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群

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家鄉(xiāng)栲栳臺垣上，很久以來是晉南糧棉主產(chǎn)區(qū)。厚厚的黃土最是厚道，不管你種下啥種子，它都會慷慨地捧出一份產(chǎn)出，總不會讓你失望的。老家青臺村水澆地多，小麥和棉花的產(chǎn)量都高。小麥可以果腹，棉花可以蔽體、御寒。家鄉(xiāng)的人們深深愛著棉花和小麥，就像愛著自己的生命一樣，對它們充滿期待，將自己火熱的日子和生命牢牢地系在它們身上。

小麥不必多說，位于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四季分明的晉南，生產(chǎn)的是冬小麥。冬天播種，初夏收獲。除了種前施好底肥，再澆上一兩次水，到了春天返青、拔節(jié)、揚(yáng)花、抽穗、灌漿，不出意外，到農(nóng)歷五月端午左右，麥黃一晌，割倒運(yùn)回碾打曬干，家家戶戶的麥囤里便有了一年的口糧。人心里是踏實的，走在路上是妥帖的。倉里有糧，心里不慌么！

棉花的生產(chǎn)與小麥完全不同。用我媽的話說，種棉花是豬腸子活兒，從種下到收獲，棉農(nóng)就被賣到棉花地里了。管理的活兒，一樣兒接著一樣兒，不到摘棉花，不能停歇。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們家有七口人，每人有三畝地，全家便有二十一畝地。爹在外教學(xué)，我們姐妹幾個都早早上了學(xué)，我媽一個婦道人家，面對著遼闊的大地便有些吃力。她知道上學(xué)的重要性，但對于上學(xué)不能上地的矛盾常常心有戚戚。“學(xué)校就是避事堂，你們要不好好學(xué)習(xí)小心著，我在地里血珠汗流，你們在學(xué)校混日子，那就干脆不要上了?！蔽覀兝斫馑碾y處，聽到這樣的話也不高興，但是只能悄悄背起書包溜出大門，再不敢有二話。

有一年早春，正是種棉花的季節(jié)，那時，科學(xué)種田已經(jīng)深入人心，且日漸普及。晉南農(nóng)村的棉花開始了塑料薄膜覆蓋。薄膜覆蓋的好處一是保墑，二是防止雜草，三是可以讓陽光通過薄膜反射到棉花株上，促進(jìn)它生長。薄膜覆蓋的好處說不完，不過蓋薄膜的過程也比較繁瑣。先要投資花上不少錢買些薄膜，然后要在種棉花時將薄膜同時覆蓋上。原本種棉花兩個人就行，一個人開溝，一個人下籽。現(xiàn)在不行了，一個人開溝，一個人下籽，一個人鋪膜，兩個人用土將膜埋好，以防風(fēng)吹跑了。

那是個周日，鋪了整整一上午薄膜，我回望身后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白色薄膜，看著它幾乎眨眼間便捂出的白色水珠，心里也和我媽一樣高興。這樣好的薄膜，保住了土里的潮氣，棉花出苗就不是問題了。

棉花籽埋進(jìn)土里，很快就會有動靜。三四天后，我媽去村口土塘（地名）我家的棉田里去看，棉花籽已經(jīng)發(fā)芽，頭上頂著淡褐色的棉籽殼，在白色的塑料薄膜下亭亭玉立。再過兩天，棉花芽頂上的殼子掉了，兩片先淡黃后淡綠的子葉，一點(diǎn)點(diǎn)兒頂住了薄膜，我媽便開始著急了——放苗，把棉花苗從薄膜下邊放出來，免得棉苗貼在薄膜上被太陽一曬燒干了。

放棉花苗是一項考驗腿和腰的工作，人圪蹴在地里，用手將棉苗上邊的薄膜拉開個小洞。這個小洞不能太小，太小了，棉苗擠不出來。也不能太大，太大了草跟著長出來，會與棉苗爭營養(yǎng)。而且，洞開得太大了，塑料薄膜里容易進(jìn)風(fēng)，風(fēng)大了就會把薄膜刮走。

