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子于歸
01
年末,南慶園的宋遲生因參加一檔關(guān)于國風(fēng)的網(wǎng)綜而大火,他在綜藝里一身青衫唱著《照花臺》的形象太過顯眼,滿足了大眾對過去唱小曲的人的美好想象。
溫今末在手機推送上看見他的消息時,剛從賽場上下來。她聽見手機傳出他的聲音:“謝謝大家的厚愛,宋遲生會繼續(xù)努力?!闭f完這句話,他便不再開口,他身邊的捧哏接了下面的話頭。
視頻還沒結(jié)束,溫今末卻沒再看,而是關(guān)了手機,倚靠在比賽場館外的臺柱邊閉目養(yǎng)神。
她和宋遲生是在同一地方學(xué)習(xí)的,說是師兄妹也不為過。南慶園教京劇、相聲、圍棋三類。
她認識宋遲生時,他才十六歲,身邊的捧哏另有其人,不過九年,他身旁就換了別人。
溫今末休息不過一分鐘就睜開眼睛,去休息室拿出自己的背包后就回了南慶園。
也是趕巧,她剛到南慶園的大門,就看見烏泱泱的人群,那些人嘴里還不時地喊著“宋遲生”。溫今末見狀皺了皺眉——人群將門口堵住,她根本無法上前一步。她轉(zhuǎn)身去往后門,卻只見到更多的人。
有家不能回,她氣惱地一腳踹在身旁的黃果樹上,卻疼得頃刻間收回了自己的腳。
溫今末嘆了口氣,想著不然在周圍找個地方湊合一會兒,等她們消停了再回去。
只是還沒等她離開,后門的人突然一窩蜂地望前面跑去,一瞬間就只剩下她一個人。走得慢的幾個女孩見她愣住不動,連聲道:“姐妹,別守在后門了,剛剛得到消息,宋遲生從前面進了南慶園?!?/p>
溫今末隨意應(yīng)和幾聲,又好氣又好笑。合著自己今日能夠順利進去,還得虧了宋遲生?
她邁步從后門進了南慶園,才剛走到大院,就看見有人扛著攝像機朝她走來,溫今末退后幾步想要避開,卻還是遲了。
“你好,請問你認識宋遲生宋先生嗎?請問你對他印象怎么樣?”
她穩(wěn)了穩(wěn)身子,無奈地回道:“不認識,不怎么樣?!?/p>
回答結(jié)束正準備開溜,卻見迎面走來一穿著青色長袍的人。剛剛提問溫今末的攝像師開口朝來人打趣道:“宋先生,看來你名頭還是不夠響呀,這南慶園竟然還有不認識你的人?!?/p>
聞言,溫今末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這話說得也太沒腦子了吧?不過,關(guān)她何事?
“那看來是宋某學(xué)藝不精,小小成就在這大園子沒有看處。”
這下那位攝像說不出話來了。這不明顯在說他們節(jié)目不行,得不到業(yè)內(nèi)大家認可嗎?沒一會兒他就扛著攝像機離開了,留下溫今末和宋遲生尷尬地面對面站著。
“今末,恭喜你又贏了?!彼蝗婚_口,卻是恭喜。
溫今末望了望大院里的槐樹,呼了口氣,剛想開口,卻被人打斷了:“堂兄,韋姐喚我們?nèi)ゲ稍L。”
是他現(xiàn)在的捧哏宋之延,兩人是堂兄弟。他見溫今末也在,討好似的對她笑了笑。溫今末卻不看他,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她是極為不喜他的,也絲毫不遮掩。
但宋遲生還沒來得及走,溫今末又叫住了他,她說:“宋遲生,我是不會恭喜你的?!?/p>
對此,他只是笑了笑,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面對著宋之延的八卦目光,溫今末卻視若無睹,轉(zhuǎn)而去了與相聲館方向相反的棋室。
那檔國風(fēng)綜藝正盛,卻傳出宋遲生退賽的消息。
彼時溫今末正在棋室和自己下棋,這幾年來除了教授她的師父,其余時間她都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隨著一聲“吱啦”響,棋室門被推開,溫今末抬眼看去,是剛剛大火便退賽的那個人。
“一個人下棋不無聊嗎?”
