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堃

許多年以前，不止一個收藏家、演奏家問我：敢不敢仿制“海飛茲”？

我當時沒有輕率地作答。直到這一天：在舊金山的狄楊博物館，平生第一次看到號稱“琴中之王”的瓜氏琴，它就是海飛茲晚年最心愛的藏品。海飛茲辭世前長住于洛杉磯比華利山莊，這把名琴，他為何沒有留給后人，也沒有就近贈給洛杉磯的博物館，反而送到數(shù)百英里以外的舊金山？原因至今成謎，許是他看上了狄楊博物館的古老（建于1894年）和獨特。

海飛茲是誰？

亞莎·海飛茲生于立陶宛，帶猶太血統(tǒng)，后來入籍美國，是世所公認的20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演奏家。其表演生涯長達60多年，他的琴藝登峰造極。人世間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美好都被他注入弓、弦中。無可挑剔的技巧，完美無瑕的音準，獨一無二的音色。他所錄制的大量唱片和視頻，均被譽為傳世經(jīng)典。海飛茲生平擁有許多提琴，把把大有來頭，其中以“大衛(wèi)琴”最為出名，跟隨海飛茲50多年。“大衛(wèi)”出自17世紀意大利巨匠耶蘇·瓜內(nèi)利之手，是這位大師晚期的杰作，其既有男低音一般的渾厚寬廣，又有如斯氏琴女高音一般的甜美圓潤;把強壯有力和細膩婉轉(zhuǎn)這兩種對立的特質(zhì)完美地糅合起來。海飛茲一直讓這把琴陪伴著他到老。臨終前他立下遺囑，將它贈給舊金山的狄楊博物館。

我早就從專業(yè)的雜志和書籍中得到其文字記載和圖片，掌握了這把琴相關(guān)的技術(shù)數(shù)據(jù)，但不無“隔山買?！钡倪z憾。如今終于一睹廬山真面目。從“海飛茲”初展開始，我?guī)缀趺總€星期都從硅谷開一小時車來到狄楊博物館。琴被安放在玻璃箱內(nèi)，它的材料上乘，尺寸完美，外形之美觸目可見，琴頭和聲孔與眾不同，藏著玄機。如果仿制，須先求“外貌一模一樣”。我從不同的角度觀察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將自己正在制作的半成品帶去對比。圍著玻璃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磨磨蹭蹭，半天不離開。才過去幾天，館里多數(shù)員工都認得我這個“傻乎乎”的特殊參觀者。

然而，還有一塊比外形更大的攔路石——音色。琴放在箱內(nèi)，不能觸摸，更不能拿出來拉奏，怎可能仿制出同樣的聲音來呢？央求管理人員網(wǎng)開一面，拿出來讓我拉，那是癡心妄想，一旦出事，誰賠得起？

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一天，我手提兩把自己剛剛制成的小提琴，拜訪來美后所拜的第一個師傅——舊金山著名老字號“羅蘭琴行”的老板羅蘭先生。他細細鑒賞我?guī)淼奶崆?，并給予一些建議。臨走時，我心有不甘，加問一句：“你現(xiàn)在店里有什么好琴？”他稍加思索，說：“不說我記不起來，正好有一把，你非看不可?！彼f稍等，從保險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把小提琴，要求我先看背面，說道：“考考你，是什么琴？”我不假思索地回應：“海飛茲？”“好樣的！Scott ，這就是‘海飛茲！’”我真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夢寐以求的寶物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我將琴翻到背面，用手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出琴板音，再用我的琴同它作了一個對比。征得羅蘭同意后，我又用弓仔細地拉了一陣，之后也拉自己的琴加以比照。我長長呼出一口氣，琴王“聲音的靈魂”被我準確地把握住了。

我匆匆和羅蘭先生告別，開快車回家，生怕那“魂兒”得而復失。到家后我一頭栽進工作間。關(guān)門前向太太交代：“不要打擾?！蔽疫x出最好、最老舊的板材，一鏟一鑿、一刨一刮，全照原樣，保證所有數(shù)據(jù)分毫不差，最后，刷上剛剛煮制、號稱“意大利原裝”的油性漆，安上最好的配件和最合意的弦線。裝配完成后，一把聲音優(yōu)美明亮、仿制的“海飛茲”平放在工作臺上，沐浴著清晨亮麗的霞光。那一天距離我動工剛好三個月。每一天，我如有神助，廢寢忘食。

名花須有主，自己心血的結(jié)晶，應該屬于什么樣的主人？就在這個時刻，我迎來了華裔“小提琴女王”——黃濱！

黃濱是華人小提琴家中在國際比賽中獲獎最多的明星。十四歲在波蘭維尼奧夫斯基小提琴比賽中嶄露頭角，同文格洛夫并列少年組第一名，后來成為意大利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比賽冠軍，也是亞洲女性有史以來獲此殊榮的第一人。全球著名的英國權(quán)威弦樂雜志《Strad》這樣評價她的演奏：“重現(xiàn)海飛茲的高雅風格”。