記得我家種棉花時，有一年春天風(fēng)頭子高，不知誰埋的薄膜質(zhì)量不過關(guān)，溝不夠深、土不夠多，結(jié)果風(fēng)將薄膜吹開了。被吹起來的薄膜像一條白色的大蛇一樣，在空中扭動著身子狂舞。我媽大喊著趕緊沖過去，埋土壓胡基，力挽狂瀾。

放棉花苗不僅要注意洞的大小，還要注意開口的距離，一般是大拇指與中指伸開一拃多寬。這樣的株距棉花苗將來才好長大。

我媽說，一輩子學(xué)不成個莊稼戶。過去是，現(xiàn)在更是了。不要小瞧農(nóng)民，和老天打交道，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甩八瓣?？蓢译x不了農(nóng)民，這吃喝穿戴哪一樣離得了農(nóng)民的勞動生產(chǎn)，離得了天地日月風(fēng)雨呢！

棉花苗從薄膜里放出來后，很快就要用小鐵锨從地里鏟上土將薄膜上的洞口封住。這樣既保證薄膜的完整性，不讓地墑流失，又能穩(wěn)住棉苗，讓它在土壤的簇?fù)硐略介L越高。

這活都是靠腿上功夫的。一般人在地里蹲上一會兒，便會受不了。像我爹，他在星期天與我媽一起下地，一般能蹲上半個小時，便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我媽則不然，她蹲在地上，一手持小鐵锨從地上取土、培土，一手扶棉苗。不一會兒就能往前移一大截子。

那些年，為了供我們姐妹幾個上學(xué)，我媽種的棉花地很多，有十多畝，就這樣一苗一苗地放，一苗一苗地埋。

棉花苗長開了，但是蟲害也來了。最可恨的是地老虎，它長著綠色的、圓鼓鼓、肉乎乎的身子，鉆在地里，專吃剛長出地面、伸出薄膜的棉花嫩苗。它將棉苗攔腰咬斷，然后享用那水靈靈的棉葉，如果不及時治理，眼看著那一窩窩放出薄膜的棉苗便要七零八落了。站在地頭望，原本是兩條綠綠的線，慢慢就會缺苗斷壟，凄涼一片。

這地老虎鉆在土里邊，藥物不好發(fā)揮作用，于是便要靠人力來捉蟲。我們放星期天回到家里，是我媽最高興的時候。她恨不得將星期天的24小時都用上。我們姐妹三人，還有我爹一大早全部蹲在棉田里，開始逮地老虎。只要發(fā)現(xiàn)有棉苗被攔腰咬斷的，輕輕刨開土塊，準(zhǔn)有一個吃得肥肥的地老虎在土里打盹，有時候還正在享用棉苗的莖葉。我媽懷著深深的心疼說，將這害蟲拽成兩截，看它還害咱這棉花苗嗎？

于是，我們都懷著滿腔的仇恨，大著膽子將地老虎扯為兩段，扔在地里讓太陽曬干，以儆效尤。

那年月不知道捉了多少地老虎，總有成千上萬吧？也就那樣將它們滅了，從它們的口里搶奪回來一片綠綠的棉田。那虎口余生的棉苗在同伴壯烈后長得更加蓬勃茂盛，成了一幅美麗的田園圖畫。

勞動的喜悅還沒有持續(xù)多久，我媽的心情又開始緊張，因為她發(fā)現(xiàn)，滿地綠油油的棉花苗，在頂部嫩黃的新葉部位，忽然有小小的綠蟲在蠕動。而且眼看著那頂部的葉子便抽成了一團(tuán)，再難生長。