宋遲生在她對面坐下,這還是他頭一次到棋室來。
“不,我喜歡下棋。”
說著,溫今末又落下一子。
他坐下后就不再開口,溫今末卻受不住他的目光,快速結(jié)束了棋局。
她疑惑地望向他,卻看見他正在收拾棋盤,他將棋子收好后放在棋簍里,然后將裝黑子的棋簍放在她手邊。
“和我下一局吧?!?/p>
他手里捏著一枚白子,看著她認真地開口。
溫今末本來不想同他下棋,可她有話要問他,也就任他拿起了棋子。
他剛落下一子,溫今末就看見了他手上的許多針眼。他的手很白凈,因而針眼分外顯眼。幾個回合后,她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嘴:“你手上怎么了?”
宋遲生聞言一怔,立馬將衣袖往下拉了拉,之后下棋更是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只是感冒了?!?/p>
見他如此回答,溫今末知道問不出什么了,干脆直接問出了自己想問的事:“為什么要退賽?”
“他們讓我唱小曲,說給我錢。”
宋遲生笑了笑,語氣中滿是無所謂。他從小劇場來,走到萬人矚目的大舞臺,是為了推廣相聲,而不是為了讓自己的相聲廉價化。況且那從來不是他一個人的愿望。
他如此輕描談寫,但溫今末知道,那些人的話肯定很難聽。
“后悔嗎?”
“什么?說相聲嗎?”他反問,剛落下一子,又從棋簍中拿起一枚白子,在手里把玩。
“不是,我說換了捧哏?!?/p>
溫今末沒急著落子,抬眼向他看去,見他把玩白子的手一頓,便知自己戳到他的痛處了。
“還是說你對拋棄舊人心安理得,不甚在意?”
說完,溫今末沒了同他繼續(xù)下下去的心情,落子結(jié)束了棋局。她收拾著棋盤,無聲地催促著他離開。
宋遲生起了身,卻不急著走,而是站在一旁開口道:“今末,你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我……”
話還未說完,溫今末卻笑了起來,沒人比她更清楚他換捧哏的真相。
“可你答應(yīng)過我的,說誰也不能代替我哥,說你不會再有第二個捧哏,你失信了?!?/p>
是的,宋遲生的前一個捧哏是溫今末的哥哥溫也已,兩人朝夕相處學(xué)了十年藝,但他在三年前遭遇海難不幸身亡了。
宋遲生還想再說什么,溫今末卻不想再聽了,起身一把將他推出了棋室。
只是當(dāng)她在坐在棋盤邊,看見那結(jié)束了的棋局,忽然失了神——這棋局分外熟悉。她將自己最后落下的黑子拿起換了個方向,果然,她一瞬間就明了。
這是她十四歲那年同宋遲生下的第一盤棋,他一步一步地走著當(dāng)初的路徑,而溫今末也循著他的路徑重構(gòu)當(dāng)初,只除了最后一步棋。
當(dāng)年溫也已站在一旁看棋,還說她偏心,說她和自己下沒幾回合就結(jié)束了棋局,和宋遲生下卻一再放他生路。
她到現(xiàn)在都能記得哥哥臉上的佯怒,宋遲生耳朵突現(xiàn)的紅暈和自己一臉的羞愧。
過去的棋局能夠重現(xiàn),那過去的場景也能夠重現(xiàn)嗎?
誰也不得而知。
年關(guān)將至,南慶園的各處都掛上了紅燈籠。溫今末從自家?guī)煾傅目谥械弥蠎c園要舉辦園慶活動,聽說是去河南。
溫今末對此并不感興趣,有那個時間,她寧愿待在棋室多下幾盤棋。
不過她還是開口問了師父一句:“整個南慶園都參加嗎?”
