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雪芹在《紅樓夢》一書中除了刻畫“金陵十二釵”等典型人物形象,還描繪了許多雖然著墨不多,但對全書故事脈絡(luò)的發(fā)展起著引導(dǎo)和象征意義的人物,甄士隱、賈雨村、空空道人等正是此類形象的代表。本文將從甄士隱與賈雨村這兩個人物形象入手,在對他們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與賈府主體人物的關(guān)聯(lián)性進行分析的基礎(chǔ)上,探討二者在《紅樓夢》一書中所承載的重要敘事功能。
【關(guān)鍵詞】《紅樓夢》;甄士隱;賈雨村;敘事功能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06-0020-03
《紅樓夢》由兩個世界復(fù)合疊加而成,一是神話世界——即一僧一道來自的太虛幻境,一是世俗世界——即賈家所處的時代背景。前者是后者的原始本像,也是后者的最終歸宿。甄士隱和賈雨村作為貫通神話與塵世之間的兩個人物,在全書中具有極重要的敘事功能和表現(xiàn)意義。
一、甄、賈二人的敘事線索作用
清代著名《紅樓夢》三大評點家之一的王希廉曾說:“甄士隱、賈雨村為是書傳述之人,然與茫茫大士、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等,俱是憑空撰出,并非實有其人,不過借以敘述盛衰,警醒癡迷?!?①
的確如此,甄士隱與賈雨村是作為“對立幻象”存在于《紅樓夢》全書的敘事之中。甄士隱是人世間與太虛幻境的連接點,賈雨村是人世間與賈府的交匯處,他們兩人又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印證了太虛幻境與賈府是虛實相映的??此铺摶媚獪y,實際上卻又勝過真人真事,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真實感與情感共鳴。而作為“對立”呈現(xiàn)的形象,他們又分別象征了當(dāng)時社會中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物,一種是以甄士隱為代表的看破紅塵、超然出世的冷媒介,一種是以賈雨村為代表的熱衷追名逐利、趨炎附勢的熱媒介。后者在前者的眼里是虛無,前者在后者的眼里是瘋癲,最后二人又在覺迷渡口相遇,如同開頭在葫蘆廟比鄰而居的情況一般。二人所經(jīng)歷過的世間紛擾都像是南柯一夢,夢醒之后的再次相遇則暗示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點:甄士隱已悟道成仙,冷眼旁觀世間百態(tài);賈雨村也因貪贓枉法被削籍為民,依舊兩手空空。這時已然超脫的甄士隱以“老仙長”的身份出現(xiàn),并作為精神導(dǎo)師來對賈雨村進行點化,體悟人生真諦,從而使得二者又在對立中回歸了統(tǒng)一。此時,賈府命運的悲歡離合、石頭下凡的前因后果,都從甄士隱的口中娓娓道來,一切緣起復(fù)歸終點。
除卻各自所承載的敘事功能之外,書中提到,甄士隱與賈雨村有三次相互會面的經(jīng)歷,每一次都平常的如同是普通人家的家長里短,但每一次的象征意義又是相當(dāng)復(fù)雜而重要的。二人的相會說明這兩種類型的人物在現(xiàn)實社會中都是真實存在的,既有甄士隱這般已經(jīng)看透功名利祿的世外高人,也有像賈雨村這般在渾渾噩噩中追逐名利卻最后落得兩手空空的市井小人。從他們各自所代表的環(huán)境背景來看,虛幻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其實也是融合交匯的。面對精神上的滿足與物質(zhì)上的富庶,不同的選擇與舍棄,就會產(chǎn)生迥異的生活態(tài)度與人生選擇。
二、甄士隱的敘事功能—— “虛”與“實”的紐帶
在甄士隱這個人物出場之前,作者首先通過青埂峰、太虛幻境、空空道人等為讀者描述了一個虛幻世界,隨后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到姑蘇甄家,引領(lǐng)讀者走入甄士隱的夢境,從而巧妙地完成了從虛幻到現(xiàn)實的過渡。甄士隱的夢境與一僧一道以及“蠢物”相聯(lián)系,借著甄士隱的視角,讀者明白了“蠢物”的來歷及其所承載的雙重身份——即“青埂峰”下女媧煉石補天廢棄之“石”與西方靈河岸旁三生石畔“木石前盟”之“石”(也即神瑛侍者),順便也交代出接下來將要在大觀園里上演的悲歡離合,皆由“還淚”一說而引起。同時,這一神游過程也點明了甄士隱的慧根足以上通神界和仙界,為接下來描寫他在《好了歌》中頓悟,并超然出世的境遇奠定了基礎(chǔ)。
