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 宮澤伊織 著 惜狐 譯

宮澤伊織，日本作家，2011年憑借《我的魔劍廢話很多》出道，2015年憑借《諸神的步法》獲得“第六屆創(chuàng)元科幻短篇獎”，從而轉(zhuǎn)型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這一短篇作品收錄在早川書房出版的多人短篇合集《アステリズムに花束を》中?！犊苹檬澜纭ぷg文版》此前也曾譯介這部短篇合集中的作品《雙星·颶風(fēng)·離鄉(xiāng)人》《海之雙翼》。

1

你在晨曦中醒來。

拉開懸垂在飄窗上的碎花窗簾，初夏的陽光照進單間公寓的房間。尚有涼意的風(fēng)吹進敞開的窗戶，為殘留著盜汗的肌膚帶來一絲舒爽。墻上的時鐘正指向上午八點。

你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走到陽臺門前將那里的窗簾也拉開，房間驟然亮起來。你穿過鋪著黃綠色小地毯的房間，打開符合獨居生活尺寸的冰箱，取出昨天從便利店帶回來的雞肉雞蛋蓋飯、沙拉以及紙盒裝蔬菜汁，接著將蓋飯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撕掉沙拉包裝時，你將視線投向入戶門。你偶爾會感到迷茫，不知特地鎖上門、甚至拴好防盜鏈的意義何在。

微波爐停了，你取出熱好的蓋飯，撕開包裝袋、揭開蓋子，將分裝在小碟里的雞蛋和雞肉混合澆頭熱騰騰地倒在飯上。

你將準備好的早餐端到矮桌上，矮桌下墊著一小塊綠色的地毯，旁邊放著靠墊，靠墊上淺藍色和奶油色的色塊如風(fēng)車般相間。你在靠墊上坐定，從包裝袋里取出一次性筷子，開始吃飯。

你沒有打開電視，也沒聽收音機或者上網(wǎng)。所有電子媒體都只會發(fā)出毫無意義的雜音。

你默默地動著筷子，切碎的蘿卜、彩椒和生菜在口中發(fā)出脆生生的聲響。你又大口吞入還很燙的蓋飯，像被燙傷了似的呼吸，呼——哈——呼——哈，聽著格外鬧騰。你將蔬菜汁一口喝盡，剛挪開嘴，紙盒便吸入空氣，“噗”地鼓了起來。

吃喝已畢，你躺倒在靠墊上。進食的聲音一停止，便只能聽見風(fēng)拂動窗簾的聲音，啪嗒啪嗒。

很安靜。

窗外一絲聲響也沒有。人聲、車輛行駛聲、飛機從上空飛過的引擎聲、烏鴉拍翅聲、犬吠聲……只要是在人類生活的土地上，那些聲響本該不絕于耳，此刻卻無一傳入你的耳中。

蘇醒的五臟六腑忙碌起來，努力消化剛剛吃下的食物。飯后休息的你發(fā)著呆，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晴空萬里，浮云悠然?？礃幼右徽斓奶鞖舛紩芎?。今天做何打算呢？你思考著，在此處再停留數(shù)日也行，立即動身離開也行。

你重新環(huán)顧房間，飄窗下是一張單人床，枕邊放著幾個扁面蛸和康吉鰻之類的海洋生物玩偶。床下有兩個收納衣物的塑料盒。彩色收納盒里有許多觀光指南和料理雜志，以及你不認識的歌手CD和你不了解的女性向動畫藍光典藏版。電視柜上有一臺不大的液晶電視機，下面則放著PS4游戲機。窗簾桿上懸掛著晾曬著衣物的衣架，夏季外衣和吸塵器被一并塞在安裝式衣柜里。飄窗的一角被用來放置化妝用具和護膚品。止痛藥、護手霜、未整理的收據(jù)和發(fā)膠等零碎雜物則在矮桌上占據(jù)了一隅之地，這還是你打算吃飯時歸攏起來的。在這個單間醒來后，目之所及的點點滴滴都看得出單身女性的生活痕跡。

這個房間并不屬于你。

你也不知道這是誰的房間。要是四處搜尋一番，應(yīng)該很快就能知曉主人的名字，但你覺得沒有必要。反正你和她也不會相遇。

雖說也可以在這里繼續(xù)住些時日，但在陌生人家中畢竟有些不自在。自從陷入如今的境地，你在同一個地方逗留的時間最長是一周。雖然這里是昨天才找到的容身之地，但也沒有什么必須留下的理由。既然天氣很好，倒不如早早動身。

