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晉北的土炕大都一個樣,胡墼壘成曲來拐去的煙道,上面炕板蓋嚴(yán),再用麥秸泥罩面。煙火從灶口出來,在炕箱里順著煙道暖遍全炕,然后從墻體的暗道上升,于屋頂?shù)臒焽枭⒙?,或濃或淡,裊然成炊煙,讓人去歌頌或懷念。
有人來家,不管是親戚鄰里還是外人,主人會張開雙手迎住,然后說,上炕上炕!這便是熱情的招呼了,而承接你的重任就落實(shí)在了炕沿上??谎丶仁峭量槐夭豢缮俚臉?gòu)件,也是一家人的臉面。如果沒有一條像樣的炕沿,主人會手足無措,客人會站坐不安。炕沿真的是太要緊了,卻很少有人去歌頌或懷念。
從炕沿能很清楚地分出一個家庭在村里的日子過得怎樣。家境寒酸的人家,炕沿大多是磚砌的,和炕墻連成一體,比炕席高出一點(diǎn)點(diǎn),土炕上的毛氈和褥子與它找平,坐上去雖不至于硌屁股,可夏天穿單褲會有點(diǎn)冰。我家隔壁德懷舅,老婆過世時,他還不到四十,日子過成了爛包,磚砌的炕沿就這個樣。光棍們常聚在他家,在炕沿上磕煙袋、擦煙頭、抹鼻涕,烏七八糟,誰也不想往上坐。有天眾人耍笑說,真有個女人來,這屋連個那啥炕沿的地方也沒。德懷舅肯定受了刺激,趕緊和了水泥砂漿,在磚上罩了一層水泥。眾人屁股反復(fù)磨蹭,很快發(fā)出了黑油油的光亮,不單可以那啥炕沿了,還有了些家的模樣。
村里最常見的炕沿是木頭做的,什么木頭都有。楊木槐木易起刺,解決的辦法是上漆。紅的還是綠的,看主人的喜好。一條紅艷艷或綠茵茵的炕沿,坐上去光滑溫暖,收緊炕心的大花漆布,地下黑紅的躺柜,大紅的風(fēng)箱,和炕上花花綠綠的炕圍畫,一起把屋內(nèi)鬧得紅紅火火,這家人的日子,不用說也是好光景。
媒人帶女方家人去相親,往炕沿上一坐,這家家底的厚薄,從屁股的冷熱,基本就覺察得八九不離十了。公社干部下鄉(xiāng)吃派飯,用手摸住炕沿,心里就猜到是給吃炸油糕呀還是搓魚魚。家里有一條好炕沿,客人莫名添幾分拘謹(jǐn),炕沿凸凹不平,黑污臟亂,客人心底的傲氣就悄然生出,和主人家說話調(diào)子就高,就隨意,甚至可以不講道理??谎叵褚坏雷o(hù)身符,護(hù)佑著主人家的尊嚴(yán)。
土炕不能沒有炕沿,缺邊少沿,沒著沒落的,還會有危險(xiǎn)。農(nóng)村的嬰兒大都在土炕上滾爬,如果靠近炕沿,大人就會抓住腳踝,拖回炕心。一兩歲的幼童對地上好奇,都急于知道地上的事情,可不知深淺,一旦爬過炕沿,就會跌落到地上。好在一般不要緊,手腳擦破點(diǎn)皮,額頭碰個包,哭幾聲,揉揉,也就沒事了。為防止再掉地上,大人會在孩子腰間系根紅褲帶,拴在枕頭上。再大點(diǎn),孩子敢下地了,一寸半寸調(diào)整屁股,手摳緊炕沿,吊著的腳尖著地了,才肯松手,他們已知道地上不如炕上安全了。下炕不易,上炕亦難,他們會退后幾步撲上去,依舊手摳緊炕沿,腳一蹬又一蹬,踩著空氣就上去了。
炕是名正言順生兒育女的私密領(lǐng)地,炕沿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線。村里男人女人婚外那啥,只能靠在炕沿上草草完成,女人再騷也不去炕上四仰八叉,男人再燒也不敢越炕沿一步。也許是這點(diǎn)禁忌吧,做客坐炕就十分講究,千萬不能胡來。家里一般是女主人迎客,說,上炕上炕!你就得想想自己的身份了。如果你是女的,又是親戚,或者關(guān)系好的鄰里,上就是了,跪在炕沿,雙腳弓磕磕,磕去鞋底的泥土,直接盤腿坐炕上就是,一點(diǎn)也不用見外。如果來客是男的,女主人也會說,上炕上炕!