從其夢中經(jīng)歷可以看出,甄士隱本人就是虛幻與現(xiàn)實的紐帶。他在夢境中看到,一僧一道攜帶著蠢物去經(jīng)歷世間風(fēng)流冤孽。甄士隱則因為早有慧根,所以在夢境戛然而止之前,他與蠢物“通靈寶玉”有過一面之緣,也親眼目睹了“太虛幻境”的入口。這里既交代了賈府家族背景與故事主角來歷,又為下文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埋下了伏筆。在甄士隱被“有若山崩地陷”的霹靂驚醒之后,作者轉(zhuǎn)而開始寫現(xiàn)實生活,此時甄士隱再次看到一僧一道,雖然經(jīng)過喬裝打扮已經(jīng)不再是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但依舊攜帶著“蠢物”要去交割,這也是夢境映照到了現(xiàn)實的體現(xiàn)。從側(cè)面也證明,此時此刻的甄士隱,已經(jīng)承擔(dān)起了虛幻與現(xiàn)實相通的關(guān)聯(lián)責(zé)任。
不僅如此,甄士隱的小女兒英蓮也是在冥冥之中與賈府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的。誰能想到,第一回中抱在奶媽手中粉雕玉琢、乖覺可喜的小姑娘,他日再出場時已成為薛蟠強搶來的侍妾香菱,這恰巧印證了一僧一道口中的“菱花空對雪澌澌” ②。甄家的掌上明珠淪落為任人驅(qū)使的奴婢?!吧趸奶?,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③,如此看來,甄士隱在《好了歌》中得以超脫,看似是他在倍受人生打擊之后的瘋癲之舉,實則是其在徹悟人間世事之后的必然歸宿。這一舉動也暗示出,寶玉在親眼目睹過十二釵的不幸遭遇之后,大徹大悟、遁入空門將會是其注定的選擇。
三、賈雨村的敘事功能—— “內(nèi)”與“外”的交匯
對于賈雨村這個人物形象,在他出場的時候,書中介紹道:“這人姓賈名化,字表時飛,別號雨村……” ④他的人生經(jīng)歷,都與其字“時飛”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作為外部社會和賈府的連接點,賈雨村的人生經(jīng)歷要比甄士隱豐富許多。首先,他是引薦《紅樓夢》主要人物出場并介紹相關(guān)故事或家族背景的重要媒介。《紅樓夢》中最重要的兩位女主人公——林黛玉和薛寶釵,在書中初次出場并與賈府產(chǎn)生聯(lián)系,都有賈雨村的參與。一方面,他因“貪酷之弊”被革職,于宦游時做了林如海的西賓,即林黛玉的老師。在揚州盤旋時,又巧遇冷子興,閑談中聽他講述了賈府人物的概況。這段閑談的內(nèi)容,不僅成為賈雨村日后證明同宗以攀附賈家的有力證據(jù),同時也是通過閑言碎語將寧、榮二府的基本情況向讀者做簡單介紹,自然而不突兀。在林黛玉母親賈敏病逝后,他又是陪伴林黛玉進入賈府的。另一方面,憑借林如海的推薦以及賈政的助力,他順利補授了應(yīng)天府的職位,走馬上任的第一個案件——薛蟠打死馮淵強搶英蓮為妾,便與薛寶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一來不僅引出了薛家母女進京的緣由,也通過“護官符”展現(xiàn)出了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牽絆。至此,四大家族的主要人物悉數(shù)登場,“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主角也已就位。如果說上文的甄士隱是在夢境中聽從神界仙人的指示而對情節(ji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先知,那么賈雨村就是在現(xiàn)實中無意見證,甚至促成主要人物形成密不可分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
其次,賈雨村從一介書生轉(zhuǎn)變成一個勢利官宦的過程具有社會普遍性。因為在官場上吃過虧,所以在審理薛蟠案時,賈雨村格外注意門子的眼神提示,虛張聲勢地嚇退了馮淵的家人。尤其是在知道“護官符”后,他立刻就把答應(yīng)甄家?guī)兔φ覍び⑸徱皇聮伒侥X后,心中只想著如何趁此機會巴結(jié)“賈王薛”三大家族。在門子的出謀劃策之下,賈雨村“便徇私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⑤,這不僅疏通了他自己和四大家族的關(guān)系,也巧妙地保住了自己的烏紗帽。昔日的貧賤經(jīng)歷使他對仕途功名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執(zhí)著追求,這也導(dǎo)致他逐漸朝著老練圓滑、徇私枉法的方向越走越遠。書中自他胡亂斷了薛蟠案后,每次提到他幾乎都要與一樁官司有關(guān)。雖然他本人并沒有出場,但從旁人的描述里不難看出,這位曾經(jīng)豪情壯志要報效朝廷的謙謙君子,已經(jīng)淪落成鉆營茍且、不辨是非的勢利小人。尤其是在貧賤和落難之時多次施以援手、屢屢有恩于他的賈府被錦衣衛(wèi)查抄之后,他也毫不顧念昔日恩情,落井下石,急于為自己洗刷清白。在路人的閑談中,賈雨村這位京兆府尹的形象是“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回護一家,他便狠狠地踢了一腳,所以兩府里才徹底抄了” ⑥。這種汲汲于名利的人生追求,恐怕也是寶玉多次推托不想和賈雨村見面的根本原因。