下定決心后，你站起身，將餐具拿到水池簡單地沖洗了一下，然后將它們丟進門口放塑料垃圾的袋子里，并扎上袋口。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倒過垃圾，房間里找不到放可燃垃圾的袋子，于是你壓扁蔬菜汁的紙盒，裝進便利店袋子里。這樣做有意義嗎？你曾多次自問自答，不過比起對產(chǎn)生的垃圾棄之不顧，將其收拾干凈再丟棄的行為至少對你維持心理健康有所助益。

你走出廚房，打開浴室的門，里面是一體化衛(wèi)浴。確認出了熱水后，你脫下衣服，上廁所、沐浴。洗發(fā)乳和護發(fā)素借用了房間主人的。這次的洗發(fā)乳很普通，不過你偶爾也會遇見自己絕對不會買的高級貨。在你寄居于陌生人的家中，并不斷更換住處的生活里，這種洗發(fā)乳隨機挑戰(zhàn)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之一。

洗完澡，你擦拭著身體走出浴室。這條毛巾是自備的。像浴巾和衣服這類物品，你還是會盡可能隨身攜帶全新的。別的也就算了，你不愿意連直接接觸肌膚的物品都從別人家里借。

因為要在戶外長時間行走，唯有護膚你絕不會馬虎，相反，化妝卻是已然放棄了。

你對刷牙也變得很上心，因為自己孤身一人，有了蛀牙和牙齦炎也無計可施。不管是削短還是拔掉，你應(yīng)該都無法對自己的牙齒痛下殺手。

頭發(fā)干得差不多了，你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替換衣物。最初的那段時期，你對穿著做了種種嘗試，最后還是更青睞便于步行的衣物。通常是以夏季的連帽衛(wèi)衣和牛仔短褲打底，再疊穿防風(fēng)夾克用于防曬或御寒。出門前只要把帽子一戴，多少也就能放心出行了。

行囊并不多，稍事整理之后，你合上背包。換下的臟衣服總是令人困擾，你的處理方式是收進塑料袋，隔幾天一并清洗。雖然也可以用過就扔，但你會因此坐立難安。

你簡單地理好床鋪，關(guān)上窗戶并鎖好，再拉上窗簾。穿過變得昏暗的房間，你來到門口，穿上鞋子。這雙徒步鞋已被你穿得十分合腳了。

你最后一次回頭看了眼這間有過一夜之緣的房間，放下防盜鏈，轉(zhuǎn)動鑰匙，走出門外。

房門在你身后關(guān)閉，你邁開腳步，走進除你之外再無一人的世界。

2

借宿在陌生人的家里，行走于獨留自己一人的街道——這樣的生活，你已經(jīng)過了好幾個月。

你無法用語言解釋自己當(dāng)下的處境。也許可以稱為幸存，但水和電都還能用，去便利店和超市也有大量物資可拿。多虧如此，你能輕裝上陣，靠著一身便裝、帽子、背包和徒步鞋，就能在城市中漫游。

東西都還在，只有人類消失了。除你之外，沒有任何人。

你還清楚地記得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

那是一個傍晚，你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之間，周遭的聲音消失了。你吃驚地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之外，人和車都不見了。

交通偶爾會中斷，你猜想是不是遇到了這種情況，然而你的直覺大叫著否定，告訴你是發(fā)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態(tài)。也確實如此。你在原地等了許久，都等不到其他行人出現(xiàn)，本來豎起耳朵就能聽見遠處的車來車往聲，此時也悄無聲息。你無法忍受這令人想要尖叫的靜寂，奔跑起來。

能聽到的只有你自己劇烈的喘息聲，以及鞋子拍打在柏油路面的聲音。一路上，你沒有遇到任何人，當(dāng)你終于來到自己的家門前，卻愕然失色。那里變成了一塊空地，還豎著其他建筑的待建標牌。再仔細一看，周圍的街道也有些不大對勁，就好像司空見慣的街景正一點點地被別的街道替換。

電話打不通。你一個個地試著智能手機通訊錄里的電話號碼，可不論是撥給家人也好、朋友也罷，每一通電話里都只能聽到不曾聽過的雜音。網(wǎng)絡(luò)也一樣，明明是連接狀態(tài)，畫面上卻只顯示出亂碼和噪點。

你陷入恐慌，你挨家挨戶地按著對講門鈴，然而沒有任何人接聽。無論是用力地拍打金屬圍欄，還是擲物打破窗戶玻璃，又哪怕把“有人在嗎”這句話喊到聲音嘶啞，四處仍一片死寂，無人回應(yīng)。