原來是棉花苗又生了蟲子，晉南人叫泥蟲，學(xué)名叫蚜蟲。這蚜蟲傳播特別快，有一家棉農(nóng)的地里生了蚜蟲，很快所有人的地里都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蚜蟲的危害非常大，要是不及時治理，一年的棉花就算白種了。

縣城的農(nóng)科站人員說，棉花苗生了蚜蟲，用樂果治最好。這樂果是白色的乳狀液體，像極了城里人喝的牛奶。名字叫樂果，聽起來歡樂喜慶，卻是能要人命的東西。鄰村曾有人因為與家里犯了話，鬧矛盾，一氣之下喝了半瓶樂果，到醫(yī)院搶救了幾天，最終還是送了命。

我媽將樂果藥液按比例兌好水，分裝在小瓶子里，我們一人端上一瓶子，再用棍子綁上布條，在瓶子里一蘸，然后抹在棉花苗主稈紅綠相間的部分。我媽說，技術(shù)員說了，這部分是棉花生長吸收能力最強(qiáng)的地方，將樂果抹上去后，整株棉花都能吸收，頂部的蚜蟲就能治了。于是我們一家人都蹲在地里開始一苗一苗地抹樂果，從早上太陽剛出來，一直抹到日上中天。大家都腰酸背痛，頭昏腦脹了，我媽才讓我們一起回家吃飯。

不過，一分勞動一分收獲，一兩天后，抹過藥的棉花苗頂部的蚜蟲全干成了白色的點(diǎn)點(diǎn)兒，棉苗兒又舒心地伸展開來，繼續(xù)生長。

棉苗兒漸漸長大，原來從薄膜中放出來的便有些顯多。一般放三四株，是為防備蟲咬天旱什么的，現(xiàn)在已然成材，便要考慮爭光爭養(yǎng)分的問題。于是接下來便是另一項工作——間苗。就是將原本一窩三四株、五六株的棉花苗，用手拔除一部分，只留一株或者兩株，這樣才能保證棉苗的繼續(xù)生長，保證不會因為過密而影響它們接下來的開花結(jié)果。

間苗也是個功夫活，全靠人力。我媽蹲在地里，間一窩，往前挪一下，間一窩，前進(jìn)半尺。我們姐妹星期天也要和媽媽一起間棉花苗，因為小妹年紀(jì)太小，有一天便惹了一場事端。

那天，我和二妹，還有媽媽都在地里間棉花苗。五歲的小妹也來到了棉花地里，她在地頭望著我們間苗，暢快淋漓，便也跟在我們身后開始了間苗。這本也沒有什么錯，但時間不長，我和我媽聽得地頭響起了響雷般的吼聲。只見鄰居張老三站在地頭大喊：呀呀！這是誰家的娃娃，把我家的棉花苗拔光啦？呀呀！老天爺呀！

我媽趕緊向地頭奔過去，發(fā)現(xiàn)我那不懂事的小妹，蹲在與我們一壟之隔的老三家棉花地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間著苗。但她太小，不懂間苗的含義，生生將老三家的棉花拔光了有三四米長。我媽一見，趕緊上前抱走了小妹，一邊連聲向老三道歉，一邊陪著笑說，她三爺，你不要生氣，小伢兒不懂事，她只是個小娃娃么！

老三一聽在原地跳將起來，你說得好，她是個小娃娃不懂，可她為什么不拔你家的棉花苗，卻來拔我家的棉花苗呢？

我媽一聽紅著臉半天答不上話。半晌，我媽說，她三爺你不要上火，我這就給你把棉花苗補(bǔ)上。

補(bǔ)棉花苗也是一項技術(shù)活。要趁地里濕時，先在需要補(bǔ)苗的地方挖個小窩，然后用小鐵锨從棉花窩里挖上一到兩株帶土的苗，放在事先挖好的窩里，埋上土，壓平，一般還要再澆些水。那天上午，恰好地里墑情還不錯，我媽從我家地里挖了幾十苗棉花，一株株栽在老三地里。

