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可言
疫情撲面而來時,
每個武漢人都曾經(jīng)糾結(jié)、痛苦、不安,
但最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這座城市一起扛
對于去武漢,張悅從一開始就是有執(zhí)念的。
17年的新聞從業(yè)經(jīng)歷,供職于國內(nèi)多家傳統(tǒng)媒體,新聞人的敏銳和激情已內(nèi)化為張悅的一部分。幾年前,他組建紀錄片拍攝團隊,成立了屬于自己的公司,從文字媒體人轉(zhuǎn)型為紀錄片導演。武漢疫情暴發(fā),張悅覺得自己很難袖手旁觀。
2月3日,張悅和團隊第一批小分隊7人踏上了從北京前往武漢的高鐵,在這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多名同事到達武漢,團隊最后擴充為16人,包含導演、制片、攝像、后期,幾乎可稱得上“全建制”。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拍攝和制作,采用制播同步的方式,紀錄片《在武漢》一共在視頻網(wǎng)站嗶哩嗶哩上播出7集正片,19個未播故事。
如今,已經(jīng)回到上海暫作休整的張悅,說起武漢之行時恍如一切都依然歷歷在目。
去武漢!
1月20日,看到鐘南山院士說“新冠肺炎肯定人傳人”的新聞后,出于職業(yè)敏感,張悅給老家在武漢的幾個同事打了電話,要求他們?nèi)绻€沒回家就留在北京過年。然而,已有兩位同事已經(jīng)回到武漢,他們也成為后來16人團隊中的成員。
此時,張悅已經(jīng)有了一個堅定的想法:去武漢拍紀錄片。這不是一時沖動的決定??粗錆h的疫情越來越嚴重,張悅就坐不住了。在以往的記者生涯中,張悅總是第一個到達災害現(xiàn)場的。但這次有些不一樣,紀錄片的拍攝制作是一個集體的事情,他沒辦法像文字記者那樣“單打獨斗”。他需要帶領一個團隊,考慮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1月23日武漢“封城”,隔天的除夕夜里,張悅看著電視里春晚的熱鬧勁兒心里很難受。手機里關于疫情的信息越來越多,他覺得去武漢這件事刻不容緩。
當晚,張悅開始伏案撰寫紀錄片《在武漢》的策劃方案。與此同時,他在公司微信群里表明了自己要帶團隊去武漢的想法,想去的同事可以報名。 “這事兒沒辦法強迫,不能因為我是老板,就要求所有員工都跟我去,畢竟是很危險的地方?!睆垚傉f,他知道一定會有人報名,想著到時候組成一個“五人敢死隊”,沒想到陸續(xù)報名的員工有十多個人,基本都是九零后和九五后。“像我這樣的八零后,已經(jīng)算年紀大的了?!睆垚傂ΨQ。
當然,還是有員工私下議論:“悅總是不是瘋了?”還有人質(zhì)疑他是為了“賣情懷”。
他理解這些想法。畢竟,團隊里沒有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突發(fā)事件,更何況疫情風暴中心危險無處不在,人們的擔心和恐懼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張悅給每一個報名去武漢的員工打電話,了解他們的心理狀況和身體情況,坦誠地溝通已知和未知的情況,每次通話的時長都在一小時以上。
之后,張悅又請原來《南方周末》的老同事林楚方給團隊進行了培訓,告訴他們身處疫區(qū)需要如何科學防護,如何紓解壓力。在2003年非典時期,林楚方作為《南方周末》記者曾在北京地壇醫(yī)院進行了長達72小時的采訪工作。
而張悅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在保證團隊安全的情況下順利進入武漢。已經(jīng)“封城”的武漢如同一座“圍城”,里面的人想出來,但依然有很多人堅定地想進去。張悅想過開車到湖北邊界,再找朋友把團隊送進武漢;也想過跟著志愿者運送物資的大貨車“混”進去。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最安全的高鐵。
2月3日晚,張悅和他的“先遣”小分隊到達武漢。在之后的一個星期,16人團隊組建完畢。下車那一刻,是一種很詭異的感覺,原本每日幾十萬人次來往的漢口火車站當時靜悄悄的,工作人員也沒見著幾個。因為擔心被車站工作人員詢問到武漢的目的,張悅事先給團隊員工都做了話術(shù)培訓。畢竟,他們既沒有官方許可,也沒有記者工作證,所以他把自己的團隊定義為“志愿者”。好在,沒有人詢問這些,工作人員只是給每個人的身份證拍了照,而且還送上幾句關心和叮囑的話語。
張悅說,大概是團隊成員們堅定的眼神打動了車站的工作人員,“他們知道,沒有天大的事情不會往武漢跑?!?/p>
志愿者
