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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景觀與異質(zhì)時間(理論)

2021-09-07 16:49霍俊明
芳草·文學雜志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鐵軌火車詩人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詩刊》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委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著有《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喝粥的隱士》(韓語版)《詩人生活》等專著、詩集、散文集等十余部。曾獲政府出版獎提名獎、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第十五屆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第十三屆河北省政府文藝振興獎等。曾參加劍橋大學徐志摩國際詩歌節(jié)、黑山共和國拉特科維奇國際詩歌之夜、第八屆澳門文學節(jié)。

北宋嘉祐四年(一〇五九年)的寒冬時節(jié),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乘船在三峽的群山駭浪間顛簸行進。時年二十二歲意氣風發(fā)的蘇軾卻沒有感受到任何寒冷,這是他第一次出蜀。

同樣是三峽,經(jīng)歷滄海桑田之后,于堅目睹的則是惶然的“最后景象”,“壬午將盡的時候,我聽說正在施工的長江三峽大壩到二〇〇三年六月就要蓄水,一個巨大的水庫將出現(xiàn)在長江上。于是我決定在此之前,去看看最后的原始三峽。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這趟旅行只有穿著潛水衣才能完成,我就迫不及待起來。作為詩人,我恐怕比別人更迫不及待,因為我知道,中國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詩人,無不從這條河流的原始狀態(tài)中獲得神啟,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與這個地區(qū)密切相關(guān)的。我一向疏懶,迷信天長地久,總是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去一次,就像一個朝圣者朝拜神跡,完成我作為一個漢語詩人必需的經(jīng)驗。但現(xiàn)在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出發(fā),時間不多了,六個月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癸未三峽記》)

一九二一年四月郭沫若寫下《滬杭車中》一詩,詩人看到的景象是“紫色的煤煙/散成了一朵朵的浮云/向空中消去。/哦!這清冷的晚風!/火獄中的上海喲!/我又棄你而去了?!币痪哦晔露障挛纾熘灸Γㄒ话司牌?一九三一)經(jīng)硤石探望正在西湖煙霞洞清修寺“養(yǎng)病”的胡適以及曹誠英,“我們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梢頭的月,我們把桌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徐志摩《西湖記》)隨后,徐志摩邀請胡適、曹誠英等人到自己老家海寧觀看錢塘江大潮。十月三十日,徐志摩在由硤石往杭州哐當作響的火車上寫成一首詩《滬杭車中》(又名《滬杭道中》)。

換作今天的語境,徐志摩這首與“速度”有關(guān)的詩簡直是不折不扣的陳詞濫調(diào)了,但是放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這首詩是具備“現(xiàn)代性”和“時代感”的。更有意味的是滬杭鐵路的集資建造者就有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一八七二-一九四四)。

一九四八年夏天,風雨飄搖的嚴峻時刻,一個詩人在滬杭鐵路上寫下的詩句是無比沉痛的,“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社會問題”(辛笛《風景》)。

空間距離曾經(jīng)成為巨大的阻礙,它一再產(chǎn)生的是送別詩、思鄉(xiāng)詩以及閨怨詩。一旦這一長久的巨大阻礙因為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誕生而被消除,詩人的精神視野和行走空間一下子就被打開了。當年一個詩人在茫茫戈壁的蠶豆般大小的車站所看到的卻是整個星空———“我成為某個人,某間/點著油燈的陋室/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我像一個領(lǐng)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確實,火車、鐵軌和車站曾經(jīng)代表了時代最為令人心動和憧憬的時刻,當然也有別離和感傷的時刻。一九八五年徐敬亞遠赴深圳,留守東北的王小妮寫了下面這首詩《車站》———“超越一叢叢流淚的話別/我們相視一笑/我原是寧靜的女人/近來又在學習/潛藏感情//手緊插進大衣口袋/你的車廂終于隱去/很好/束著肩,匆匆走過窄路/一團濃厚的煙/使我們彼此再也不能望見//眼淚開始流動/這什么也不說明/路軌走向車站/就是為了曲折錯雜/很好正合你意”。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深夜,海子乘火車經(jīng)過戈壁中的德令哈,這位青年詩人寫下的是“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隨著現(xiàn)代交通網(wǎng)絡的飛速發(fā)展,飛機、高鐵、游輪、汽車已不再新鮮,而火車和鐵軌早已構(gòu)成時代顫動不已的現(xiàn)代性景觀。在詩人與速度景觀的對視和摩擦中,一種嶄新的異質(zhì)化時間觀已經(jīng)誕生并迅速蔓延開來,“火車車廂坐滿了包裹密實的身體,或是閱讀,或是沉默地看著窗外,這種現(xiàn)象是十九世紀所出現(xiàn)的社會變化:沉默是用來保障個人隱私的一種方式。至于在街上,也跟在火車上一樣,人們開始認為不讓陌生人對自己說話是一種權(quán)利,認為陌生人對自己說話是一種冒犯?!保ɡ聿榈隆ど?nèi)特《肉體與石頭———西方文明中的身體與城市》)