棉花苗間完后，留下的棉苗見風(fēng)長，越長越高，也越長越粗。新的活計又來了。剝芽子、打杈、掐尖，一場活兒接著一場活兒，都全靠人力，一苗一苗地完成。

剝芽子是要將棉苗生出的果枝與主稈間的小芽子去掉，以防這芽子長大了，與果枝競爭養(yǎng)分，影響棉花產(chǎn)量。打杈是將長大的果枝上生出的旁枝去掉，以防旁枝影響已經(jīng)長出的花蕾。掐尖是要將已長到半人高的棉株頂部的嫩葉去掉，避免它長得過高，只長個子不開花結(jié)果。

一場場活兒干下來，棉花便進(jìn)入開花期。我一直懷疑為什么金銀花可以叫二花，而棉花沒有占得二花的名字。其實，棉花開花也是兩種顏色。一種是剛開時的白花，過上幾天，那白花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變成了粉紅的花朵。滿地里紅的紅，白的白，若是沒有勞動的苦與累，倒也是不錯的風(fēng)景哩！

但棉花田里絕不僅有風(fēng)景，還有披頭散發(fā)、不顧眉眼的野草。夏天，雨水多，瘋狂的野草沖破已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的薄膜攔阻，比棉花還要高。埂兩邊的雜草也不甘示弱，長得密不透風(fēng)，嚴(yán)重影響了棉苗生長。

那時我們家有年邁的爺爺和奶奶，有在外教學(xué)的爸爸。家中的強(qiáng)勞力就是我媽一個。這望得見的活計讓我們?nèi)齻€孩子都很懂事，于是每天放學(xué)后，我們姐妹仨都先拎著草筐子到土塘的棉花地里割草。

薄膜間的草長得細(xì)弱，我媽平時便已經(jīng)清理了。只有埂上與兩邊的草長得又粗又壯，尤其是那種黑綠色的趴地龍，在豐厚的水與肥的調(diào)動下，它們已經(jīng)不甘心趴在地上，而是像棉花一樣，一股腦兒向空中生長。我早已發(fā)現(xiàn)，我家的田埂上是割草的好地方。蹲下身子，騎在埂上，伸開右手五指和手掌貼著地面向前抓去，一抓就是一大把，溫?zé)岽植冢а老驊牙锖莺菀蛔?，好！一大把草離開地面，到了手里?；仡^放在身后，再如此這般，伸出左手……

可憐我那拔草的手，常常是綠一道子白一道子，有時候遇到草比手結(jié)實了，手上便要劃上一道血口子。

青臺村的地好，暑天，棉花長得有一人高，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深深的綠綠的。我和妹妹站在棉花地里，連頭都露不出來。有風(fēng)的天氣還好，棉花地里也涼爽。沒有一絲風(fēng)的時候，鉆在棉花地里割草，能把人悶得透不過氣來。

有一年暑假，我媽派我?guī)е鴥蓚€妹妹到離村子稍遠(yuǎn)的石羊地里割草。石羊這個地名，據(jù)說原來是一家大戶的墓地，天長日久，墓地里的石像生都?xì)牧?，只剩下一只石羊，人們便把這塊地叫石羊上。同樣是埂上的草，那草長得比棉花還高。

出發(fā)的時候我看過電子表，六點(diǎn)鐘。到地里后，我身先士卒，占了一條草長得最兇的田埂便開始左右開弓向前進(jìn)。

清晨涼爽也出活，慢慢地，太陽越來越高，棉花地里非常悶熱，汗水已經(jīng)浸濕我的頭發(fā)。頭發(fā)一縷一縷地貼在頭皮上，草上的籽兒混著汗水，粘在臉上和脖子上。