日頭西沉，壯麗的晚霞染紅了街道。這時，你真切地感到了恐懼，蹲在街上動彈不得。天色越來越暗，路燈亮了。沒有人來告訴你出了什么岔子，沒有人來向你透露玄機，也沒有人循聲前來救你。你對再次動起來感到害怕，對獨自滯留在昏暗的路上亦感到畏怯。最終，你還是無奈地站起身，邁開腳步，決定至少尋個光亮的去處。

你穿過便利店的自動門，進店提示音響起。不知何故，店里一直播放的背景音樂和廣告都停了。在熒光燈的映照下，明亮的店內(nèi)靜悄悄的，沒有客人，也沒有店員。你小心翼翼地窺探著后場，發(fā)現(xiàn)有一個供員工使用的休息空間，房間里只有桌子和折疊椅，以及用簾子隔開的更衣室。你看向更衣室中的鏡子，鏡中人用膽怯而游移的眼神回看著你。你發(fā)現(xiàn)了幾張可能是店員小憩時使用的毛毯，于是決定在這里待到早晨。

快要支撐不住的你從店里拿了三明治和果汁，因為實在沒有精神細算金額，你從錢包里取出一張一千日元的紙幣放在收銀臺上。什么都無法思考的你硬塞下食物和飲料，裹著毛毯蜷縮在休息室的角落，時間還早，你卻像昏過去一樣陷入沉眠。

當(dāng)你醒來，狀況并未改變。雖然仍舊想不通為什么，但你意識到，在這世界上，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

3

最初的那一周真的相當(dāng)艱難。

你哭泣、呼喊、哀號、自暴自棄，甚至許多次想要去死。

然而這樣過去一周后，你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jié)u漸習(xí)慣了這一切。

也許你已經(jīng)厭倦了處于恐慌狀態(tài)。你麻木的頭腦開始轉(zhuǎn)動，終于能去思考今后該怎么辦。

幸運的是，只要待在城市里，衣食住行都不成問題。從頭一天起，你就不再往收銀臺上放錢了。反正身上也沒多少錢，就算想繼續(xù)也繼續(xù)不了。回收最初支付的那張千元紙鈔也很奇怪，所以你就把它留在了那家便利店的收銀臺上。

食物隨處可得，便利店也好，超市也好，喜歡的東西都可以隨便吃。不過你始終沒能激起自己做飯的動力，到頭來還是僅靠吃現(xiàn)成的菜食和便當(dāng)度日。

你也曾擔(dān)心賣場里的生鮮食品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腐壞，好在事實令人安心。東西不會腐壞。鮮魚賣場的生魚片無論過去多久都很新鮮，還未熟透的獼猴桃放置一段時間后入口仍充滿酸味。

你不禁滿腹狐疑，難道時間停止了嗎？如果是這樣，說不定它遲早會再次流動起來——你不知自己可否對此存有期待。

可是，如果時間真的停止了，應(yīng)該不只是東西不會腐壞而已。最為關(guān)鍵的是，這依然無法說明為什么其他人都消失了。若只看現(xiàn)象本身，似乎是世界的形態(tài)被固定在了某個時刻。

和食物一樣，衣服也任你挑選。即使是現(xiàn)在，遇見感興趣的服裝店，你仍會進去試穿一番。但往往試著試著，你的情緒就會低落。無論怎么打扮，都不會有人看到。

不過，你后來發(fā)現(xiàn)，若就此不修邊幅，不利于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若是嫌麻煩不換衣服，身上會有味道，心情也會不好，頭腦的思考能力也明顯鈍化了。之后，你雖盡量不穿得太過隨便，但還是讓步于行動方便，安于樸素實用的裝扮。

因為無家可歸，你必須尋找容身之所。你試過一次網(wǎng)吧，但躺在狹窄的包間里，只聽到空調(diào)的聲音在無窗的大樓中回蕩，實在叫人意志消沉。一想到周圍那些包間都空空蕩蕩，你就幾欲發(fā)狂，因而夜不能寐。

你也曾試過幾家酒店。豪華套房想住多久都沒關(guān)系，盡可坦然受之。住在自助式VIP房里會讓人心情好些，但由于這些地方的住宿管理已經(jīng)全面電子化，要想激活打算入住的房間的鑰匙，必須在前臺的終端機上進行操作，這比想象中還要麻煩。

與之相比，借宿在別人的家里反倒更輕松。沒有鎖門或關(guān)窗的民宅出乎意料地多。你對獨棟住宅不感興趣，所以總是選擇在整潔舒適的普通公寓或者高級公寓里過夜，這樣的事，你已重復(fù)過許多次了。躺在陌生人的床上，聞著陌生人的味道，令你心煩意亂。

