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宜鈞
人年紀大了總會有點宿命,有時還迷信預感。
庚子年國慶中秋重迭,假期長,很早就有同事興奮地規(guī)劃出游,問到我,人就很木。30號下班還好好的,回家就感覺不適,挺到1號中午熬不住了,由妻弟送回荊州住進了中醫(yī)院。在這里住院原因有二:一是1999年國家對醫(yī)院進行分級管理,他們申報三甲成功我出過力,創(chuàng)作電視片《杏林春曉》,其主題歌還作了醫(yī)院的院歌;二是離我的“書房”近。我知道除開頭一二夜外,像我這種慢性病是允許回家過夜的。醫(yī)生要求我住半個月,只得又休了一周的年假。這樣,我與我的書便親近了十多天。這么長的時間是自我們分開后的首次。
一個一生從事文學編輯和寫作的人,沒有了書房,離開那些視為命根子的書到另一個城市討生活,是一種什么痛,恐怕很少有人能體味。妻在《知音》做主編,兒子要中考高考,無理由沒單獨的書房。我只好在內陽臺上擺張桌子,一個只能放一二百本書的木架子。好長一段時間,習慣了獨自在書房安靜工作的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但荊州的房子不賣,武漢的房子就不能買。搬家那天,我只取了字畫文玩,家具一件沒要,書則委托給親戚,搬去在那借的一個20來平方米的房子。我實在不能忍受與它們分離的時刻?;貪h的路上,親戚打電話說,2000元的運費夠,20條大蛇皮袋不夠,運去也放不下?!百u,所有的雜志和陽臺上堆著的書都賣!”那時,淚水已在眼眶打轉,感覺是赤裸地躺在木案上,任別人肆意宰割。
書柜置滿四圍,只留一門,中間剛好可放一折疊床。每柜都是三層組合,分別是3-2-4格,每格可放兩排書。因為是一樓,下有隔空層,不會受潮也不擔心樓下——原宿舍樓下的同事就常上門警告:樓頂有裂縫了,預制板好像彎了。每日下午從醫(yī)院輸液回來與“寶貝們”相聚,像與久別的情人約會;至夜闌人靜時,久久盯著它們,這一本那一套,往事猶如昨日,百感交集。
踏進大學校園時,剛粉粹“四人幫”不久,圖書館開禁,但只有文科生可借閱;于是找校領導死纏,直至從物理系轉到中文系,如此,一本大部頭也只準借兩天,后面還有好多同學排著隊呢。每開禁一批,書目在宣傳欄里貼出來,總會在學校引起一陣騷動。晚十點寢室熄了燈,條件好的同學便打手電點蠟燭,沒錢的就去街上路燈下看書,凌晨兩三點才翻墻進校園,看一整夜天亮回校也是常有的。畢業(yè)時那些書竟能陸續(xù)出版了,一個月54元的工資,除留生活費都買了書。書店的人也混熟了,來了新書就打電話。幾年后抗不住了,就只購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和三聯的書。新雜志也不斷涌現,《小說選刊》《世界文學》《作品與爭鳴》《文學評論》《外國文學選刊》《譯林》,等等,哪種都覺得好。雖然那時雜志一年的訂費才十元左右,但加起來就不可承受,所以年底總厚著臉皮找財務室預支工資,食堂關門才意識到已沒地方吃飯,也沒錢回家過年了。可惜這些雜志一本沒剩,連同我發(fā)了作品的十幾本。近日有文友要幫我編集子,聯系孔夫子舊書網又登了報尋,一共才弄回三五本。
有些書撫摸起來感情特別深。魯迅、巴金、巴爾扎克、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等人的全集,《資治通鑒》《二十四史》《外國小說精華》《中華大辭典》《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辭海》等,這些書都是十數至數十冊,盡管那時書便宜,但在沒有存款的時代買回也是要下很大決心的,因為你只能在借錢或餓肚子之間做選擇。每買一套用自行車馱回總要興奮許多天,甚至激動得徹夜不眠。
