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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 · 鄭伯克段于鄢》篇中稱謂的情感意義

2021-09-10 07:22梁宇航
今古文創(chuàng) 2021年21期

梁宇航

【摘要】“春秋筆法”中的“微言大義”常被后世稱贊,一字可寓褒貶、別善惡,體現(xiàn)《春秋》語言之含蓄嚴(yán)謹(jǐn);《左傳》作為《春秋》的擴充展寫,既豐富了前人的記事,又蘊含了春秋時多面的古代文化。《左傳》中的“稱謂”也各有講究,不同的情境,不同的稱謂便有不同的含義,本文即就《鄭伯克段于鄢》中的自稱、他稱和對稱做出簡要分析。

【關(guān)鍵詞】春秋筆法;左傳稱謂;鄭伯克段;情感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1-0004-02

關(guān)于人物稱謂的記載在早期歷史文獻《左傳》《儀禮》和《說文解字》等著作中可見,迄今對中國古代文化著作的“人物稱謂”研究成果頗豐,其中對《左傳》人物稱謂的研究是此領(lǐng)域的重要組成部分,東漢鄭玄的《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春秋十二公名》,晉代杜預(yù)的《春秋釋例》,清代王引之的《春秋名字解詁》等,是歷代名家對《左傳》稱謂研究的代表著作。人物稱謂研究,牽涉多個學(xué)科領(lǐng)域,人物稱謂又可根據(jù)不同人物、不同狀況等類別分成不同說法,本文僅簡析《鄭伯克段于鄢》的“稱謂情感意義”,期以此窺見《左傳》中“微言大義”的文化特色與價值。

在閱讀《左傳》前,必得了解此書的相關(guān)文化背景?!洞呵铩放c《左傳》是兩部典籍,后者可視作對前者的補充和擴寫。《春秋》的語言簡煉含蓄,選詞煉句十分嚴(yán)謹(jǐn),此種敘事方法被后人稱為“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春秋》的編訂為后人總結(jié)了歷史經(jīng)驗,其宗旨是維護禮法和社會安定,并依據(jù)事件順序記事,條理清晰、結(jié)構(gòu)完整且自成一體?!蹲髠鳌肥俏覈F(xiàn)存的第一部記事詳贍的編年體斷代史,記事上較《春秋》多13年,詳于后而略于前,系統(tǒng)而具體地記載了春秋列國的政治、軍事、外交、文化、風(fēng)俗等重大事件,較真實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

著名學(xué)者楊伯峻先生編著的《春秋左傳注》是一部影響很大的的高質(zhì)量《左傳》注本,故而今選此中的《鄭伯克段于鄢》作為參考主體,淺談其中“稱謂”蘊含的情感意義。

稱謂,古義大致有兩種:一為稱呼,名稱;一為述說,言說。現(xiàn)代漢語將其概括成:對人的稱呼,大致有自稱,他稱,對稱三種。秉承了“春秋筆法”的《左傳》,在不同的故事場景中,對同一個人的稱呼亦有不同,其中的情感色彩也不盡相同。全文共542字,涉及稱謂的將近有三十多處,人物稱謂是構(gòu)成“微言大義”的一個組成部分,將“春秋筆法”運用到故事內(nèi)容的記錄上,既包含幽微的情感色彩,也寄寓了當(dāng)時的社會禮儀。

一、自稱中的情感意義

“自稱”可理解為第一人稱,在文中一共有三處:一是公子呂向莊公進言“欲與大叔,臣請事之” ①,公子呂為臣子,向君上進言則自稱為“臣 ”;一為文末潁考叔面對莊公提問的回答,“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潁考叔作為下臣,回答君主時自稱“小人”;另一處是莊公聽聞潁考叔侍親,生發(fā)感慨時的自稱,“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此時莊公自稱為“我”。前兩處皆為臣子面對君王時的自稱,二者又有不同,“臣”是古代大臣面對君主時的自稱,合乎禮儀身份,而自稱“小人”更顯謙卑,這與潁考叔和公子呂的出身背景不無關(guān)系,公子呂作為鄭國大夫,自稱“臣”合乎情理,潁考叔是地方官員,且值莊公宴賞,答話時自稱“小人”更合乎情境和身份。尤要提的是莊公自稱“我”,“我”作為第一人稱并無褒貶色彩,和“吾”意義相近,《說文》:“我,施身自謂也;吾,我,自稱也。”此處用“我”自稱,可以視作與“爾”相對,“你有個母親可以孝敬,唯獨我沒有!”由此體現(xiàn)莊公聽了潁考叔的一番言論后生發(fā)出的情緒和感慨,既從潁考叔身上看到孝子侍母的真誠,又流露出自己的懊悔之情。這樣一來便讓后文的“闕地及泉,隧而相見”故事發(fā)展變得順理成章。