一開始，你曾執(zhí)著于尋覓能夠一直住下去的理想的家，但因多種原因而放棄。同時你又覺得還是應(yīng)該不斷移動去尋找其他人。你不知道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許是零。但你認為，就算一切都是徒勞，有一個支撐著自己生存下去的目標總是要好些的。

就這樣，懷揣著總會在某處與其他人相逢的夢想，今天的你再次踏上了旅程。

4

你走出臨時的棲身之處。此時臨近中午，太陽逐漸高懸，不一會兒，你的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現(xiàn)在大概是七月。你早就放棄計算日子，所以不知道確切的日期，不過眼下的天氣在白天行走仍不成問題。況且還有風(fēng)，只要走在陰涼處便一點兒也不難熬。也許人類的消失令天氣也變得涼爽了起來。沒了人類散發(fā)的熱量，啟動的空調(diào)室外機數(shù)量也減少的話，對環(huán)境溫度多少也會有影響吧。

你沿著河邊細長的小路，走在住宅區(qū)的陰影里。淺川在陡峭的混凝土護岸下流動。越過淺綠色的鐵絲網(wǎng)俯視河床，蘆葦生長得繁盛茂密。

除了植物之外，再無活物的蹤影。要是能看見鴨子、鷺鷥和魚該有多好。可惜消失的似乎不僅僅是人類。別說鳥獸，就連金魚也無影無蹤。說起來，也不記得曾被蚊子叮咬過。

這兒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思考著。此處已離家附近的街區(qū)很遠了，路燈上貼著的路標凈是些不認識的地名，無法成為線索。

實際上，不管身在何處都無所謂。這旅程本就信馬由韁，走到哪兒是哪兒。只要還在城市中移動，就不用為生存發(fā)愁。

走著走著，你來到一條寬闊的坡道中間。一直伴你而行的河川在此處匯入暗渠，看不見了。你站在車行道中央，盤算著該走哪個方向。坡道之下，只見面朝十字路口并排佇立著好幾棟大型建筑，有銀行、政府機關(guān)、醫(yī)院……你對它們沒什么興趣，便轉(zhuǎn)而向坡上爬去。

道路兩旁出現(xiàn)了樹木環(huán)繞的綠地，看來是公園。你用手撫過禁止車輛通行的金屬柱那冰涼的柱身，走進公園，沿人行道前行。多虧頭上綠蔭如蓋的闊葉樹，這一帶頗為涼爽。

景象在人行道盡頭變得開闊，大片草坪的環(huán)繞中有一棟大型建筑，直線造型，由玻璃和混凝土打造，走近方知是美術(shù)館。來到入口處，自動門左右一分，將你迎入其中。你的腳步聲在昏暗的大廳里回響。

你順著參觀路線走在美術(shù)館中。

真是奇怪，明明仍是獨自一人，你卻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蛟S是由于天花板很高，沒有什么壓迫感的緣故。還是說，因為這里原本就是為了讓人獨自直面藝術(shù)而打造的設(shè)施呢？

你邊前行邊欣賞掛在墻上的畫作。風(fēng)景畫、抽象畫、肖像畫——雖然不知是真跡還是復(fù)制品，但都是些有印象的名畫。如果對哪幅作品感興趣，甚至可以把它從墻上摘下帶走。但想必你是不會那么做的。

沿著參觀路線，你走進最后一間展室，頓時呆立當(dāng)場，你的視線牢牢地固定在正面墻壁的畫作上。準確地說，是固定在寫在那里的文字上。

那幅畫上畫著一位少女，她在無人的街道上奔跑，用手中的棍子滾著自行車車輪玩兒。應(yīng)是黃昏時分，街道用深褐色渲染，地上的影子也拉得老長。街角對面似乎另有一人，只能看見影子。

在這幅畫的表面，寫有一行白色的文字：Im?fine。

——我很好。

也不知你在那里佇立了多久。

你回過神來，晃晃悠悠地走向前，像是腿自己在做主，把你帶到畫前。

你將臉湊近畫作，凝視著上面寫的文字。那些字是用顏料直接涂抹到畫布上的。

你顫抖著手，撫摸文字的表面。字跡已干。

這行字本來就屬于這幅畫嗎？

這個念頭在你的腦中一閃而過，但看到腳邊掉落的東西后，你打消了疑慮。那是一管白色的丙烯顏料管。那行字是有人用手指蘸著顏料直接寫上去的。畫框上也有白色的痕跡，可能是對方為了抹掉手指上殘留的顏料。