兩個妹妹都從埂上直起了身子喊：姐，咱們回吧！餓了。

姐，咱們回吧！累了。

我也又累又餓，但我知道，這埂上的草不拔，就總在那里呢！你不能指望我媽有時間來拔草，她每天背著三四十斤重的農(nóng)藥桶子，挨棵給棉花打藥都忙不過來呢！

我從埂上站起來，望了望火辣辣的太陽，白亮亮的天空說，咱們再堅持一會兒就到頭了。活干完了，咱們就輕松了。這樣，我的口袋里還有兩塊糖，你們一人一塊，邊吃邊干就不會累了。

兩個妹妹看著我披頭散發(fā)滿頭大汗的樣子，也不好再為難我，她們接過我那包在透明塑料紙里的三原色酸溜溜糖，無奈地蹲下身子，繼續(xù)與眼前瘋狂的野草展開戰(zhàn)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太陽已經(jīng)升到頭頂，遼闊的棉田里寂無人聲，我終于看到了地頭的溝渠。天哪！我這條埂的草拔完了，終于拔完了。

我站起身子，忽然間看到小路上，我媽騎著車子飛快地趕來了。她跳下車子還沒有站穩(wěn)便扯開喉嚨大喊：建群——麗娃——建群——麗娃——

我趕緊答應(yīng)說，媽——我們在這兒呢！

快回家吃飯！十二點(diǎn)啦！

兩個妹妹暈頭暈?zāi)X地站起來，歡呼了一聲：咱媽來了！可以回家啦！也不管自己的那條埂有沒有拔完草，兩個妹妹雀躍著向地的另一頭跑去。

到了地頭，媽說，你們這一出門，在地里就呆了六個鐘頭。你奶操心得不行，怕狼把你們吃了。快回家吧！地里的活哪里有干完的時候呢？

是，棉田里的活兒沒有個完的時候，跟著季節(jié)的腳步，它也一直在綿延。

七月十五拾撅花。待除完了草，天上太陽曬，地上雨兒淋，風(fēng)吹日曬的酷暑天，棉花生長突飛猛進(jìn)。先是開了花，花落了之后便結(jié)了桃果。綠油油的棉桃像極了可以吃的桃果，只是這棉桃里生長著纖維。待一段時間之后，棉桃越長越大，里邊便有了像山竹果肉一般的白瓣兒。

為了讓棉桃早些成熟開放，這時候要噴灑一種催熟劑。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晉南棉農(nóng)常用的是縮節(jié)胺，讓枝稈不要狂長，把營養(yǎng)全供在棉桃上。

那時候，有一則流行在鄉(xiāng)村的謎語，謎面是：一棵樹不低不高，上邊長滿西蟲（麻雀）頭腦。常常我和妹妹都會在奶奶念完謎面后，搶著回答：棉花。準(zhǔn)確地說是成熟期的棉花樹?；坌牡拿揶r(nóng)經(jīng)過精心的管理，到了初秋，棉花樹上長滿像麻雀頭一樣的棉桃，在秋風(fēng)的愛撫后，在秋陽的溫暖下慢慢綻放了。

要讓這神奇的棉桃吐出雪白的棉絮來，還要用一種催熟劑，名字叫乙烯利。這種藥很神奇，噴在棉桃上，棉花能早開。打在西紅柿上，西紅柿可以早紅。

接下來我媽便要想方設(shè)法讓棉花早開了。

沒有辦法，秋天是多雨的季節(jié)。遇上連陰雨，好好的棉桃只能眼看著漚爛在地里，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收棉花的季節(jié)，我媽也和我爹一樣開始聽天氣預(yù)報。一聽說有三四天的好天氣，她便立刻要背起那個沉重的藥桶子去噴上些催熟劑，讓棉花早開些，多開些，搶收到家里，將陰雨天氣帶來的損失降到最小。