二、他稱中的情感意義

《鄭伯克段于鄢》中的“他稱”較多,“他稱”亦可理解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第三人稱。中國古代史書,在敘述事件時多用第三人稱來記錄涉及的人物。這篇文章出現(xiàn)的重要人物有:鄭武公、姜氏、莊公、共叔段、祭仲、公子呂和潁考叔。其稱謂非全然相同,除了出于語境需要,還隱含了些許情感因素。先從對君王的“他稱”來看,兩位君王“鄭武公”和“鄭莊公”,“公”是周代的諸侯爵位,也是對等級最高的諸侯的尊稱,鄭武公作為父輩人物,稱呼其封號爵位自是合乎禮法,既表示對他的尊敬,又顯示出敘事的客觀性,后文的“莊公”和“公”是對莊公寤生的尊稱,因此事發(fā)生在鄭國境內(nèi),故無須區(qū)分對諸侯的稱呼。其余幾個人物在文章中的“他稱”,武姜、姜氏、姜都是對莊公母親的稱呼,“武”為姜氏丈夫的謚號,姜是其母家姓。共叔段、段、京城大叔、大叔等是對莊公之弟的稱呼,“共”有謚號一說和段出奔共一說,叔則是他的排行,段是他的名字,至于“京城大叔”一稱,京是姜氏為段求來的封地,“大”同“太”,顧頡剛說古人用“太”字,本指其位列之在前,因為段是莊公第一個弟弟,因此可以稱為“太叔” ②;其余出現(xiàn)的人物是祭仲、公子呂(子封)、潁考叔,稱謂符合《左傳》記敘的傳統(tǒng)風(fēng)格,故不展開特別論述。

在“他稱”的區(qū)別上,尤要提出文章標(biāo)題中體現(xiàn)的問題和情感導(dǎo)向?!班嵅硕斡谯场笔呛笫赖奈恼略u選者加的,源于原文“書曰:‘鄭伯克段于鄢?!笔恰洞呵铩分袑Υ耸录母爬?,既是記錄鄭國莊公與其母親和弟弟的糾葛,為何不直接稱“鄭莊公”呢?文章中的一段如此記敘:“書曰:‘鄭伯克段于鄢?!尾坏?,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意指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說他是弟弟;兄弟倆如同兩個國君一樣爭斗,所以用“克”字;稱莊公為“鄭伯”(意為大哥),是譏諷他對弟弟失教;趕走共叔段是鄭莊公的本意,不寫共叔段自動出奔,是史官下筆對莊公的責(zé)難。由此可見,由文章標(biāo)題便可體味“他稱”中蘊含的情感意義,這也是全文的情感暗示。全文雖多用“公”來稱呼鄭莊公,以表對君王的尊敬,然就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來看,鄭莊公初始便縱容弟弟段的行為,而后攻打共叔段,聯(lián)系前后文,二人可謂“兄不友,弟不恭”,再摻和一條姜氏的“母不慈”,“春秋筆法”的精妙之處可見一斑。

三、對稱中的情感意義

“對稱”可理解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第二人稱”,《鄭伯克段于鄢》全文的“對稱”一共八處,稱“君”者五處,稱“爾”者兩處,稱“子”者一處。

且從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君”談起。文章中出現(xiàn)的對稱“君”皆是臣子對君王的稱呼,祭仲提醒莊公分封給共叔段的封地不妥,“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以及“況君之寵弟乎?”祭仲諫言不成,又到大夫公子呂進言,“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第四、第五處是潁考叔回應(yīng)和開導(dǎo)鄭莊公的話,“未嘗君之羹,”與“君何患焉?”