“對呀,京劇和相聲都去?!?/p>
師父見她開口詢問,便以為她是想去的,也就沒知會溫今末一聲,就將她名字報了上去。
等她知道的時候,機票和民宿都已經(jīng)訂好了。為了不節(jié)外生枝,溫今末只得收拾東西踏上了去河南的飛機。
他們到達河南時正是傍晚,在民宿收拾好之后就被帶去了打鐵花的表演地。他們來得恰好,正好趕上打鐵花表演。
看見宋遲生的時候,溫今末手里還舉著一串糖葫蘆。他朝她走來,然后伸手拭去了她臉頰上粘上的糖漬,笑道:“還是和以前一樣吃得滿臉都是?!?/p>
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明顯有些不自在。
人實在是太多了,溫今末拿著糖葫蘆很不方便,她想找地方把它扔了,卻突然伸過來一只手將糖葫蘆接了過去。
她望向宋遲生,什么也沒說,繼續(xù)走動著。
身邊傳來“砰”的一聲,溫今末開口問道:“怎么了?”
她朝旁邊看去,見到掉在地上的糖葫蘆,一下子就明白了。
“掉了就掉了吧,再買就是?!?/p>
宋遲生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他怔怔地看著那串糖葫蘆。剛才他的手臂突然傳來刺痛感,他知道,是他近段時間打針的次數(shù)太多了,依他的情況是不該出遠門的??伤粗麊紊辖衲┑拿?,沒忍住也填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該強求的。
溫今末還想再說些什么,但不遠處火光閃動著,吸引了她的目光。
鐵水在半空中形成各式各樣的圖案,分外好看。
“煙火為什么那么好看?”
“因為它只存在于一瞬間,打鐵花也是一樣,它美在消逝的前一秒?!?/p>
宋遲生在她身旁自問自答。
兩人又看了一會兒后,宋遲生提出該回民宿了。
他走了幾步,意識到身后沒有聲音,就回頭看去,卻見溫今末還站在原處一步未動。
“快跟上,等會兒人更多了,容易走丟?!?/p>
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未動,宋遲生便以為她是看打鐵花入了迷,沒有聽見。于是他轉(zhuǎn)身快走幾步到了她身前,拉住了她的手,領(lǐng)她走回了民宿。
溫今末直到回到房間,都還回憶剛剛那一幕。
宋遲生回身看向她,不遠處鐵花正好呈現(xiàn),余光映照在他的側(cè)臉上,煞是好看。那一刻,溫今末仿佛看見了綻放的煙火,她愣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煙火消失。
溫今末一夜都未睡好,次日一大早就出了民宿,有個人一直跟在她身后。
終于,她停下腳步,轉(zhuǎn)了身,卻見宋遲生將一杯豆?jié){遞給她。
“先墊墊肚子?!?/p>
溫今末卻不接,她嘆了一口氣后開口:“宋遲生,你不用這樣的?!?/p>
“我……”他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舉著那杯豆?jié){不動分毫。
溫今末敷衍一般將豆?jié){接過去,卻不喝,忽略掉他眼中的失落。
“我買過許愿煙,一大把,很可笑對吧?”她頓了頓,強壓下自己嗓子里的哭腔,向后轉(zhuǎn)了身,方才繼續(xù)說,“那一天,我站在海邊,一根接著一根地點燃它們,可并不美好,它們被海風(fēng)一次次地吹熄,我就又一次次地點燃?!?/p>
“后來,煙被我全部燃盡,我也只驗證了一件事情——許愿煙果然是騙小孩的東西?!?/p>
“遲生哥,你我都不再是小孩了,我不恨你換了搭檔,我只是不想有人來代替我哥,我怕將來有一天連你都不再記得他了。”
一陣風(fēng)吹過,將溫今末的長發(fā)吹到耳后,宋遲生只是望著她耳后那只海豚出神,不知如何言語。
繼上次退賽事件后,宋遲生再次登上熱搜,這次卻是因為“宋遲生戀情”,源于某攝影博主上傳的一張照片。
照片里,宋遲生的臉分外清晰,而他視線所及之處是溫今末的背影,照片像素很高,將她耳后的海豚照得明明白白。
韋姐找到他,說他現(xiàn)在也算是個公眾人物,要不要發(fā)一份聲明。聞言,宋遲生只是笑了笑,說自己一個說相聲的,沒那么多的名堂,卻動手將那張圖片保存了下來。
溫今末對這些甚少關(guān)注,還是某次在棋室和師父下棋,師父多問了一嘴,說:“照片上的人耳后的那只海豚怎么跟你的那么像?莫不是現(xiàn)在年輕人都愛這個?”