這種破壞美術(shù)品的行為，要是在過去，肯定會被大加斥責(zé)。然而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會為此生氣了。說不定正是如此，這個人才故意這么做的。對方是想準確地向看到的人傳達一個訊息：這不是畫作的一部分，也不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這是一則留言。

是除你之外的某個人留下的信息。

“有人嗎？”

你情不自禁地呼喚，聲音響徹館內(nèi)，漸漸消弭。無人應(yīng)答。

你蹣跚著走出展室，參觀路線已經(jīng)到頭，你經(jīng)過展示著畫冊的館內(nèi)商店，順著玻璃外墻走出美術(shù)館。美術(shù)館的背面宛若一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街道的觀景臺。

你兩手扶住欄桿，遙望綿亙林立的房屋。除你之外，在某個地方還有另一個人存在——你現(xiàn)在對此深信不疑。

5

那一晚，你就睡在那幅畫前。你關(guān)掉展室的照明，以幾盞臺燈和手電筒代替。你收集館內(nèi)的靠墊和毯子鋪成睡鋪，久久地坐在上面，仰望那行信息直至深夜，毫不厭倦。

醒來時，喉嚨因干燥的空氣而疼痛。畫上的信息并沒有因早晨的到來而消失，你終于安下心來，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

你走上觀景臺，在朝陽的照射下瞇起眼睛，心中思緒萬千。

你是誰？多大了？長什么樣？性格如何？怎樣才能找到你？你對留下這條信息的人浮想聯(lián)翩著，環(huán)顧眼前的街景，發(fā)現(xiàn)有幾處地方和昨天的記憶不同。

本來有一棟非常顯眼的住宅，有著紅色的三角房頂，今天卻遍尋不見，一座工廠模樣的建筑取而代之，上面豎著高高的煙囪。一個本來有著成排商住樓的街角，現(xiàn)在被一片黑色瓦頂?shù)娜帐阶≌紦?jù)，房齡看起來都好幾十年了。昨天一路走來的那條河邊小路雖然還能看見，但高低起伏卻比記憶中大得多，河上還架著幾座昨天沒有的窄橋。

這并不稀奇，你時常會在一夜睡醒之后，發(fā)現(xiàn)街道的模樣和記憶中不一樣。

孤身一人之后不久，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的世界和原來的世界有所不同。從你那忽然消失的家開始，現(xiàn)實和記憶的差異與日俱增。漸漸地，連你自己也難以準確地回想起街道原本是什么模樣了。

這時，遠處傳來大地的轟鳴，你循聲望去，越過早晨清明的空氣，看見一棟高樓沉沒似的坍塌下去。崩塌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近旁的樓群如多米諾骨牌般紛紛倒下，聲如遠雷，震動大氣。

這就是你不再考慮固定居所的最大原因。

這個世界的變化并不僅限于溫和的方式，偶爾也會像這樣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崩塌。你推測這是睡覺期間產(chǎn)生的地形變化所引起的。如果在原有大樓的地底突然辟出一條隧道，或是反過來，高樓大廈在脆弱的地基上拔地而起，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并不難想象。

如此壯觀的崩塌很少見，但像路上出現(xiàn)危險的低坎啦，本打算過的橋一夜之間變成了破破爛爛、銹跡斑斑的渡板啦，這樣小小的變化已是家常便飯。

所以你才會踏上旅程，遠離危險之處，尋找仍舊安全的所在。

留下信息的人，想必也和你有著同樣的打算——避開危險不便的地方，在旅行中尋找安全之地。你想，若是這樣，你們終究會在某處相逢。

用沒有信號的手機拍下寫有信息的畫后，你離開了美術(shù)館。那張照片成了你旅途中的護身符，亦成了你心靈的支柱。你無數(shù)次凝視照片，撫摸屏幕，對它說話，擁其入眠。

6

曉行夜宿的生活在繼續(xù)，這期間城市漸漸改頭換面。越來越容易遇見像是在拒絕人類使用的道路，譬如陡如墻壁的坡道、逐漸扭曲著伸向別處的樓梯，以及因無縫連接到建筑頂部而中斷的車行道等等，你常常不得不繞道而行。

開在三樓墻壁上的便利店自動門，呈螺旋狀纏繞在粗石柱上的神社石階，百花繽紛盛開的加油站……每當(dāng)毫無邏輯可言的建筑物如夢境般出現(xiàn)在眼前時，你總是情不自禁地看入迷。