“君”字作為對人的敬稱,運用十分普遍,現(xiàn)今日常的書面語亦可用“君”作敬辭。而春秋時期,“君”是擁有土地的各級統(tǒng)治者方能有的稱呼?!抖Y儀·喪服》記:“君,至尊也?!编嵭ⅲ骸疤熳印⒅T侯及卿有地者皆曰君。”文章中的五處“君”稱,表達了臣子對君上的尊敬與誠恐,尤其是潁考叔對鄭莊公的稱謂,作為地方官員,等級本就比子封和祭仲低,況且是在莊公宴請之時,莊公母子之事既是家事亦是國事,潁考叔自稱“小人”的同時對稱莊公為“君”,既符合臣子的禮儀,情感上也更易使莊公接受,后文的莊公母子“隧賦而如初”情節(jié)便更合乎常理?!靶∪恕焙汀熬睂φ諄砜?,既表達了潁考叔的敬畏之情,又符合當(dāng)時的禮儀法度。

兩處對稱“爾”語意未含褒貶色彩,但莊公對潁考叔感慨:“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此處“爾”與自稱“我”也有對照作用,由此可進一步強調(diào)莊公的情感色彩,在聽聞潁考叔孝敬母親的行徑后,由人及己,便產(chǎn)生了此番感慨和懊悔。另一處“爾”是文末引《詩經(jīng)·既醉》篇而來的:“‘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涫侵^乎?”此“爾”無特殊的情感意義。

最后淺談對稱“子”,全文僅有一處,出自莊公對祭仲勸諫的回答中:“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p>

“子”這一稱謂由“公子”的身份演變而來,春秋時是諸侯之子的專稱,例如:魯文公是魯僖公的兒子,名興,則魯僖公在位時可稱魯文公為公子興。另外,春秋時宋國姓子,故《隱公元年》記載魯惠公的發(fā)妻是“孟子”,說明惠公原配在家中排行老大,“子”是她的母家姓。這也說明“子”這一稱謂是從身份尊貴者身上演變而來的,成了對古代男子的美稱或尊稱?!蹲髠鳌分?,“子”的運用頗為頻繁,據(jù)學(xué)者研究發(fā)現(xiàn),《左傳》中,“子”這一稱謂有三分之一用例屬于身份低下者對身份地位高的人的尊稱,另外的三分之二用在身份等級相當(dāng)?shù)娜酥g③?!蹲髠鳌分小白印币灿杏糜谖蛔鹫邔ξ槐罢叻Q呼的情況,但用例與其他兩種情況來比,較為少見?!多嵅硕斡谯场愤@一處對稱“子”,是莊公對臣下的稱謂,其中又有何情感意義?此雖是位尊者對位卑者,然結(jié)合全文,莊公是從自身角度出發(fā)來吩咐臣子少安毋躁,是符合禮儀的,理解為君主對臣下諫言的理解和寬慰,亦無不可。

通過對全文出現(xiàn)過的稱謂進行梳理和品味,能相對清晰地體會到古人遣詞煉句的精妙和別具匠心,僅是單一的稱謂,不同的語境、不同的說話人角度,都可能蘊含了不同的情感意義。作者貌似客觀的敘述語言中,暗含了一定的情感色彩和道德禮儀評價,且在這幾乎不著痕跡的筆觸之下,其時的文學(xué)史官記事可謂匠心獨具。

注釋:

①本文所引《左傳》原文皆出自楊伯峻的《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不一一出注。

②詳情可參考顧頡剛的《史林雜識》之《太公望年壽》篇,第209頁。

③詳請參考夏先培的《〈左傳〉稱謂詞“子”的考察》。

參考文獻:

[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2]顧頡剛.史林雜識[M].北京:中華書局,1963.

[3]吾三省.古代漢語八千詞[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4]夏先培.《左傳》稱謂詞“子”的考察[J].長沙水電師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