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新
鄉(xiāng)下老宅里,長著一棵凌霄,那是多年前母親親手栽下的。起初,它纖細而柔弱,頗有幾分兒時記憶里母親那瘦瘦的、高高的樣子。它頑強的生命力總是會給人帶來意外的驚喜,一晃幾年過去,那棵曾經弱不禁風的凌霄,在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下順著枝條的方向努力地伸展著,日漸一日地枝繁葉茂。那一條條枝丫猶如千手觀音伸出的長長手臂,悄悄爬上影壁,逐漸形成了一道綠籬。
凌霄,萌芽之時,細小而堅強;綻放之際,熱烈而張揚。仿佛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引領著它不斷向上,壯志凌云、意欲九霄?;蛟S,正是由于這種一直向上的韌性,才使它博得了“凌霄”這樣一個充滿豪氣的美名。也正是因為這股凌霄豪情與高昂的姿態(tài),讓李漁為它留下了“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的高度評價。
每年秋去冬來,凌霄走過一季繁華后,悄悄將所有火紅和綠意收藏,只待下一個輪回的開始。此時,沒有了紅花和綠葉的映襯,凌霄露出如老樹枯藤般帶有條條裂痕的枝莖,讓人忍不住會想象它那些曾經努力向上的堅韌與從不停歇的艱辛。
前幾天因故回老家,在靜靜的庭院里,又看到了母親當年親植的那棵凌霄??粗粯浞被ɑ\蓋了整個影壁的樣子,仿佛又感覺到兒時母親張開的溫暖臂膀,將我緊緊地摟在懷里。
只見高高的枝頭上,或黃或紅的凌霄花色彩明麗地綻放著,恰似風中燃燒的火焰。我知道,這熾烈的火焰是它“敬佩與聲譽”的花語,代表著慈母對兒女最熾熱、最無私的愛!佇立在這寓意著慈母之愛的凌霄花前,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會升騰出對母親的感念之情,思緒也被牽引著回到過去那段難忘的歲月。
母親一輩子拉扯了我們兄弟四人,大哥、二哥、我、小弟,都生于20世紀60年代。在那個“一家人被一床,玉米餅子是主糧,雞屁股里開銀行”的年代,母親為了一大家子的生活,為了能把我們養(yǎng)育成人,吃盡了苦、操碎了心。
在我們老家有句老話兒:“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辈徽f別的,單單是為了讓我們四個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子凍不著、餓不著,母親就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
那些年,父親常年在幾十里遠的外鄉(xiāng)教書,路途遙遠,交通不便,一個月里難得能有幾次回家的機會。因此,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全靠母親一個人操持。她白天帶領村民下地干活(母親在村里擔任過三十多年的黨支部書記),晚上回到家里操持家務,深夜還要穿針引線縫縫補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半兒日子都是在“一滴汗珠摔八瓣兒”的辛苦和“一分錢掰兩半兒”的窘迫中度過,此中艱難不言而喻!
記得有一年冬天,天氣異乎尋常的寒冷。母親柔弱的身體終于沒能抵擋住成年累月的操勞和嚴冬里寒氣的侵襲,犯了嚴重的心衰,從一入冬就臥病不起。看著身體始終不見好轉的母親,一家人的心情仿佛窗外的天氣一樣,降到了冰點。
恰在這個時節(jié),聽聞一位在外行醫(yī)多年,人送綽號“劉一手”的遠房舅爺回家探親,奶奶連忙打發(fā)父親請來這位舅爺來家為母親診治。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服過舅爺開出的幾副湯藥之后,母親的病情竟然奇跡般地好轉,年關到來前終于可以下地活動了。
后來,母親和我們念叨起此事的時候常說:“多虧你們的‘劉一手舅爺救了我一命!把我這已經一腳踏上鬼門關的人生生拉了回來,如果那個時候娘真的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這幾個還不成人的孩子呀?!?/p>
每每聽娘說起此話,我都會眼含熱淚,不為別的,只為母親在那個命懸一線的時刻,仍割舍不下對我們的掛念。我知道,能讓母親起死回生的,不單是舅爺妙手回春的醫(yī)術,更是她心中對我們的牽掛與不舍!母愛的博大與無私,由此可見一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在母親的呵護下漸漸長大,而母親慢慢地變老了??啾M甘來,窮日子熬盡了,好日子到來了,母親卻走了,在那個凌霄花即將綻放的時節(jié),帶著無盡的牽掛和不舍永遠離開了我們,只留一世恩情與一樹繁花。
人過四十,卻越長大越孤單,那是因為余生里,再也沒有母親的溫暖相伴;年過不惑,卻越長大越懷念,懷念曾經的美好歲月,懷念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有娘的日子,條件雖然艱苦,卻是我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光;有娘的日子,生活雖說拮據,卻有我一世里最幸福的回憶;有娘的日子,物質雖然匱乏,卻是我一輩子靈魂最豐盈、最安寧的時候。
“人生何曾都如意,弱質未必不凌天”,母親就像凌霄一樣,用自己柔弱的身軀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空,用人世間最偉大的母愛,滋養(yǎng)了我們的身心。
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告別?;ㄩ_花又落,是凌霄花四季輪回里的告別;聚散兩依依,是母與子生命歷程中的告別。
凌霄花開,一年又一年,每一次都能將殷殷思念勾起。歲月可以模糊容顏,卻不能磨滅記憶,只因心中那份深深的眷戀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