實際上，你也曾無數(shù)次地懷疑這全是一場夢，是你由于交通事故或其他什么緣故陷入昏迷狀態(tài)后所做的噩夢。

你也不排除這是死后世界的可能性。倘若如此，這真是個比想象中還要孤寂得多的地方。這里一定就是地獄吧。

你的腦海中還曾浮現(xiàn)出一個令你毛骨悚然的想法——這一切都是發(fā)了瘋的你所看到的妄想。也就是說，除你之外的人類都好端端地存在于斯，唯獨你意識不到罷了。你一個人哭著喊著，在便利店行竊，在只有你自己認為是廁所的地方方便，擅自闖入別人家里賴著不走……你想象著自己掙脫開前來阻止這一切的家人和朋友，繼續(xù)各種怪異行徑的樣子，深感不安。

對這怪誕世界的來由，能琢磨出無數(shù)的可能性，但即便想出的解釋令人信服，對你的現(xiàn)狀也不會有絲毫影響。若只論迫在眉睫的事實，是城市正在你周圍逐步瓦解崩潰。危險的道路和建筑物不斷增加，迫使你不得不向郊區(qū)轉(zhuǎn)移。

為了掌握城市整體的地理情況，你走進一棟高樓，乘坐電梯經(jīng)過幾十層無人的樓層來到樓頂，在直升機停機坪的邊緣俯瞰整座城市。積雨云高懸的夏日天空下，建筑物鱗次櫛比、綿延不絕。

只要在此邁出一步，便能夠終結(jié)那望不到盡頭的孤獨——就在這個念頭遽然閃過之際，一陣大樓間的風(fēng)吹來，差點兒掀飛你的帽子，你慌忙用手按住。

如果沒有遇到那行信息，你會怎么做呢？事到如今已不得而知。你拂去雜念，再度眺望持續(xù)變化的城市。居高臨下，穿梭于樓宇間的高速公路和鐵路上的鐵軌一覽無余。想去城市的外圍，看來還是沿著交通網(wǎng)走比較好。

7

你首先去了從高處發(fā)現(xiàn)的車站。售票處的路線圖錯綜復(fù)雜，排列著從未聽說過的站名。你越過檢票口來到站臺，看到一輛電車停在那里。雖知是徒勞，但你還是嘗試著踏進敞開的車門，坐在車上的座椅上。你閉上眼睛，恍惚感到車門關(guān)閉，電車也動了起來，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般。遺憾的是，這不過是錯覺罷了。沒有乘客也沒有司機的電車，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不會開動。你睜開眼睛，起身離去，將站內(nèi)廣播也不再有的靜謐車站拋在身后。

你去車站是想從路線圖上掌握城市和交通網(wǎng)的關(guān)系，事實上參考意義并不大。路線圖無法準確地反映出夜夜變化的城市構(gòu)造。唯一搞清楚了的，是沿著鐵軌往北走應(yīng)該能走到郊外，這也多少證實了你在樓頂俯瞰時的推測。

接下來你找到自行車店，順走了一輛新款車。幾番斟酌后，你選中的是一輛看上去很結(jié)實的紅色女式自行車。雖然也有更為時尚的折疊車和在崎嶇路上也能騎行的山地車，但你覺得有個大車籃的自行車更為方便。你將爆胎修理工具和小型打氣筒也一并帶上，騎上車出發(fā)了。

想從城市離開并不容易。冷不丁出現(xiàn)的懸崖、沒有橋梁的深水渠、建筑物崩塌形成的瓦礫堆都會攔住你的去路，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尋找其他可行之路。

滂沱大雨在鐵軌上聚流成河，你推著自行車在地鐵站臺里走了數(shù)百米。沿途墻上展示的化妝品廣告中，模特兒對你展露笑顏，你不知不覺便看得挪不開眼睛。

睡不著的夜晚，你輾轉(zhuǎn)來到燈火通明的棒球擊球訓(xùn)練場。你揮舞球棒，清脆的擊球聲響徹萬籟俱寂的街道。

你擊打著球直至筋疲力盡，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人工草坪上。在強烈的照明下，夜空中的星辰一個也看不見。不知你的擊球聲是否傳到了留下信息的那個人耳中。你就這樣睡去，在睡夢中，似乎也能聽到街道重組所發(fā)出的嘎吱聲。

你會不時登上建筑物，確認自己正緩緩北行。鐵軌延伸向高處脫離了市區(qū)，變得難以追尋，你便轉(zhuǎn)而沿著公路干道前行。

建筑物之間的距離變得開闊，不似之前那般密集，家庭餐廳、生活家居超市、保齡球場、大型超市等也鶴立雞群。從路旁便利店拿的報紙和雜志上，凈是些你不認識的人、不知道的東西和陌生的場所，刊登的內(nèi)容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和原來的世界毫無關(guān)聯(lián)。你害怕得不敢再看下去。

