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鵑
近幾年,已整理出版的民國書信為數(shù)不少,這些書信是珍貴的歷史資料,有助于研究者從中找尋線索,充實研究內(nèi)容;對于文史愛好者來說,這些書信從另一個側(cè)面向我們展現(xiàn)了民國時期各階層人物的精神風貌。沈迦先生最近整理出版的《夏承燾致謝玉岑手札箋釋》,便是這方面的代表。
相信對這部書最初有興趣的一批讀者,應該都是詞學愛好者。對于現(xiàn)代詞學研究,夏承燾與謝玉岑,都是繞不開的人物。夏承燾,一代詞宗,為我國現(xiàn)代詞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謝玉岑也善詩詞,并且書畫造詣深厚。他的弟弟謝稚柳、妹妹謝月眉、兒子謝伯子都是著名畫家。夏與謝的這批書信(很可惜,目前只發(fā)現(xiàn)了夏致謝的書信,而謝致夏的,也許還靜靜地待在某個角落),展現(xiàn)了兩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誠摯、瑣碎、毫無設防的交流。無論在哪個年代,這種交流都是稀少而珍貴的,知音間的唱和是心靈最愉悅的共振。
夏承燾與謝玉岑的通信,很多都是討論詞學研究的問題。“詞學”是兩個人的共同愛好。這批書信,也為研究者了解現(xiàn)代詞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很多感性材料。謝玉岑26歲那年在溫州第十中學教書,認識了夏承燾。一年后,謝玉岑離開溫州,但他與夏承燾的友誼一直在書信中著。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電子郵件,交流大抵依賴緩慢的書信。最初通信的時候,夏承燾27歲,謝玉岑28歲,正值青春年華。二人通信持續(xù)了8年,直到謝玉岑生命的末年。
夏致謝的書信,寫得典雅婉轉(zhuǎn),信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有幾個大類:一是兩人熟悉的朋友圈中的交往,涉及大量的學人往來;二是夏承燾已經(jīng)完成的以及正在編撰的書稿;三是讀書心得,以及求書;四是詩作、詞作的交流。
我看書的時候一直在想,如果夏和謝是生活在當代的文學青年,那他們之間多半會用微信來聯(lián)系。我最近看了什么好書,想看什么書,也許在微信上發(fā)幾個書名就夠了。今天上哪兒去了,見了誰,更是發(fā)幾條語音信息就可以說清楚。那再過一百年,我們的后人,將用什么材料來研究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呢?電子信息迅速而及時,甚至夏承燾渴求的那些書籍,現(xiàn)在通過網(wǎng)絡都能輕易獲得。稀缺的資源變得易得,遙遠的距離不再成為溝通的阻礙,我們內(nèi)心還有珍視的東西嗎?我們這個時代還需要像夏和謝這樣的文學青年,需要他們?nèi)紵话闳懙脑姾驮~嗎?
還有一個感想,關于“寫信”這種融合了文學與藝術雙重美感的表達方式,是不是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記得上大學時,教古文的老師會專門講授寫信的規(guī)范與格式。在古代文學的課堂中,以盡量不冒失的語言,以繁體豎排的方式書寫一封信。我不知道這種課程是不是還保留著,但當時嘻嘻哈哈的我們,也沒當回事。在博物館的展覽中,也看過一些古人的手札,當然要借助展覽的釋文才能讀懂那些紙片上飛揚的文字??茨切┦衷嗟厥潜粫ǖ男问街牢?,在展品前磕磕巴巴讀完文字后,盡管能讀出每一個字,但要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還需要頓一頓,想一想。所謂尺牘,漸漸成為不可親近的藝術品,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
而回到夏與謝的時代,通信是人們最普遍的聯(lián)絡方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種既優(yōu)美又從容的表達方式,如今只能從書稿中窺見?!断某袪c致謝玉岑手札箋釋》用影印的方式展現(xiàn)了夏信的原件,包括朱絲欄、藍絲欄的顏色,信箋天頭上的文字——如浙江省立第九中學信箋,等等。每一封原件,都配有釋文。我一般先看釋文,再回過頭看原件。夏承燾的書法無疑是極好的,給好友的書信,寫得更是逸興遄飛。夏所用的是半文半白的語言,對照釋文讀信,能很直觀地感受到文人信札的雅致與文氣。這批信,大都用墨筆書寫,遵照的是中國古代書信的規(guī)范與格式。而夏與謝,有著高度契合的精神世界,在他們的通信中,不乏詞藻華麗的鋪排與用典,與他們“詞人”的身份相呼應。如“東野云龍之詠,遠承拳拳,心感何似”,其中“東野云龍之詠”就來源于韓愈與孟郊的典故。再如文中提及錢名山先生所嘉賞夏承燾的名句“湖山信美,莫告訴梅花,人間何世”,讀來只覺無一字不端莊,字字有梅香。在一封信的結尾處,夏寫道:“涼飔漸動,燈火可親?!辈坏挟嬅娓?,而且能從文字里感覺到冷和熱的對比。夏承燾欣賞謝玉岑,他在信中說,“玉岑風神拔俗,而溫溫如處子,接其人勝讀其書。辭筆之工,不足以盡玉岑”。這種贊美朋友的語言,仿若從《世說新語》中而來,古意盎然又不失趣味。信箋中的這些妙處,非得讀信、看原件才能領略。
八九十年前的年輕人是如夏承燾這般寫信的,雅致、得體、工整、有生活有情趣。這種寫信的方式,是不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已經(jīng)徹底沉入故紙堆了?我們今天在寫電子郵件、微信消息時,還會用古雅的文字來陳述事情,表達感情嗎?我們在頻繁使用手機、電腦的時候,還能用鋼筆或毛筆,書寫“看上去還行”的漢字嗎?這大概是個難題。
讀這本書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就是注釋有時候比正文多很多。依賴這些注釋,我們才能知道書信中提及的那些人物的簡單生平。在那個以大儒錢名山為首的文人圈子里,很多名字今天的讀者未必熟悉。但在那個時代,他們的文章,他們的言論,都是能熱熱鬧鬧登上報紙頭條的。作注者沈迦先生,對溫州鄉(xiāng)賢有著更多偏愛,給了更多筆墨。用他的話說,“這批信札披露的地方文史線索,應能為溫州文化的進一步發(fā)掘,提供相當有價值的補充”。文藝,最能引領一個時代的風氣。溫州從謝靈運的筆下走過,從鄭振鐸、夏鼐的作品中走過,也不應該忘記冷梅生、鄭曼青、慎社的永嘉七子,等等。這股根植于本地的文化力量,是一個地域文藝興盛的中堅柱石。在溫州已被標簽為“國際小商品城”的今天,如沈迦一樣的溫州人對這股文化力量的挖掘與展現(xiàn),值得溫州人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