她起初不知其意,還是師父翻出那張圖給她看她才知道。溫今末笑著準備把手機遞還給師父,卻不料手指觸及屏幕,點開了下面的視頻。
那是一段采訪,宋遲生還穿著長衫,看上去像是剛從哪個劇場出來。
媒體攔住他舉起話筒問他:“如果一個女生有文身說明她開朗還是她有故事?”
一旁的宋之延剛想出聲打斷,他卻先一步開口回答了:“說明你對她有偏見?!?/p>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離開了,背影看上去有些氣憤。
“是你吧?”師父沖溫今末笑道,她早就認出照片上的人就是自己的小徒弟,剛才不過是起了打趣的念頭。
溫今末頗為羞愧地看了她一眼,只說自己要靜心準備比賽,隨即將她趕出棋室。
等師父走后,她拿出手機找到那張照片。將照片保存下來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
說起來,這還是他們的第一張合照。
以前溫也已還在的時候,他們兩人常常早起在南慶園的大院里練晨功。一個講《口吐蓮花》,一個練貫口;一個唱《照花臺》,一個唱《畫扇面》。聲音一個比一個大,誰也不讓誰。
最后往往是溫今末忍不住了,一把拉過溫也已,讓他收斂點兒。而這時溫也已通常都會說她偏心,明明兩人一起,怎么就偏攔他。
她看著自家哥哥促狹的臉色,往往都是一臉惱羞。這時候宋遲生就會上前把她護在身后,說“末末就喜歡我這個哥哥”之類的話。
說完似覺得還不夠,還回身輕聲安撫她:“別怕,遲生哥會護著你的?!?/p>
她看著宋遲生,臉便紅了,害得兩人還以為她是生病了,追問了她半天。
當(dāng)晚溫也已捧回一個相機,說自己從外面淘來了個好東西。他興致勃勃地讓她和宋遲生擺好姿勢,下一秒?yún)s告知他們沒有膠卷。
兩人隨即從石凳上起身,溫也已見勢不妙,撒腿就跑,卻還是被兩人抓住狠狠收拾了一頓。
宋遲生結(jié)束演出回了南慶園,卻沒急著回房間,而是去了大院。
他在石凳上坐下,先是取出背包里的藥物注射劑,給自己打了一針,為了緩解不適,他哼唱起了《照花臺》,視線卻看向了不遠處的棋盤。
那是當(dāng)年他和溫也已特意搬來給溫今末下棋的,他和溫也已晨練時,溫今末就在那里下棋。
宋遲生經(jīng)常唱著唱著就目光一轉(zhuǎn),去偷看溫今末下棋。
“你喜歡末末對嗎?”