不久之后，你被一家大型購物中心擋住去路?？諘绲耐＼噲錾蠜]有一輛車，你騎車穿過熱浪蒸騰的柏油路，一進入購物中心便被充足的冷氣包圍。

聽說在喪尸電影中，必然會有幸存者困守購物中心的橋段。你來到導(dǎo)購臺，用麥克風(fēng)呼叫：“有人嗎？要是在的話，麻煩到一樓總導(dǎo)購臺來?！?/p>

全購物中心的喇叭里都響起你的聲音。

沒有回應(yīng)。

你在家具賣場的床上睡了一夜。床品是全新的，沒有人睡過，自然也不會有別人的味道。在食品賣場和戶外用品賣場搜刮一番后，你離開了購物中心。

夏天結(jié)束之前，你再度看見留言。

8

某一天，你在郊區(qū)徘徊時發(fā)現(xiàn)了一所小學(xué)，它的教學(xué)樓是現(xiàn)在難得一見的木結(jié)構(gòu)平房，引起了你的注意。在一聲蟬鳴也無的寂靜中，你穿過被擋網(wǎng)環(huán)繞的校園操場，進入擺放著鞋柜的教學(xué)樓正門?？赡苁菫榱速N合地形，教學(xué)樓被建成了不規(guī)則的形狀，中間的走廊不是這里有個臺階，就是那里有幾節(jié)樓梯，以至于能夠想象得出小學(xué)生們在此追打哄鬧，結(jié)果被臺階絆倒后哭泣的模樣。

你穿著鞋直接踏上鋪著木板的走廊，向教室里窺探?？諢o一人的教室中擺放著孩童尺寸的桌椅，與其說勾起了你小學(xué)時代的回憶，倒不如說你更吃驚于它們竟然如此之小。

探頭看向最后一間教室時，寫在黑板上的一行大字令你睜大了眼睛。

那是用白色粉筆寫下的信息：Im?well。

——我很好。

你在原地發(fā)了會兒呆，回過神后拍下黑板的照片。這是你手機相冊中的第二條信息。

只有這間教室的桌椅被挪到了墻角，在黑板前空出了一塊地方?？峙铝粞缘娜嗽诖诉^夜。

因為已將教學(xué)樓從頭到尾查看了一遍，你知道現(xiàn)在學(xué)校里空無一人。打開走廊盡頭的緊急出口，外面有一個小小的菜園，成排地放著栽有喇叭花的花盆。再遠處，是延綿的向日葵花田。因為已過了盛放期，大部分的向日葵都低垂著頭，唯有一株似乎花期稍有錯亂，孤獨地昂著它那碩大的花盤。

寫下信息的那個人，一定也來過這里吧？那時候，這滿田的花也許尚在盛開，你想象著在夏空之下，佇立于向日葵花田前的那個背影。

9

你的旅行仍在繼續(xù)。夏日落幕，涼意漸起，你在路旁的服裝店里置辦保暖的衣物。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店前陳列的衣物也隨季節(jié)變成了秋衣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感在心頭升起。

難不成這個世界一直在你的前方生成，靜候著你的到來？在沒有你的地方，它們不也像是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般崩塌嗎？

走出服裝店，你回首看向來時的路。這一帶的建筑物并不密集，也沒有因自重而坍塌的巨型建筑，景象并不突出，但來到郊區(qū)后，地形變化仍然無處不在，說明那并非城市獨有的現(xiàn)象。

真正令你萬分恐懼的是，你所追尋的信息也有可能和其他東西一樣，不過是憑空而生的虛幻。倘若真是這樣……

你畏懼自己冒出的念頭，尖叫起來。秋風(fēng)將你的聲音吹散。

即便沒有天氣預(yù)報，你依然根據(jù)大氣的不安定推測出有臺風(fēng)將自南方而來。你選了一家面包工廠作為避難所。面包的香味飄散到了廠區(qū)外的馬路上，沒理由不在此落腳。工廠里的生產(chǎn)線已停，但在大量面包面前，你的情緒仍舊好轉(zhuǎn)起來。

