尺碼轉(zhuǎn)達給阿克薩卡爾,以便其為兩個哥薩克人訂購靴子,”[12]543“請阿克薩卡爾給找一輛四輪馬車,并物色雇兩輛三套車?!盵12]549此外,阿克薩阿爾也為克羅特科夫收購文物。由此可見,阿克薩卡爾在新疆文物流散過程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四 結(jié) 語
通過梳理分析奧登堡與俄國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的往來信函,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以往少為人知的史實,對以往舊說可有所補正,也可對這一時期新疆文物流失的復(fù)雜多面性有更多了解與更深的認識。
首先,奧登堡考察隊一方面通過清理發(fā)掘與“取樣”“保護”獲取文物,而且這方面獲取到的文物所占比重非常大;另一方面則通過直接和間接地收購獲取,包括奧登堡本人與當(dāng)?shù)氐奈奈镓溩舆M行直接交易的收購、通過阿克薩卡爾的間接收購等。其中文物販子“吉薩”的形象尤為突出,吉薩在某種程度上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亞考察熱”背景下新疆眾多文物販子的一個縮影,具有典型性。
其次,克羅特科夫在一定程度上是奧登堡1909—1910年考察的新疆聯(lián)絡(luò)人,不僅代為收發(fā)信函、轉(zhuǎn)寄包裹、安排運輸文物等后勤事宜,還協(xié)助考察隊進行勘測發(fā)掘、收購文物等活動。奧登堡新疆考察所獲文物中可能有一部分系克羅特科夫所贈。
最后,阿克薩卡爾在奧登堡新疆考察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他們一方面替奧登堡、克羅特科夫進行文物收購,另一方面協(xié)助考察隊完成后勤事務(wù),如為考察隊購置皮靴、物色大車等。19世紀末20世紀初新疆各地的俄籍阿克薩卡爾是俄國探險家和駐華領(lǐng)事進行考察、文物收購、情報收集中重要的一環(huán)。
總而言之,奧登堡與俄國駐烏魯木齊領(lǐng)事克羅特科夫的往來信函包含有大量信息,具有重要價值,是了解一百多年前奧登堡新疆考察獲取文物細節(jié)、文物交易與運輸、流散等的珍貴新史料,對研究19世紀末20世紀初外國探險家在中國西北的考察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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