他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就聽見身旁傳來一道聲音。
“我才……我才不是?!彼岬溃且凰查g就紅透了的雙耳卻將他的心思暴露了。
溫也已也不拆穿,只道:“哦,今天有個師兄找我要末末的聯(lián)系方式,既然這樣,那我就給了哦。”
“我……你、你可千萬別給了?!?/p>
溫也已笑了笑,心道,還不承認,嘴上卻說:“行吧,我就給你留著了。”
說完,他就徑直走向剛剛宋遲生視線所及之處——溫今末還在那里下棋。
宋遲生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也溫已在打趣他。
之后宋遲生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師父的期望,溫也已的夙愿,他的病情……
如此一來,他的喜歡似乎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溫今末看見宋遲生時,見他一直盯著某一處,眼神略有些空洞。
于是她加快腳步走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今天怎么有空回南慶園?”她知道他這段時間一直在跑各種大小劇場,毫無休息時間,就想是在趕著什么一樣。
宋遲生立馬回神,換上一臉笑回她:“后天的相聲專場,休息兩天,準備準備?!?/p>
“對了,要給你留張票嗎?”話問出口后,他卻不再看她。
溫今末遲疑一瞬后還是回絕了:“抱歉,遲生哥,那天我有比賽?!?/p>
這借口實在蹩腳,他特地查過,這周都沒有圍棋比賽。
兩人都心知肚明,哪怕已經(jīng)和解,裂痕始終都在。
相聲專場那天,溫今末還是偷偷去了,她坐在角落看著臺上的宋遲生精神十足地說著相聲。
相聲說至中場,臺上兩人說準備了一個福利,要抽取一名幸運觀眾。不同于周圍人的興奮,溫今末在心中默念,千萬不要抽到自己。
“就請第一行第五個,那位姑娘起個身,對,就是你?!?/p>
還好,不是自己,溫今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請宋遲生宋先生說句情話吧,我錄下來當(dāng)起床鈴聲?!?/p>
話音剛落,滿堂喝彩。
溫今末卻看見宋遲生遲疑了一瞬,她以為他是不知如何應(yīng)對,但沒想到他隨即開口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她聽見周圍傳來議論聲,有人說:“這不是什么情詩吧?”
別說其他人,連她自己都愣住了——這句詩她從前拿去問過宋遲生的。那時候她以為這是一句情詩,于是懷著小心思去問他。
她以為是說兩人的情意含在水里,彼此明白,所以無須言語。聽了宋遲生的講解,她才明白,是講兩人相隔一條銀河,只能含情相視,不得言語。
這怎么也算不得一句情詩。
后來還是宋遲生見她太失落,就單方面決定那就是一句情詩了。
溫今末沒再聽下去,中途離了場,也就錯過了結(jié)尾的一幕。
宋遲生照例準備唱《照花臺》結(jié)束表演,但還沒等他開始唱,臺下就有人喊《畫扇面》。他愣住,還是宋之延替他接過了話頭。
《畫扇面》是溫也已唱得最好的,他不能唱,也不會唱。
回到后臺,宋遲生向宋之延道了一句謝,宋之延笑著說:“哥,這算什么,你都幫我多少回了。再說,你如果實在過意不去,要不,你把十五送給我?!?/p>
十五是宋遲生養(yǎng)的一只貓。這話,他是說來打趣的。但他沒想到宋遲生點頭答應(yīng)了,說自己過幾天就將十五送來。
將十五從家里帶出的那一天,它死活不愿意進貓包,宋遲生費了好多工夫才把它弄進去。他把它遞給宋之延的時候,宋之延還對他說了“答應(yīng)了就不能反悔”之類的話。
他當(dāng)然不會反悔。
回南慶園的路上,他為了救了一個小孩,遭遇了車禍。
進醫(yī)院的時候,宋遲生望著頭頂?shù)奶旎ò?,想著自己唱的《照花臺》。
“……我在那佛前,我求了幾千年,不見那女天仙呀,不見那女嬋娟……”
或許這就是最后一次了。
“有無既往病史、過敏藥物?”