打藥是個苦差事，村里每年都有人因為天熱打藥中了毒。有一年夏天，我家的棉花葉子上生了紅蜘蛛，密密地爬滿棉花葉的背面。紅蜘蛛是一種傳播極快危害極大的蟲害，要是惹上紅蜘蛛，一兩天時間，棉花葉子便開始變紅脫落。那時候正是長棉桃的季節(jié)，沒有了葉子，桃兒沒有了光合作用生成的養(yǎng)分，也會一個個脫落。

我媽看著滿地的紅葉子，心里像著了火，她一早拉著一大桶水和治紅蜘蛛的藥下了地。噴了一桶又一桶，直到十二點(diǎn)多她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全身密密麻麻出了紅色的小點(diǎn)兒。緊接著又痛又癢，皮膚上的癥狀在繼續(xù)，身上也有了反應(yīng)，頭暈惡心嘔吐。不用說，給棉花噴藥時中毒了。

盡管聰明的棉農(nóng)在勞動中總結(jié)了經(jīng)驗，背著藥桶打藥時一般要倒著走，這樣避免棉花葉子上的藥沾到自己身上。但是，遇上有風(fēng)的日子，或者天氣特別熱時，你的汗水流下來，與藥水混到了一起。風(fēng)將藥霧刮到了你的身上……

經(jīng)歷千辛萬苦、萬苦千辛，終于等來了舉著一樹棉桃的收獲之秋。讓棉花開放時，我媽便領(lǐng)著我們姐妹仨，還有我爹一起下地摘棉花。

那時候鄉(xiāng)村的學(xué)校有秋假。1983年的秋天，我家的棉花豐收了。我們一家起早貪黑地摘棉花、撅棉花、剝棉花，每個人都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將遍地開得像雪架一樣的棉花收回家。

棉花收回家還要及時晾曬，不然極有可能受潮發(fā)霉，影響到棉花的品質(zhì)，到時候賣棉花時賣不上好價錢。

我家門口不遠(yuǎn)處，有一個廢棄的井臺。井臺上有平展展一片地方，上無樹影遮陽，下無塵土飛揚(yáng)，是曬棉花的好地方。我家的棉花常在井臺上曬。早上用竹箔子晾出去，下午收回來。早上曬時有許多未完全綻開的棉絮瓣，經(jīng)過一天的晾曬，到黃昏時，棉花瓣便開成了喜人的棉花朵。

那天，是棉花收摘到了高峰的一天。我們姐妹，還有我爹跟著我媽一大早去石羊上摘棉花。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們?nèi)r帶了干糧，饃夾蔥炒青辣椒，一人一個。白色的帶蓋塑料桶裝了滿滿的涼開水。到中午，人困馬乏的時候，我媽一聲下令，休息開飯。小妹去地頭取來饃饃和水，我們一家人坐在棉田里，香甜美味地吃完喝好，再接著摘棉花。

地里邊，裝棉花的大包一個個站了起來，鼓了起來。眼看日頭偏西，回家在望。我爹輕輕地哼起了眉戶劇《一顆紅心》。

我們姐妹幾個看著快要摘完的一大塊棉花田，心里輕松又愉快。

太陽要落山了，我媽先騎自行車回去，她要收白天曬在井臺上的棉花。棉花得在太陽落山以前收到家里，要不然太陽一落下，潮氣上升，很容易讓棉花受潮。

我媽回去了。留在地里的我們幾個勞力，將自己的那兩行棉花摘到頭，也收拾東西打道回府。路上，我爹走得很慢，他在棉田里彎著腰整整摘了一天棉花，已經(jīng)困乏到極點(diǎn)。我們姐妹仨雖然也累，但畢竟還是小孩子，身輕步快，各自背著一包棉花，一溜煙就回到家。

沒有人會想到，一件天大的禍?zhǔn)碌戎覀?。晚上，待我們在院子里剝棉花時，對門二老奶的幾個兒孫闖進(jìn)我家，吵吵嚷嚷，罵罵咧咧，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要將我媽送到派出所去……