由此可見,賈雨村的確得益于“時飛”二字,他借助了送黛玉入京,斷英蓮之案和對賈家落井下石等機會來獲取自己的榮華富貴。這種趨炎附勢的獲利心態(tài)只會讓他在官場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最終落得個“褫籍為民”的下場。
四、甄、賈二人的敘事意義
從全書來看,甄士隱與賈雨村在整本書中所占的篇幅相當(dāng)有限,如果讓二者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僅僅在總體結(jié)構(gòu)上承擔(dān)著開頭與結(jié)尾的敘述功能,那么即使情節(jié)嚴(yán)謹細致到無可挑剔,他們倆也不過是游離于整個小說故事之外的一種人為“黏合劑”,根本不可能與整部小說有機地融為一體。甄士隱與賈雨村的形象之所以顯得如此奇妙、復(fù)雜而令人費解,就在于他們既與整部小說的核心故事拉開一定的距離,以旁觀者的身份來闡釋世間的興衰榮辱與人生的悲歡離合;但同時,又時不時地從局域之外跨入悲劇范圍之內(nèi), 成為世間與人生悲劇的參與者甚至親歷者,從而加深了悲劇效果的感染力。
綜上所述,正是存在著溝通仙界與凡間的甄士隱,與聯(lián)系起賈府和整個社會官場的賈雨村這兩個人物形象,一部《紅樓夢》才超脫出單純描寫兒女離合悲歡,與一家一族盛衰沉浮的小書,而成為對整個社會狀態(tài)以及思想文化具有普遍觀照和憂患意識的大書。甄士隱和賈雨村這兩個賈府主體故事之外的人物,在《紅樓夢》全書的結(jié)構(gòu)和主題意蘊上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的故事牽引并預(yù)示著賈家的命運,起著“以小喻大”的作用。作者通過對這二人自身遭遇的敘述,展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理想選擇,意味著追名逐利必將在超然物外中歸于平靜。二者所連接的仙界和人間,一個是圣潔脫俗的溫柔鄉(xiāng),一個是污濁惡臭的功名場,相互對比、相互映襯。這正是《紅樓夢》悲劇主題所蘊含的深刻哲理之所在, 也是甄士隱與賈雨村在全書中所指歸的深層寓意所在。
注釋:
①(清)曹雪芹、高鶚著、(清)王希廉評:《雙清仙館本·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
②(清)曹雪芹著、劉世德校注:《紅樓夢(新校注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頁。
③(清)曹雪芹著、劉世德校注:《紅樓夢(新校注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頁。
④(清)曹雪芹著、劉世德校注:《紅樓夢(新校注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
⑤(清)曹雪芹著、劉世德校注:《紅樓夢(新校注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2頁。
⑥(清)曹雪芹著、王希廉、王國維等評、劉繼保、卜喜逢輯:《紅樓夢(名家匯評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810頁。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雙清仙館本·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2]曹雪芹.紅樓夢(新校注本)[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3]曹雪芹.紅樓夢(名家匯評本)[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
[4]梅新林.甄士隱與賈雨村的符號功能[J].浙江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2,(2).
[5]胡文彬.悲喜千般同幻渺——甄士隱之“隱”與賈雨村之“存”[J].銅仁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5,(3).
作者簡介:
李靈杰,女,湖北黃岡人,研究生學(xué)歷,海軍工程大學(xué)政治理論系馬克思主義理論教研室教員,研究方向:大學(xué)語文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