醫(yī)生在他耳邊詢問著,推著宋遲生進了手術(shù)室。
“沒有過敏藥物,但醫(yī)生,我有血友病?!彼χ_口。
醫(yī)生有一霎那的失神,再次開口時聲音略帶沙?。骸罢堊龊脺蕚?,我會盡力救你?!?/p>
盡力。
這兩個字其實有些無奈,是盡力不是竭力,他們彼此心知肚明。車禍大出血,而宋遲生的病情讓他的愈合能力大大下降,手術(shù)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
結(jié)局似乎已經(jīng)注定,剩下的就是等著奇跡發(fā)生。
溫今末得知宋遲生出事的消息時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轉(zhuǎn)身去了棋室,下起了棋。
宋之延帶著一只貓來了棋室,他見溫今末靜坐棋盤前,沒等她抬頭就開了口。
“她叫十五,是個姑娘,我想或許你會比我更需要它?!?/p>
“我不知道堂兄有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但他在三年前找到我,是同我簽過合約的。他說自己生了病,但相聲不能不講。他說,也已師兄說過,想站在大舞臺。”說到這里,宋之延哽咽了一下。
“他說,‘之延,給我五年,我會讓你站在大舞臺,但我有個請求,以后我能不能也只有也已一個捧哏?。窟@是我答應(yīng)過的事,不能失信?!掖饝?yīng)了,這三年他死盯著我練功,一點兒沒做好就罵我。老實說,太苦了,我說我想放棄,不想講相聲了?!?/p>
他將貓包放下,終于沒忍住哭出聲來:“他要跪下求我,我就留了下來。后來,他做到了,不到五年,我們就有了數(shù)不盡的舞臺。可我堂兄他熬不住啊,他一針一針地給自己注射藥劑,我勸他停下休息一段時間,他怎么也不肯,反而一直說著還不夠?!?/p>
“溫師姐,如果你見過他在后臺的模樣,你一定會哭的,他不欠你的?!?/p>
宋之延走了很久,溫今末都還是這個姿勢。她自己和自己下棋,十五在她身邊叫個不停,她也不理會,始終下著同一副棋,棋局到最后,總是她慣拿的黑子輸了。
如果宋遲生還在,一定會記得這盤棋的,這是當(dāng)年她同他下的第一盤棋,分毫不變,她當(dāng)初就是故意輸了棋局。
溫今末在兩個小時前得知一個真相。
她去了相聲館,宋遲生的師父翻出南慶園的家譜,翻到相聲館那一頁,她看見宋遲生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只有一個溫也已。
“那年我要他另找捧哏,繼續(xù)把相聲說下去,我苦苦哀求他,他也答應(yīng)了。可后來他來跪著求我,他說,‘師父,我宋遲生此生只會有一個捧哏,以后家譜上我后面能不能只寫上也已的名字?’我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他與溫也已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上過一次臺,況且那樣對他現(xiàn)在的搭檔也不公平,但他一直不肯起身。”
“他從晨功跪到宵禁,我不得不答應(yīng)他。所以你哥哥的名字是他求來的。”
溫今末紅了眼圈,想著這些年對他的冷落,對他的怨氣,真是愧疚。
棋子繼續(xù)落下,但當(dāng)年圍在棋盤邊的人,最后竟只剩下她一個了。
“我不喜歡養(yǎng)寵物,不是因為討厭,而是我覺得自己不俱備照顧好它的能力。”
可他還是養(yǎng)了一只貓。
貓是在南濱路的巷子口撿到的,后來才知道它是自己從流浪動物之家偷跑出來的。
他說后來因為工作原因,本來是想把它送走的,可某天它偷偷躲在門口探出腦袋來看著他,那雙眼睛分外勾人。
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辦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時協(xié)議上的一句承諾:“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會拋棄它?!?/p>
他分外內(nèi)疚,差點兒他就要背棄自己的承諾了。
