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涵
東漢蔡邕《筆論》有言:“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贝苏Z道出作書之人臨池前莊重審慎之情,亦為朱天曙教授素來對待書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中國書法史之爬梳歷來為眾書壇大家亦敬亦畏,在浩如煙渺的書法文獻材料中依照書體演變、技法形成、風格遞代、流派嬗變、理論發(fā)展、交流傳播等梳理出澄清明晰的演進脈絡,若無旁通史學、文學、文獻、文字學等相關學科的深厚背景,缺少宏觀角度把握書史內(nèi)在脈絡的能力,是無法完成一部合格的書法史著作的。而近日由中華書局增訂再版的朱天曙教授《中國書法史》就是一部為當代書學披沙揀金的典范之作。本書初版由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出版發(fā)行,2012年被國家社科基金中華文化外譯項目選譯為英文版于海外出版。
朱天曙教授從事書畫、篆刻創(chuàng)作與研究多年,著述甚豐,于古典文獻整理與書法史研究領域成就斐然,其深厚的史學積淀與詩書畫印融通的美學理念對此中華書局本《中國書法史》影響頗深。全書以朝代更迭為脈,包括象形裝飾、統(tǒng)一典范、魏晉風度、南妍北質(zhì)、盛世典則、意趣妙理、復古之風、流派思潮、碑學興起、多元氣象共十章內(nèi)容。該書史料與史識并重,以研究者的主體姿態(tài)對書法演進的內(nèi)在結(jié)構給予關照,以作者個人對書法史的理解,對中國書法的歷史淵源、書體沿革、風格嬗變等作了鳥瞰式的描述,著力介紹了書法史上重要的書法作品、書家、時代風尚和藝術流派,總結(jié)書法藝術發(fā)展的內(nèi)在脈絡。20世紀90年代至今,鐘明善、黃惇、沃興華、王鏞、陳振濂等學者的書史著作相應問世,書學通史與斷代史學術成果涌現(xiàn)令人矚目,然而,朱天曙教授的《中國書法史》不循前人,自出厚重與新意。
簡而能盡,裁而愈精
朱天曙教授書法史觀主線清晰,層次分明,他提綱挈領地挖掘每個朝代書風閃光點予以精當而切要的描述,秦漢之初萌齊備,魏晉之靈韻臻熟,隋唐之典范法度,宋之意趣妙理,元之復古回歸,明之多樣探索,以至清代碑帖并重到碑學興盛。“簡”的是澄明的演進脈絡,“盡”的是融文獻性、學術性為一體,且關注作為教材的簡潔與可讀性的書法通史應有之義,關照的全面性極為難能可貴。
魏晉是書法史上書體變革和書風形成的第一個重要時期。“魏晉風度”一章開篇以始于曹魏,沿于兩晉的“禁碑風氣”為背景,概述由墓碑轉(zhuǎn)向墓志帶來的古隸樸茂漸馳,民間磚刻文字、東吳簡牘、樓蘭殘紙書體楷化,以及隸書、章草、今草、楷書、行書諸體咸備,臻于完善的整體風貌。作者沿鐘繇、衛(wèi)鑠、王羲之主線,重點闡釋經(jīng)典“二王”于書史開啟山林之功。他引用張懷瓘語評王羲之:“開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損古法,裁成今體。”王羲之變革鐘繇樸風,形成妍美俊逸的楷書新審美樣式;引領王獻之一筆書及張旭、懷素狂草;更在行書變革中開“平正”與“欹側(cè)”兩脈,成為帖學兩大派系策源地。魏晉書史鉤沉至此,書家、書體、書風、書論各線交替并進,條分縷析,內(nèi)容豐富,文獻引證清晰有力,足以見得作者駕馭書史演進的深厚功底。
著名學者卞孝萱先生在朱天曙教授《中國書法史》原版的序言中將之與柳詒徵的《中國文化史》相比肩:“朱君此著,述書史之變遷,揚書藝之精神,有承先啟后之功焉?!标愔浅壬谠鲇啺嫘蜓灾懈卧S其“金針度人”,為“當代中國書法史研究的導讀之作”,足見此作簡而明、裁而精的學術特色。
聚焦書家,以史馭論
一部書法史,應該包含著兩個方面的歷史,即作為“藝術”的歷史和作為“文獻”的歷史。書法理論與文獻是書史變遷的縮影,也是書法文人化自覺的標志。朱天曙教授跳脫過往書史研究過分注重美學闡述,不重史實重主觀,混淆“書史”與“書評”界限的弊病,重文獻,勤梳理,精考訂。《中國書法史》共十章,幾乎每一章皆可見對于重點書論的專文介紹,或以書論解讀不同的時代風尚。