此外，你還發(fā)現(xiàn)好幾個面包的空包裝袋被丟棄在值班室里，這令你心潮澎湃。有人來過這里，和你一樣盡情地享用過熱乎的面包。

這里雖然沒有信息留下，但你感受到了人性的存在，反倒放下心來。你所追尋的并非是機械地留存下來的信息。

那是個人。雖然一直以來都會將垃圾收拾干凈，偶爾卻因面包的美味而懈怠，把垃圾忘在一旁的活生生的人。

當(dāng)臺風(fēng)在外面呼嘯肆虐時，你在工廠深處流下了坦然心安的淚水。

10

那之后，你更加謹慎留意。那個人留下的也許不只有信息。在你需要靠近的場所，那個人也可能去過。

這么想之后，你在各種地方都發(fā)現(xiàn)了除自己以外的人類所留下的痕跡。服裝店里被弄亂的陳列衣物、家具店里有使用痕跡的床、高級澡堂的更衣室里丟棄的護膚品空瓶，還有美食廣場的廚房里用剩的材料——裝在塑料袋里的食材和保鮮盒，這八成是那個人自己做飯后留下的。

有些線索可能是想多了，但應(yīng)該不至于皆為妄想。因為在這舞臺裝置似的世界中，只有這些地方散發(fā)著強烈的人類氣息。

秋意漸濃，前進的道路向著山中延伸。你推著自行車在千折百轉(zhuǎn)的山路上攀登。

走進開在山頂?shù)目Х鹊?，你對著擺放在玻璃柜中的蛋糕糾結(jié)了好一陣才做出選擇，然后給自己沖了杯紅茶，來到露臺茶座享受下午茶的閑暇。從露臺上能眺望到山巒間的平原，在午后的陽光下，迎來收獲季節(jié)的田野泛著金黃色的光輝。

你離開咖啡店，被留在店前招牌上的信息是：I'm?doing?fine。

——我很好。

你想，你離那個人越來越近了。

也許只要再翻過一座山頭，就能看見正在下山的他了。也許只要拐過下一家咖啡店，就能瞧見他走在前方的背影了。帶著這些想法，你一往無前。

一個臨湖的露營地出現(xiàn)在眼前，你毫不猶豫地決定在此過夜。因為沒帶帳篷，你打算借用管理室的床，不過時間尚早，你下到湖畔，望著靜靜拍岸的浪花漫步。

要是有只狗就好了，你想，在這毫無人類氣息的露營地，想怎么撒野都行。如此寬闊的場地，只有自己一個人實在可惜。

不久之后，你發(fā)現(xiàn)了篝火的痕跡。地面上，漆黑的炭渣被排列成文字的形狀：I'm?quite?well。

——我很好。

一個怎么看都不自然的構(gòu)造物斜斜地建在湖對岸，像安裝了過多天線的電波塔。雖然它被幾根越過山脊、不知延伸至何處的鋼纜支撐著，但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失去平衡而崩潰倒塌。湖面上亦有寺廟般的瓦頂建筑探出頭來。世界的崩壞正逼近你騎行的速度。

11

短暫的秋天結(jié)束，冬天來臨。翻過數(shù)道山嶺后，你終于來到海邊。

細雪飄飛的早晨，天光未亮，你沿著沙灘，走在迤邐不絕的混凝土防波堤上。雖然戴著手套，但握著自行車車把的手指仍舊冰冷，呼出的白氣浸濕了嘴邊的圍巾。雪若是再這樣下下去，恐怕就不得不放棄自行車了。你雖然穿著冬衣，卻也不適宜在積雪中跋涉，看來有必要找到體育用品商店之類的地方整頓裝備?？涩F(xiàn)在已遠離城市，不知在這附近能否發(fā)現(xiàn)遂心的店鋪。

你回過頭，透過細雪能看見一座山的輪廓膨脹成了怪異的形狀。崩壞近在咫尺，看來追上你也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時，世界霍然透出彩色。海上旭日躍升，轉(zhuǎn)眼間大放光明。淡黃色、綠色和紫色的朝霞為天空敷彩著色，你因這絢爛瞇起眼睛，垂下視線，這才發(fā)現(xiàn)從防波堤沿臺階可至的沙灘上，印有腳印。

你止住腳步，將陪伴著你走過漫長旅途的自行車留在原地，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來到沙灘上。那期間，你全然無法從腳印上挪開視線，生怕一旦挪開，那腳印就會生出翅膀騰空而去。

腳印沿著海岸向前方延伸，形狀在風(fēng)浪的作用下變形，因而看不出究竟是一個人的還是兩個人的，但毫無疑問，這是不久前剛剛留下的腳印。

你抬起頭，順著腳印的行進方向凝神望去。朝霞映染下，看不清沙灘前方有什么。

即便如此，你還是追隨著腳印邁出腳步。

你再也不會回頭。

責(zé)任編輯：李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