在去往武漢的高鐵上,張悅接到了預訂酒店的電話,說酒店被臨時征用,房間數(shù)量不夠了。張悅只能求助武漢當?shù)氐呐笥?,重新找了另一家酒店。這樣臨時換酒店的情況,在之后的兩個多月工作中,還碰到過兩次。
剛到武漢時,團隊成員常常要兵分幾路進行拍攝采訪,張悅給大家租了三輛車,找相熟的醫(yī)院和地方部門開了通行證。然而,在疫情中最嚴重時,武漢市政府的防控政策每天都在變化。一覺醒來,團隊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通行證一夜之間都失效了。沒有通行證就不能上路,張悅有點慌了。一邊托關系從武漢市防疫交通指揮部申請新的通行證,一邊買來了一輛送外賣專用的電動車。這是一件有些滑稽又無奈的事情。在沒有通行證的那兩天,團隊的攝影就把攝像機放在外賣箱里,“冒充”外賣員才能順利出去拍攝。
在團隊到達武漢的前半個月,張悅幾乎扮演了半個志愿者的角色。疫情暴發(fā)早期,大量新冠肺炎病人得不到住院的機會,更別說有效的救治。張悅每天都能收到幾百條求助信息,他只能通過求助信息上患者或家屬對于病情的描述和語言的表述,來判斷求助信息的真實性和患者的病情嚴重程度,然后將這些信息匯總傳遞給有關部門,使得篩選出的病人盡早住進醫(yī)院。“說起來是有些殘忍,我必須要做出選擇?!睆垚倗@著氣說。
《在武漢》第一集講述的是疫情中的志愿者們,這是張悅在寫策劃方案時就想好一定要拍攝的對象。李少云是武漢市一名普通的出租車司機,可能是因為她是單身媽媽,獨自帶著未成年的女兒,社區(qū)并沒有派她去當運送物資的“擺渡人”。李少云便一邊留在家中照顧女兒,一邊以調(diào)度志愿者的身份安排司機接單。這是張悅團隊到武漢之后的第一個采訪對象。
對于采訪,張悅很感慨——當時,人與人需要保持距離,大家都很緊張,但大部分的受訪者很友好,讓張悅的團隊進入家中拍攝?!斑@是莫大的信任?!彼才艌F隊每隔20天左右去做一次核酸檢測,在采訪前主動向受訪者出示檢測報告,“這是對采訪對象的一種尊重”。
2月7日凌晨,張悅團隊正在開每日例會,手機顯示了武漢市中心醫(yī)院李文亮醫(yī)生去世的消息,讓張悅的情緒一度失控。他暫停了會議,“不想讓團隊的年輕人看到我痛哭的樣子”。
隔天,張悅帶著團隊跑遍武漢全城買了一束花放在武漢市中心醫(yī)院的臺階前。后來張悅獻花的場景被媒體拍下發(fā)到了網(wǎng)絡上,配文寫道“武漢市民自發(fā)送別李文亮醫(yī)生”。他表示,盡管自己不是武漢市民,但在那個時刻,能夠代表所有有良知的中國人去獻花,是一種榮幸。
在兩個多月的拍攝中,張悅團隊的鏡頭更愿意對準普通人。給老人買藥的外賣員、幫援鄂醫(yī)療隊員剪發(fā)的理發(fā)師、撬鎖進門給貓狗喂糧的開鎖匠。他們是疫情中的普通人,亦是“逆行者”。對于這些普通人來說,他們與武漢一起承擔這場疫情,盡己所能完成工作,但正如《在武漢》第二集的標題一樣,“不只是工作”。說起這些普通人,張悅反復強調(diào),我們不是要把他們塑造成“英雄”,只是希望能拍出他們身上人性的光。
在社區(qū)
《在武漢》紀錄片的第四集《最后一公里》,講述的是社區(qū)工作者與居民之間共生共存的關系。
2月10日,由于疫情防控需要,武漢市開始實行全市范圍內(nèi)住宅小區(qū)封閉式管理。居民不能出門,所有采購食品、藥品等生活物資的重擔全都壓在了社區(qū)工作人員身上。
張悅團隊進入拍攝的社區(qū)是一個老舊小區(qū)集中的地方。社區(qū)內(nèi)以老年人居多,很多人不會使用手機下單團購,只能一遍遍跑社區(qū)詢問。在紀錄片中,一位居民因為風濕癥發(fā)作急切地跑到社區(qū)要求工作人員幫他買藥??墒?,每個社區(qū)工作人員手中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完成,而當時還沒有到每天統(tǒng)一采購藥品的時間。這位居民不能理解社區(qū)工作的繁重,在辦公室門口大聲嚷嚷,語氣也從求助變成了“命令”。最終,工作人員做出妥協(xié)出門買藥,并且得到了這位居民的贊揚。在紀錄片里,這個故事有了這樣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但張悅透露,最終這位居民還是打了市長熱線投訴社區(qū)工作人員,理由是“不是每個工作人員都努力工作”。
復雜,是疫情中武漢眾多社區(qū)的真實寫照。社區(qū)工作人員與居民的關系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從非常對立到“相互擁抱”的180度大轉(zhuǎn)彎,其實,矛盾與和解一直是并存的。