教堂和中國古代建筑的鐘樓都曾制定了恒定的時間,這一直決定著詩人和哲學家的視點、角度和抒寫位置。而隨著現(xiàn)代性時間的到來,鐘表顯然代表了另一個時代的時間法則和生存觀念,而這正需要有人作為觀察者和校對者來進行勘問,“路易斯·芒福德就是這些偉大觀察者中的一個。他不是那種為了看時間才看鐘表的人,這并不是因為他對大家關(guān)心的鐘表本身的分分秒秒不感興趣,而是他對鐘表怎么表現(xiàn)‘分分秒秒這個概念更感興趣。他思考鐘表的哲學意義和隱喻象征”(尼爾·波茲曼《媒介即隱喻》)。而這正是路易斯·芒福德的工作,他最后通過觀察鐘表的秘密得出了一個令人震悚的結(jié)論———自從鐘表被發(fā)明以來,人類生活中便沒有了永恒。以往詩人的時間觀以及由此生發(fā)出來的語言體系甚至生活方式由此被攔腰截斷。

自古以來中國文人都有登高望遠、自比心志的傳統(tǒng),而泛著幽光的新時代的大樓和玻璃幕墻不再制造屬于這個新時代的登臨者和抒情詩人。在現(xiàn)代性日常生活中登上高樓的人卻往往懷有一顆灰暗之心。而當這一情景的主體轉(zhuǎn)換成了詩人,其情勢更為嚴酷。詩人的凝視狀態(tài)作為一種傳統(tǒng)也在此時此刻宣告結(jié)束,快速的眩暈的物象使得詩人的眼神茫然無措而飄忽左右,對應于內(nèi)心體驗來說同樣是茫然的碎片。

一個詩人在現(xiàn)實中很難對此做出選擇,即使是在詩歌中進行選擇也是困難重重。緩慢的、有節(jié)制的甚至類似于“宗教性”的舊時間觀已經(jīng)在新的時間神話面前土崩瓦解了。這讓我想到了海德格爾童年時麥氏教堂鎮(zhèn)上那座教堂的巨鐘。這不只是一個人的童年生活和記憶,而是另一個舊時代的最后鐘聲,一切即將被終止。這代表了另一種時間觀的鐘樓也將成為歷史廢墟的一部分,“在教堂里做圣事時,‘司事孩兒———我和弟弟弗雷茨必須去幫忙。鐘樓上懸掛著七只鐘,每個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音色和自己的時間。有一只叫‘卯鐘,它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敲響,即所謂‘驚醒之聲,因為它驚醒了小鎮(zhèn)里尚沉醉于夢鄉(xiāng)的人們;‘寅鐘是死亡之鐘,在上宗教課和捻珠禱告時敲響的鐘叫‘童鐘;學校里十二點下課時敲響的是‘克朗耐鐘;音色最美的是‘洪鐘,它只在重大節(jié)日的前夜和早晨才被敲響。從濯足節(jié)到復活節(jié)的星期六之間,所有的鐘都沉默了。此后,鐘聲便如爆豆般響作一片:一支活動曲柄帶動一組小鐘錘在硬木上使勁地敲打。”(《海德格爾自述》)