漢末為書法理論草創(chuàng)期,書中對崔瑗《草勢》,蔡邕《篆勢》,趙壹《非草書》的解讀來表達書家對篆、草之美的理解,以及對書法體式與性情自覺化的審美認識。唐代是中國書論史上的一個高峰,書中以對孫過庭、張懷瓘書論的專節(jié)介紹來闡釋唐代書論臻于完善的技法論與創(chuàng)作論。朱天曙教授對于每一位書家的鉤沉評騭,多引《書譜》《書斷》《續(xù)書斷》《山谷題跋》《宣和書譜》《廣藝舟雙楫》等經(jīng)典書論加以品評,并作精當而切要的討論,使書家書風與性情以更加客觀、理性而立體的形象呈現(xiàn)出來。中華書局增訂版在書末增加了附錄“歷代書論文獻舉要”,將歷代經(jīng)典書論作系統(tǒng)而扼要的梳理,“以和書史并行,與原來附錄的基本書目互相補充”。朱天曙教授特別推崇梁啟超將國學之論分為“文獻”之學與“德性”之學的觀點,書論文獻多文辭優(yōu)美,字字璣珠,為書法藝術之“德性”增色甚多,朱天曙教授對書論的重視體現(xiàn)了他書學觀的一個側(cè)面:文獻考證的理性與美學關照的感性兼顧,不做虛空與枯燥的歷史條陳,以此可見他作為學者嚴謹扎實的思辨式研究方法與融匯古今的史學書學觀,以及作為藝術家尚美求樸,典雅自然的美學觀。
《中國書法史》另一個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對書壇典型書家的關注,以宏觀視角把握書家對于書史演進的勾連,揭示書家的時代背景、個人性情、交友游歷等對書風、書體轉(zhuǎn)變的影響。此中華書局版增訂之后,拆分與整合了少量章節(jié),以書家命名的小節(jié)共六個:經(jīng)典“二王”、盛唐氣象與顏真卿、楊凝式與五代書家、趙孟頫及其影響、董其昌和松江書家、王鐸和清代書風的轉(zhuǎn)變。縱觀書史,書家為點,流派為面,以點馭面構成了中國書法史演變清晰的進程。
考鏡源流,引述精審
朱天曙教授廣羅書法文本史料與碑刻法帖等圖像史料,重源流,重實證,吸收考古學最新發(fā)現(xiàn)和最新學術研究成果,以對史料解讀的高度自覺性,面對豐富而駁雜的書史資料進行考訂與擇要。如以20世紀90年代出圖的郭店楚簡、包山楚簡印證戰(zhàn)國時期篆書“隸變”的過程。以1981年湖北鄂城出土的《鄂城史綽墓木牘》、20世紀70年代江西南昌出土的《吳應墓刺簡牘》、1996年長沙走馬樓出土的東吳紀年簡牘等反映隸書的楷化、行書出現(xiàn)等書體嬗變痕跡,這些考古學的新發(fā)現(xiàn),作者擇要而舉,為書法史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也使增訂之后的《中國書法史》圖版文獻更加翔實而精美,對于書史資料的留存、考證與研究大有裨益。
一部成功的書法史著作,既不是文史材料的羅列,也不能任由作者天馬行空般地述評,因而把握好書家史識與史料的安排就變得尤為重要。書家在書史中主體思想的發(fā)揮主要通過對史料的串聯(lián)、總結(jié)和評價,朱天曙教授于該方面用力頗深。他總結(jié)董其昌的楷書、行書、草書,“都表現(xiàn)出蕭散恬淡的情懷,用筆虛和靈動、結(jié)字獻側(cè)反正、章法疏空多變、用墨清淡簡遠。”寥寥數(shù)句,優(yōu)美而切近,董其昌以淡然求韻致的書法風格躍然紙上。又如他對清代書風轉(zhuǎn)變做形象的概述:清初書法一方面延續(xù)著明代帖學—脈,另一方面由于學者對金石學的研究,碑版日益受到人們重視,碑學興起后,逐漸改變了人們的書法觀念,以致形成帖學衰微、碑學興盛的局面、書法史上的碑帖兩脈格局在清初完全形成。明末清初書家在實踐中通過吸收金石碑版意味打破純正的帖學面貌,成為碑派書風的開始,最具代表性的書家是王鐸以及傅山、朱耷等人。該段銜接精良,對清代書法史根本性的變革做了承上的總結(jié)性論述,又為之后的走向做鋪墊,語言凝練,意味豐富。
對書法“史”的輯述,重點在于如何將著者個人的“史識”融入史料編輯之中。朱天曙教授長于創(chuàng)作,更精于研究,他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審美訴求與藝術思考融入書史研究之中,將書法史置于文化史的大背景下給予關照。他清晰地把握書法藝術內(nèi)在發(fā)展脈絡,對各個歷史時期書貌的特點給出宏觀、明晰而精準的定位,發(fā)掘前輩學人未覺之境,攀涉至全新的藝術與學術高度。朱天曙教授以融匯古今的史學觀擷取書史中有價值的文獻史料,構建出一個以朝代書體演進、書風更迭為綱,重要書家、經(jīng)典流派為目,以區(qū)域風格、文化背景為血肉,點面結(jié)合、綱舉目張的理論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