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致阿嘎子金
小仙女阿嘎子金,淚痣如晨星,她脫離了
涼山和青岡樹林,來到一座不講理的小別墅。
就如象牙脫離了象,犀牛角脫離了
犀牛,油彩般的尾翎脫離了
孔雀,美味的胸鰭、腹鰭和尾鰭脫離了
眼看活不成的鮫魚……我是多么地擔驚受
怕:
即便只有幾位,天才啊,祝愿你們
在自己的異稟中永遠平安……
移動公司升級了西山的基站,我仍然撥不通
任何一棵黑松。松針的萬千電波
也接不通我的神經(jīng)的銀河系。就這樣,
黑松和狐貍精在被辜負的剎那就精通了放
棄。
——致蔡天新
這九棵老樟樹見過晚明戲曲家湯顯祖,還見
過
南宋詩人范成大。它們的枝葉織成了
翠綠的低空,又與小河中的倒影
構(gòu)成了精密的對仗。這九棵老樟樹都是青少年神仙,以翠綠的閉合環(huán)拒絕了
我的任何一根白發(fā)探針。這九棵老樟樹譏笑了我從網(wǎng)上購來的旅游鞋,又譏笑了
我從虎口得來的閑暇。這九棵老樟樹,
把譏笑與慈航,都化成了枝葉間的一首首清
涼。
從綿陽沖來了幾條死魚,干瞪眼,沖來了肉眼
看不見的壞消息。浪花里飽含著化學的巧舌
間諜,將涪江游說成了一個逶迤的未知數(shù)。
這片指甲大的仙境還沒有被密探撞破:
紅尾水鴝越來越多,斑鳩和黑尾
蠟嘴雀也越來越多,它們從瑪瑙堆里選走了
黃色、黑色或灰褐色的草籽。
又在加速!又在超車!前面就是彎道,
就是地獄……這么快,干什么?
要讓寫作放慢,讓春風一毫米一毫米地吹過
驢耳朵,讓地獄一匹瓦一匹瓦地顯露出
灰黑色的屋頂。
記得是在小學四年級,或五年級,我抄錄了
《心經(jīng)》,貼上床頭的石灰墻。
幾年后,又提前接受槐樹和桉樹的鼓勵,
連續(xù)數(shù)日持誦了《陶淵明集》。
承恩了這樣幾次清氛與光明,我已漸漸
分不清卡車和浮云。在西山路,
在嘉禾路,每當看到卡車追尾了皮卡車,
我都會說漏了嘴:看吧,浮云追尾了浮云!
我低估了一叢蒹葭;過了幾分鐘,
又低估了一塊黑黢黢的鵝卵石。
我目送一線流水,旖旎,收筆于有和無之間。
流水,鵝卵石,蒹葭——
我趺坐于一只瓢蟲的甲殼,低估了萬物相忘。
布谷鳥會停上我的左肩,
翠鳥會停上我的右肩。
——如果我仍是一個沒開竅的少年郎。
我最近迷戀上了任何一片小樹林,各種
植物日益親切。藤,刺,鋸齒葉,
都用清氣取代了殺氣。今天下午,
在一片小樹林里,我發(fā)現(xiàn)了
一架被扔下的破沙發(fā),在自己的胃里,
又發(fā)現(xiàn)了一顆生銹的釘子。
——必須消化掉這顆釘子!這是
一個沙發(fā)使用者的苦肉計,
這是所有小樹林的靜悄悄的決心。
那是在縣立師范學校,在男生宿舍二樓
衛(wèi)生間,我正在洗冷水澡,
忽然下起了大雪。我要
趕快收拾好,一放晴,就出門迎接青春。
窗外有幾排法國梧桐,像講師一般
蕭瑟。他們反復提醒的一句話,
被誰磨成了一根針,直到今天,
才敲響了我的鐵耳朵:
“你的青春已經(jīng)挑釁了一場鵝毛大雪!”
鐵角蕨又多又密,好像是濕地的汗毛。
八角金盤略高于鐵角蕨,風車草
略高于八角金盤。銹毛蘇鐵,
海桐,龍爪柳,芭蕉,槐樹,還有
金葉水杉,搭建著青黃相接的天梯。
我的驚愕步步高,
翻越金葉水杉,仍未企及那最高的真實。
——致兒子
當你說完這句話,“對于人來說,死亡還是
太深奧了”,兒子,我扭頭望見了
西山路新栽的一排小松樹,梢頭的松針
又細又黃又嫩。深奧從來就不排除
恐懼,也不排除甜蜜。
這排小松樹早就平靜到不排除任何遷徙。
枯草如蓑,黃葉成泥。且容我們徒步上山,
去發(fā)現(xiàn)深冬的酡顏:是的,
正是火棘!
它掛滿了果實,又長滿了尖刺,
好比左支右絀的真理:誘惑我們
采下幾根枝條,又提醒我們留下更多枝條。
我的近視眼再次受教于落日。一列火車逆行,
駛離了暮年,??吭谥心?。
這是中年新家:所有窗戶都朝西。
這是中年涪江:在鋁合金的方格里豁然開朗。
是什么把西山連成了一脈?不是柏樹,
而是蟬鳴。西山入定,
柏樹半入定,蟬鳴卻鉆過紗窗的細格,
順便欺負了兩個黑色音箱。在會議室
里,局長正在講話,吐詞如吐蓮花。
蟬鳴填充了詞與詞之間的任何
一條細縫,讓蓮花結(jié)出了無數(shù)顆歧義。
這里有白鷺,也有蒼鷺。兩只白鷺掠過水面,
斂翅于山林,就像一對巨星。兩只蒼鷺
同樣無視觀眾席。
它們不要贊美詩,只要兩尾
小蝦或一尾小鯽魚。是的,
它們不會把一次吃不了的小鯽魚存進銀行。
——致黃小初,兼致于奎潮
你剛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當我們聊到
這件喜事,你的雙頰飄過了
忸怩的云朵,忽然說:
“還是來贊美杭州吧……”
我騎著瓦藍色的自行車,從心頭杭州,
到眼前南京,游看了好幾座民國
老建筑?!獤|風已斷,西風不振,
多少儀表都已經(jīng)失傳。
透過忸怩的云朵,如同透過素錦,
我何幸重睹了士之美景——
不是個人創(chuàng)造力,就是自我鑒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