這位炙手可熱的天才演奏家，位列全球頂級，她拉過像“大炮”和“格利蒙那人”等瓜氏、斯氏名琴，不過都是借來的和租來的，因為她尚無能力購置意大利的古舊名琴。黃濱登臺演奏，用的是一把意大利的新琴。她來到我的琴行，拿起我仿的“海飛茲”用弓拉了幾下，馬上喜歡上了?！斑@個琴我可以買下來嗎，Scott？”“當然可以，我希望它能成為你的演奏用琴。”“好?。　秉S濱還告訴我，她準備錄制一張巴洛克音樂作品的唱片，可能會用得上這把仿“海飛茲”。

通過和黃濱交談，我還知道，當年她參加帕格尼尼大賽中奪冠的琴，就是意大利名琴“彼得·瓜內(nèi)利”，這把價值數(shù)百萬美元的寶物，是前微軟副總裁大衛(wèi)·富爾頓先生借給她的。熱心扶持藝術(shù)家的大衛(wèi)·富爾頓先生，我早已聞其大名，他擁有的古舊意大利名琴，總值約兩億美元，是當今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私人收藏家。我向黃濱提出，可否和她一起去見識這些藏品？黃濱應允，打電話征得大衛(wèi)的同意后，我?guī)е鴥砂研虑?，和黃濱一起飛往大衛(wèi)的居住地——華盛頓州西雅圖市。

大衛(wèi)開著他特別訂制的600型奔馳車來機場迎接，將我們帶到西雅圖郊外一幢豪華別墅。這座古典與現(xiàn)代結(jié)合的三層大廈，底層直伸至湖心，宛如水榭歌臺。我們隨著大衛(wèi)穿過大廳走進書房，他用密碼打開了一個巨大的保險箱。

20多把提琴被大衛(wèi)依次擺放在桌球臺上，他為我們做著詳細介紹，其中12把是名匠斯氏和耶蘇·瓜內(nèi)利所制。梅紐因用過的“威爾頓勛爵”、綽號“魔鬼”的斯特恩用過的“柏尼”及剛刷新私下交易最高價記錄的“約瑟王”。斯氏的“將軍”是不久前才被發(fā)掘出來的，收藏家稱之為“處女”，還有“撒松”……每一把的名字都如雷貫耳，每一把的身世都可以寫成一本書。這些琴我早已耳熟能詳。不同的是，以前在展覽會隔著玻璃箱觀看，而此刻，每一把稀世奇珍，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試奏，聆聽弓下的音籟，那種體驗，只能以飄飄欲仙來形容。

這樣的機緣，一輩子能有幾次？我除了把大衛(wèi)展示的所有名琴拉了一遍，也拿出自己新造的琴，作對比試奏。發(fā)現(xiàn)盡管在某方面存在差距，例如琴聲的快速反應和靈敏度，聽覺上的甜美和純潔度，但其他方面很接近，特別是我剛交給黃濱的仿“海飛茲”小提琴，起碼在室內(nèi)的感覺是這樣。

慷慨的大衛(wèi)陪伴我們，在書房盤桓半天。最后，他橫下一條心，讓黃濱借走他的“柏尼”瓜內(nèi)利。有點舍不得地對黃濱說：“這把琴斯特恩用了五十多年，當年紅極一時的電影《從毛澤東到莫扎特》，里面的曲子就是斯特恩用這把琴演奏的，還用它灌了不少唱片。你用它來錄制新專輯最好不過。”黃濱連聲道謝，然后，我們各自滿載收獲起程回家。

一個星期后，黃濱從紐約打來了長途電話：“Scott ，我正在比較你的琴和斯特恩的‘柏尼’瓜內(nèi)利，覺得你的琴一點也不遜色，我越來越喜歡它?，F(xiàn)在很糾結(jié)，不知用哪把來錄音好？”“這好辦，你不是錄一組小品嗎？每把錄一半好了?！蔽医忉專@就叫兩全其美——既不必放棄心愛的新琴，又給贊助人大衛(wèi)一個圓滿的交代?！昂玫模铱紤]一下。”她爽快地回答。

又過了一個星期，黃濱打來電話。我馬上問：“怎么樣？有沒有用我的琴？”“Scott，你先別緊張，你的琴音色實在太好了，我用它錄了三分之二的作品，而‘柏尼’只用來錄三分之一。這可不是我個人的意見，而是錄制組全體的決定?！?/p>

放下電話，我興奮無比，一個晚上睡不著。仿“海飛茲”琴的品質(zhì)，是經(jīng)過世界級演奏家黃濱檢驗的，它得以取代美國小提琴“教父”斯特恩用了幾十年、價值數(shù)百萬美元的名琴“柏尼”，證明我“為第一流演奏家制琴”的路子走對了。黃濱的專輯發(fā)行以后，我訂購了幾十張CD，送給提琴手、制琴家和發(fā)燒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分辨出哪把琴拉哪首曲子。

當然，這一次即使算得“成績漂亮”，也不能說我“一舉擊敗”傳世經(jīng)典，琴聲有個人偏好的問題，不同的琴適合不同的演奏家，正應了中國古話：“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弊畲蟮囊饬x還在于加強了我的信念：使新琴的音色比美古舊名琴，我們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