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在家鄉(xiāng),高粱這種糧食作物并不多見,一般只在壟溝或菜畦齊齊地種上幾排。
盛夏的陽光總是催著高粱生長、成熟,幾天不見,它們就能長高許多。
高粱穗像小姑娘的臉,被太陽由白曬到淺紅,再到紅褐色,而后則怕見人似的,微微低垂。湊近看,就能發(fā)現(xiàn)穗上滿滿的,都是圓圓的“小珍珠”。把它們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為了給高粱穗脫粒不那么麻煩,母親從別人那兒學(xué)了一招——用搓衣板搓。高粱脫去外殼后,一顆顆瑩潔圓潤的米粒會在陽光下散發(fā)出淺粉色的光澤。而那些空穗子最終會被扎成掃帚,用起來很是輕便。
兒時的我,每吃一頓高粱米飯都會跟過年一樣開心。因為制作這道美味需要多種配料——南瓜、黑豆、綠豆、糯米。那時候,要集齊這些配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加上大人們平日忙碌,沒心思做這種費事、費時的食物,所以一年也吃不上幾次。
記憶中,做高粱米飯那日必是藍天艷陽,風(fēng)朗氣清,我的心情也因此明媚極了。高粱米、黑豆、綠豆、糯米早早就泡在了清水里。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用刷子順著紋理清洗南瓜;洗干凈后,母親會切開南瓜,去瓤,把南瓜切成一個個小方塊,裝入大碗待用。
院子里碼的柴搬進了灶間,鐵鍋已經(jīng)架好,灶火生了起來。制作高粱米飯的食材不好準備,但做法并不復(fù)雜,有些像東北的“亂燉”——只要將所有食材一起入鍋,注入適量清水,撒幾圈白砂糖,最后蓋上木制鍋蓋即可。
不多時,大鐵鍋就會發(fā)出誘人的“咕嘟”聲。白霧被灶膛里的火急急地攆了出來,在鍋上不斷繚繞。
高粱米飯出鍋時,一鏟子上來,高粱、南瓜、糯米、黑豆、綠豆均在。紅的、黃的、白的、黑的、綠的,色彩斑斕,甚是養(yǎng)眼。
約定俗成般,哪家做高粱米飯都是煮一大鍋,與鄰居分享。母親只要在院子里吆喝一聲:“吃高粱米飯嘍!”鄰家的孩子立刻會拿著碗,興沖沖地奔到我家灶間里。他們出來時,碗里總會裝滿高粱米飯。每個孩子都走得穩(wěn)穩(wěn)的,把碗端得正正的,因為再調(diào)皮的娃對待美食也是認真的!
小芬、阿波、弟弟、堂弟和我端著碗,并排坐在院子的臺階上。院子里濃香四溢,夾一筷高粱米飯入口,軟糯、清甜,多種糧食作物混合而成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特別,幸福感由舌尖涌向心田。
一次,我們正吃得歡暢,從院門外走進來兩個人:一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此齻兊拇┲虬?,應(yīng)該是乞丐。當時我們的漁村算是相對富裕的村子,經(jīng)常有乞丐到島上來,我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我喊了母親一聲,意思是讓她準備好米——那時候的乞丐大多隨身帶著一個布袋子,專門用來盛米。果然,她們兩個人徑直走到灶間外,母親手握量米筒走了出來,將米倒進了她們的袋子里。女人向母親鞠了躬,牽著小女孩轉(zhuǎn)身要走。但是,小女孩停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臉,抿著嘴,眼巴巴地盯著我的碗。女人拽住她又細又黑的胳膊往外拉,小女孩卻癟起嘴,眼淚掉了下來。
正當我們幾個有些不知所措時,只聽母親在灶間里喊道:“等一等!”
很快,母親端了兩碗高粱米飯出來,遞給女人和小女孩,接著又搬來椅子,示意她們坐下吃。女人雙手捧碗,給母親深深鞠了一躬才坐下。
小女孩緊靠著女人,怯怯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低下頭,飛快地把高粱米飯往嘴里扒拉。她的頭越來越低,幾乎把臉埋進了碗里。女人輕推了她一下,說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話,大概是讓她慢點吃吧!
小女孩端著碗向我們走近了些,發(fā)現(xiàn)我注意到了她,便停在那里,眼里閃過一絲驚慌。我朝她笑笑,拍了拍身旁的臺階,她猶豫著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我看到她頭發(fā)凌亂,臉微微發(fā)紅,眼睛光盯著手里的碗,不吃,也不看我們。
我們繼續(xù)吃高粱米飯,還故意發(fā)出夸張的“吧唧”聲。她聽到后,抬起頭笑了,羞澀中帶著調(diào)皮。陽光下,她的臉龐是那么稚嫩。
多年后,我還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溫馨祥和的場景:陽光猶如無數(shù)根亮閃閃的金線,密密麻麻地垂下來;一群小孩并排坐在臺階上,他們并不覺得有多曬,也沒有大聲說話,嘴里的高粱米飯?zhí)鹛鹋磁矗阆丬涇洝?/p>
時間猶如屋后小河里的水,一刻不停地緩緩流淌。高粱米飯匯集了田間精華、鄉(xiāng)野靈氣,撫慰了我們的舌和胃,更成為了我童年記憶中一抹珍貴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