原來我媽回來收棉花時，恰好看到對門二老奶拎著滿滿一籃子谷奴（谷子去了小米后剩下的空谷穗）往我家曬的棉花箔子下倒。

棉花是干凈的東西，雪白柔軟，棉農(nóng)采摘時都知道，最好不要沾上半點(diǎn)葉屑，那樣會影響棉花的品相。

鄉(xiāng)村箔子比地面高一米多，但箔子是有縫隙的，常常會將一些棉花漏到地上。所以箔子底下，曬之前都要認(rèn)真地掃過。二老奶不知是老糊涂了，還是有別的想法，她竟然將谷奴倒在我家棉花箔子下。我媽是個急性子，她一看，立刻放下車子，沖了過去。本來是奪二老奶手中的籃子，沒想到二老奶身子一歪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我媽急急地回家去，二老奶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后來她家人過來才將她扶回家去。古稀之人，二老奶大腿竟然骨折了。

無論事情的過程如何，結(jié)果是，我媽將二老奶的腿推折了，或者說是打折了。經(jīng)過商議決定，由我奶去醫(yī)院伺候二老奶接骨養(yǎng)傷，我爹負(fù)責(zé)借錢籌款，我媽當(dāng)然繼續(xù)帶著我們將棉田里的棉花再一點(diǎn)點(diǎn)收回來。

棉花桃因為成長的時間不一樣，成熟的時間也不一樣。

那個秋季自二老奶腿斷后，雨便特別多。我媽拼著命，想方設(shè)法將棉花都收回來了。

我奶在醫(yī)院里待了七十多天，二老奶終于出院了。我家那年的棉花，曬干收起送到棉花加工廠全部賣后，共收得七百元錢。二老奶治療腿傷花費(fèi)一千二百元。那五百元的缺口由我爹的工資負(fù)擔(dān)。

1983年那一年，我們一家人在棉田里忙碌受累的結(jié)果是，過年時，我爹還欠他們學(xué)校老師三百多元錢。

棉花，帶給我們一家如此多的心酸苦累，然而第二年，我媽在規(guī)劃種植時說，今年再種上八畝棉花吧！

1989年秋天，又是棉花收獲的季節(jié)。我和妹妹在石羊的棉田里忙著摘棉花，離地不遠(yuǎn)的路上來了我媽。她和我爹去縣城，聽說永濟(jì)縣的中考成績發(fā)榜了，順便看一下我是不是榜上有名。

我媽騎著自行車，一陣風(fēng)似地到了地頭，高喊著：建群，考上了。名字還在老前頭呢！全縣第三名?？忌侠玻?/p>

我高興地直起身，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傻笑。

我想，考上學(xué)，就能離開棉田，就不用再面朝黃土背朝天，就不用再汗珠子甩八瓣，與天斗，與地斗，與蟲斗，與風(fēng)斗。

我，終于考上了。

這成績里有沒有棉田的功勞呢？一次又一次的辛勞，一次又一次的煎熬給了我學(xué)習(xí)的動力與決心，我實在還要感謝這深深的棉田呢！

通知書后來也到了，開學(xué)的日子在9月19日。那天，我將摘的最后一包棉花交給我媽，她在墻上記下棉花的重量：22斤，按照我媽的代幣制管理，我可以掙得兩毛二分錢。

開學(xué)的學(xué)費(fèi)是四百一十八元整，即使將我媽寫在墻上我所有的勞動量都化作貨幣，也不夠我上學(xué)的費(fèi)用。但我爹裝了足夠的錢送我去上學(xué)了。我知道，那是我媽在棉田里勞作一年的一多半收入。

深深的棉田，流走我和妹妹那么多的汗水、淚水，還有時光。它如今雖然已經(jīng)遠(yuǎn)去，但對我們姐弟幾個曾經(jīng)的打磨、考驗，卻成為一種固化的能量，沉淀在我們的心中和腳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