沖突還可能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張悅想起了一位武漢基層公務員。從2月11日起,武漢先后組織各級黨政機關、企事業(yè)單位下派四萬多名基層干部,以緩解社區(qū)工作的壓力。這位名叫張宏的干瘦男人本是政府部門辦公室的公務員,在社區(qū)工作最繁重的時期被派往武漢某社區(qū)成為一個下沉干部。但那個時候,他的母親需要定期到醫(yī)院做透析。一邊是繁重的社區(qū)工作,一邊是病情嚴重的母親,張宏內(nèi)心非常掙扎,但他仍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武漢市民,既然來了就全力配合社區(qū)。”
像張宏這樣的下沉干部還有很多,他們首先是“武漢人”,其次才是社會賦予他們的其他角色。疫情撲面而來時,每個武漢人都在糾結(jié)、痛苦、不安中度過,但最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這座城市一起扛。
這大概就是人性的復雜,沒有百分之百的和解,沖突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因為訴求不同,視角不同,矛盾必然會發(fā)生。
在采訪中張悅反復說起他對團隊所立下的規(guī)矩:不制造和消費恐慌,不制造和煽動謊言。紀錄片中畫面必須是最真實的呈現(xiàn),拍不到的采訪對象,哪怕故事聽起來再好,張悅也會選擇放棄。
武漢“臨時媽媽”是疫情中的一個特殊群體,她們的角色是照顧那些因為雙親感染新冠肺炎而暫時無家可歸的孩子。張悅團隊的導演在經(jīng)過多次溝通后,一位“臨時媽媽”受訪者依然拒絕團隊進行拍攝。無奈之下,張悅只好放棄這個選題。直到他離開武漢之前才聽說,這位所謂的“臨時媽媽”因為涉嫌非法籌款而被有關部門拘捕了。
這樣反轉(zhuǎn)的戲碼在疫情中的武漢時有發(fā)生。張悅說,這也是紀錄片非常動人的地方——真實。
普通人
民胞物與,念茲在茲——這八個字是《在武漢》紀錄片最終想表達的內(nèi)核。盡管片中還有太多的遺憾和缺失,但真實記錄下的武漢顯得格外動人。暫時被封閉的小區(qū),依舊定點報時的江漢關鐘樓,遠遠聳立的黃鶴樓,跨江而立的武漢長江大橋,這座城市中的每一個元素都是張悅和他的團隊想要留下的珍貴素材。
4月4日清明節(jié)上午10時,張悅的團隊兵分多路記錄下了這不可復刻的三分鐘?!对谖錆h》清明特輯中,路上的行人止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掩面而泣,病房里的病人因為親人的去世痛哭不止,長江大橋上的車緩行直到停了下來。似乎,這個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在慢慢地打開自己內(nèi)心的“閥門”,克制地表達著悲傷。那天,張悅和武漢人一起度過了那汽笛聲長鳴的三分鐘。張悅說,武漢人需要告別和釋放,才能更好地面對未來的生活。
3月底,在完成《在武漢》全部的集數(shù)后,張悅和他的團隊又進入了武漢肺科醫(yī)院。為了彌補武漢“封城”后一星期沒拍到醫(yī)院場景的遺憾,張悅和團隊進入了肺科醫(yī)院的ICU病房進行拍攝。那時候的武漢醫(yī)療系統(tǒng)已基本恢復正常,多數(shù)醫(yī)院回到日常的接診狀態(tài)。肺科醫(yī)院作為定點收治醫(yī)院,醫(yī)護人員仍然在與死神爭分奪秒。實際上,這并不是團隊第一次進入醫(yī)院“紅區(qū)”拍攝,但心情卻大不相同。
“在(武漢)肺科醫(yī)院的ICU,依然每天都有人因為新冠肺炎而去世,疫情并沒有真正遠離我們。”張悅說。
在他看來,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些選擇和武漢一起度過危機的普通人。他們沒有自私的想法,為了這座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拼命付出,最終擺脫這場危機。張悅說,這是一場美好的仗,有很多人并肩同行,為了能使這個世界變好而竭盡所能。
事后,他總在思考這場看似突如其來的疫情。在武漢時,張悅和他的團隊說得最多的就是增強自身免疫力,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最大程度上抵御病毒。那么我們的國家和社會呢?也許同樣需要強大的免疫力,要有堅定的科學精神。只有這樣,才能抵御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意外。
如今的武漢已經(jīng)逐漸恢復了往日的車水馬龍,城市復蘇需要時間,人們的傷痛需要疏解。只是,疏解不代表忘記,至少不該忘記每個為武漢拼過命的普通人。
2020年5月5日,武漢藍天救援隊對因疫情原因關閉的武漢劇院進行嚴格消殺,確保復開后的環(huán)境安全。圖/人民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