有幾套對我個人來說很有意義?!独钭猿伞肥谴髮W期間學校舉辦寫作大賽時,我的小說《洪大嫂》獲唯一一個一等獎的獎品,除了它還有張揚的《第二次握手》和《古文觀止》等,那時這些書都是難買到的。姚雪垠“文革”沒受沖擊,毛主席發(fā)話要他把《李自成》寫完,書沒出動靜就鬧得很大?!兜诙挝帐帧吩惺殖玖鱾?,此時出版當然搶手。這些獎品從校長手中接過時,上千雙羨慕的眼睛看著我,讓我這個窮鄉(xiāng)巴佬幾乎變成了“明星”?!掇o源》是1985年創(chuàng)辦《神州故事報》的紀念品。當時想找個來頭大的人題寫報名,主編常恒老師去北京找在《解放軍報》當總編的哥哥常弓,常將軍再請社長邵華澤給湖北省顧委會李爾重主任寫信。這來頭大了,主政過幾個省的老革命,還被毛主席贊為“我們黨的大才子”。帶點什么不俗的禮物去取李老的墨寶呢?幾個人苦思苦尋幾天,買了這套剛出版的《詞源》。《文化報》主編陳秀華老師帶我們去李老家的,她和李老的女兒是朋友,否則那院子尋常人是進不去的。李老正在寫他的《新戰(zhàn)爭與和平》,放下筆翻看一會,連說這套詞典編得好。大人物的評價讓我們動了心,用一整天在武漢三鎮(zhèn)跑了好幾家書店才一人湊得一套。
《文史資料選輯》(38冊)和《劍橋中國史》(11冊)是我最喜歡的兩套書,得來卻沒花一分錢。1994年荊州沙市合并,宣傳部辦公室不夠用,部里要我通知市圖書館把圖書室的書報刊全部運走。我打完電話,部長說你不喜歡書嗎,挑些吧,但不能超過一百本。我那個高興啊,真的無法形容,飛跑去花工那借了輛板車,把這兩套書拖回家?!段氖焚Y料選輯》是1959年周總理指示政協(xié)成立文史辦寫作編纂的,書名也是總理的題字,文章多出自特赦高級戰(zhàn)犯和前兩朝高官名流之手,每篇文章都獨一無二極其珍貴。這套書原先限地市以上宣傳部內部訂閱,現在好像公開發(fā)行了,還續(xù)出了不少。我第一次讀到溥儀寫當偽滿皇帝的經過、沈醉寫的云南盧云如何起義、徐遠舉寫的怎樣殘忍殺害楊虎城一家,杜聿明王耀武廖耀湘寫的幾大戰(zhàn)役國民黨軍決策內情,就深深地被迷住了。萬料不到這般天大的好事就這么落到了我的頭上。
患病誰都不愿,但書給了我補償。這就是天道吧。歹運終會去,好事無恒久。這也是天道。要返漢了,望著滿屋的書,每本都浸潤過我的體溫、心血和情感,心里五味雜陳。書與人的感情是世上最純潔的吧,親情愛情友情再偉大,終究是人與人之間的,是人情就必世俗,就會有付出、補償、平衡和短長,手足反目夫妻成仇的多了。書于你則純粹了,久放不理它毫無怨言;一旦親近就會奉獻你快樂、知識和智慧,絕不求回報。書與你的情義是恒久不變從一而終的,它才是你一生忠實的伴侶。
以后……你們將歸于何處?我不敢想。但老去之人,他會有牽掛,會禁不住地想許多無用的事。傳,兩個兒子都學理工,在擁擠的都市他們也斷不能辟個書房;捐,已于去年捐了幾套給母校,其中有套30多卷本重新修訂的《荊州志》,臨送去時有文友出兩萬元也沒給他;叮囑校長可千萬要保存好,仍不能真的放心,就像父親牽念嫁出去的女兒。我想起了村里的劉老先生,他是城里下放的,有很多書,每被抄去燒時都撕心裂肺地號哭。我大學通知書下來后的一天,他背著人叫我去他那個草棚子,從床下掏出一套密藏的清末刻本《綱鑒》,極莊重地說等你畢業(yè)有了錢就賣你。第二年寒假回家,母親說劉老倌子死了,聽說臨死時還問了你幾時回來,“這老頭好怪!要后人把幾摞舊書隨他一起埋了。”
責編: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