宋遲生剛剛結(jié)束一場訪談,自去年綜藝大火,他的邀約一直不斷。前不久他接下這家訪談,她們聽說他養(yǎng)了一只貓,就用養(yǎng)寵物引出了話題。
其實他是不想在公眾場合談?wù)撠埖?,因為他并沒有盡到一個主人的責(zé)任,也不想以此來獲取熱度,而且由于身體原因,過幾天他就要把貓送走了。
當(dāng)年也已遇難,宋遲生曾答應(yīng)今末,他說自己的捧哏永遠只有也已一個。
但最后他失了信,他站在了一個更大的舞臺上,身旁的人卻不再是也已。
在醫(yī)院診斷出血友病的時候,也已才剛走不久。那段時間他身上經(jīng)常莫名其妙出現(xiàn)一些淤青,有時里面甚至還會有淤血,還會時不時地頭暈,他以為是自己沒休息好。
可有一次,他只是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手臂,竟然血流不止。
宋遲生這時才感到不對勁,他獨自去了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出來時,醫(yī)生讓他想開點兒,然后給他開了很多藥。
為了穩(wěn)定病情,他開始每天給自己打針,因為血管太細,最初他怎么也找不到,就一針接著一針地給自己打,慢慢才越來越熟練。
后來師父找到他,拜托他繼續(xù)說相聲。想到了自己的承諾,他想回絕,可望著師父花白的頭發(fā),想著自己的病,他最終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至于答應(yīng)今末的事,等以后再同她道歉吧。
還沒等到他的道歉,今末便跑來罵了他一頓,她說他一心向利,整個人都變了。
宋遲生由著她罵,手下意識地攥緊,直到察覺到痛意之后他才猛地松開——他不能把自己弄出傷來。
那次之后,今末總是避著他,兩人見面不過寥寥幾次。
走到這一步,宋遲生沒有后悔過,只是偶爾也會想起也已的打趣,他說:“角,我們會越來越好的,到時候我們的場子一定會重金難求的?!?/p>
當(dāng)初的玩笑話在經(jīng)年之后變成現(xiàn)實,宋遲生成為了很好的角,他們的場子一經(jīng)開賣,三秒即售罄。
只是可惜,那不是他和也已的場子。
幾天后,他把貓送給了堂弟。離開的時候,十五一直叫個不停,但宋遲生沒有回頭,羈絆還是應(yīng)該越早斷開越好。
救那個小女孩是偶然,宋遲生在那一瞬間好像看見了年少時的今末。
他快跑過去將她推開,自己卻沒能逃開。
他被抬上救護車,小女孩在旁邊哭個不停,他突然開口:“末末,別哭。”
護士湊近想聽清他在說什么,他卻沒再開口。
手術(shù)臺上,麻醉藥效上來,他的視線漸漸模糊,想到了才結(jié)束的一場演出。
那時他望著臺下喜笑顏開的觀眾出神,思索自己當(dāng)初更換捧哏重新來過的決定是否正確。
今末一直在怨他,可是他好像不能后悔。
相聲到了尾聲,滴答滴答的聲音催促著他離場。
宋遲生閉了閉眼,他看見了南慶園的大廳里,年少的自己因功課未到位,被師父要求頂著水盆罰站,溫也已也默默頂著個水盆站在他身旁,而溫今末在身后偷偷給他們兩人扇著風(fēng)。
那時還是夏季,太陽灼熱,沒一會兒兩人身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浸濕,今末怎么扇扇子也無濟于事。
原來他此刻最懷念的還是那段歲月,只是舊時光不再。
溫今末抱著十五走在回南慶園的路上,她前面有一對情侶,兩人戴著同一副耳機,所以靠得格外近。
她覺得眼前的畫面有些刺眼,索性加快步伐想要走到他們前面去,卻在剛剛要和他們擦肩而過時猛地停下腳步。
耳機漏音,溫今末在那一刻聽見了他們耳機里傳出的歌聲,分外清晰:“少年回頭望,笑我還不快跟上……”
半晌后,那對情侶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她才回過神笑了笑,突然想起那次同宋遲生去北方看打鐵花,原來那時她眼前曾出現(xiàn)的剎那煙火是他回身一笑。
可是宋遲生,不會再回頭,她也再跟不上他了。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