但你千萬不敢真上,只能屁股斜支在炕沿上,頂多雙腳絞作一處就夠放肆的了,說完話,最好趕緊走人。也有些犯愣的年輕人,屁股滿面花坐炕沿上,雙腳懸空于炕墻上吊兒郎當(dāng),正逢男主人進(jìn)屋,女主人心里就會一陣緊張。男主人和男客少些講究。話說興了,時間久了,盤腿坐炕沿上蹦煙,屁股不覺就深深蹭到炕沿里面了,也算不得失禮,女主人頂多會皺緊眉,用抹布去擦炕沿上的鞋土。男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趕緊將腿腳垂下炕沿。男主人迎女客,就不說上炕了,只說坐坐坐,而女客會一直站著,把話說完,就匆匆離開。當(dāng)然,還有一些特殊的情形。比如我老舅來家了,誰也不說他上炕,他就上炕了,胳膊肘支在窗臺上,等姥娘給他做好飯。姥娘將面盆卡在炕沿里和面,將面板頂緊炕沿?fù){面,將條盤里冷熱菜放在炕席上,然后布碗撒筷。老舅、大舅、二舅、三舅依次坐好,我也越過炕沿,擠了進(jìn)去,老舅說,小孩怎么上得席面?姥娘火了,說,他大小也是個男人了哇!姥娘氣咻咻的,半個屁股欠在炕沿上,一條腿半懸著,一條腿支在地上,取這拿那,看我們男人一起吃喝。
一條炕沿將男人女人分成炕上地下。姥娘既得在炕上做針線,又得在地下做家務(wù),卻不能越過炕沿到炕上吃飯。她的小腳艱難地在炕沿邊擰來擰去,炕沿像九連環(huán)鎖的操柄,緊緊鎖死了她的一生。姥娘不到四十就守寡,早看淡了生死,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縫壽衣。幾個相好的女人盤腿坐炕上,圍著深藍(lán)的壽衣,像圍著一潭深水,這兒綴個盤扣,那兒吊個穗穗。壽衣的褲腿滑過炕沿了,姥娘會迅速拽回,咋,看把你急的,還不到下地的時候呢。眾人就笑,說你老漢在地下扯你腿呢。姥娘六十三歲那年,三舅和三妗打架,姥娘急火攻心,一下從炕沿上窩到了鍋頭旮旯前的角落里,再也不會說話了。姥娘提在門板上,入棺時,我看見衣擺上的黃穗穗,在炕沿上拖了一下。從十六嫁到劉門宗,在土炕上生兒育女,在土炕上了卻一生,土炕仿佛生死場,炕沿就像鬼門關(guān)。
那年我媽準(zhǔn)備蓋房,提早就讓老舅在村里踅摸做炕沿的木料。有天老舅扛回一根又長又粗的棗樹,上面的小旁枝還掛著米色的棗花。老舅將它扔進(jìn)了茅坑,再覆土澆水。我問老舅為啥這樣,他說漚上幾年,木頭就不變形不開裂了。之后每次蹲廁,心里總怪怪的,擔(dān)心那根棗木被漚壞。三年后,房子蓋好了,老舅和我起出那根棗木,扔在南背陰,風(fēng)干了三個月,棗木有輕微的彎曲。老舅用腳踢了踢,說過勁了過勁了,再不會圪撩了。木匠貴喜用錛去掉腐了的皮,掛線開鋸,聲音尖銳得像鋸石頭。這根炕沿用了整整兩個工??谎匕埠煤螅蒙凹埓蚰?,發(fā)出臭臭的酸酸的味道。我問貴喜,是不是屎尿滲進(jìn)去了?他說,不是不是,棗木密實(shí)著呢,本身就這味。母親用濕布去擦,只見這條炕沿黃中泛紅,紋理像山似水,飛鳥藏獸,想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我想到棗花了,卻怎么也看不出來。老舅、母親、貴喜和我八只手一起去摸,棗木炕沿溫潤光滑,像大閨女的皮膚。
那年,我和她好上了。那天上午陽光很好,媽不在,她來我家,斜坐在炕沿上,我親了她。她背后的大花漆布,大朵大朵的牡丹燦爛盛開。
那一刻我想,有一天我們會一起越過這炕沿,去炕上燦爛和盛開,但后來終究沒有。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