越是在轉(zhuǎn)捩的迷茫時刻,詩人越想登上一個更高的位置來看看周遭以及晦暗不明的時刻———“它伸展到郊區(qū)的部分已經(jīng)發(fā)灰一些鋼軌翹起在火車站的附近/人類移動的路線由郊外向城市中心集中心臟地帶危險地高聳/只有在那兒后工業(yè)的玻璃才對落日的光輝有所反映”。

于堅的《在鐘樓上》是舊時間的回光返照。這些鐵鏈般抖動的散文化長句幾乎讓人窒息,現(xiàn)代性時間的全息面孔幾乎和地獄是同一個顏色。如果說八十年代韓東的代表作《有關(guān)大雁塔》更多是文化意義上的詩歌實驗樣本的話,于堅的《在鐘樓上》則更像是當年波德萊爾城市里的戰(zhàn)栗,“構(gòu)成城市中心的‘后工業(yè)時代玻璃塔樓的巨大意想象征著現(xiàn)代化和富裕,但代價也隨之而來。那些生活在由當代高樓大廈所制造出來的‘陰暗中的人,正生活在垃圾中,那些垃圾滲透進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對黃昏的經(jīng)驗是那樣的相同和不易覺察,他們判斷時間的流逝不是憑借日出和日落,而是靠時鐘的機械運動和每天必到的晚報。他們自己的語言也走向機械化?!保↗illian Shulman《于堅:一個置身存在的詩人》)

新舊交替的時代對于寫作的考驗巨大,尤其是對新世界和舊世界的理解上往往會發(fā)生巨大的分歧,即使是同一個人也會在漩渦中變得矛盾重重,是肯定和懷疑的兼而有之,“這時,我們往往指責這些人是懷古的‘逃避主義,患上了浪漫的好古癖,缺乏現(xiàn)實態(tài)度;我們把他們的那些努力斥為妄圖‘倒轉(zhuǎn)時鐘、‘無視歷史的力量?!保ㄒ再悂啞げ帧冬F(xiàn)實感》)

徐志摩寫完《滬杭車中》九十年之后,也就是二〇一三年,張執(zhí)浩在高速路上寫下一首詩《平原夜色》:“平原上有四條路:動車,高速,國道和省道/我們從動車上下來,換車在高速路上疾駛/平原上有三盞燈:太陽,月亮和日光燈/我們從陽光里來到了月光下/日光燈在更遠的地方照看它的主人/平原遼闊,從看見到看清,為了定焦/我們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左邊有一堆柴火,走近看發(fā)現(xiàn)是一堆自焚的秸稈/右邊花枝招展,放鞭炮的人又蹦又跳/細看卻是一場葬禮到了高潮/平原上有一個夜晚正緩緩將手掌合攏/形成一個越握越緊的拳頭”。

這是快速移動的扁平化景觀時代的一個疑問重重的寓言,詩人不斷調(diào)整與車窗外的高速路和事物之間的角度。顯然,在高速的時代很多事物都變得模糊甚至發(fā)生變形。詩人的凝視與快速的碎片化景觀之間的向度剛好是相反的。對于真正的詩人來說,他目睹的是時代最恍惚又最真切的日常景觀,是往往最容易被拋棄、被忽視的震顫不已的精神現(xiàn)實。這時最需要的就是詩人的取景框和精神能見度。這在張執(zhí)浩寫于二〇一七年的另一首詩《平原上的瓜棚》中得到印證,“不斷提速的路上能夠看清的東西/已經(jīng)越來越少”。

這個時代的人們更多只是看到了各種道路以及道路兩旁設定好的“風景”,而普遍忽視了拆除、填補、夷平和碾壓的過程,忽視了這一過程之中那些付出了代價的人和物的命運,“就這樣全面徹底確保質(zhì)量的施工/死掉了三十萬只螞蟻七十一只老鼠一條蛇/搬掉各種硬度的石頭填掉口徑不一的土洞/把石子沙水泥和柏油一一填上然后/壓路機像印刷一張報紙那樣壓過去完工了/這就是道路黑色的像玻璃一樣光滑”(于堅《事件:鋪路》)??焖僖苿拥姆▌t使一切成了快速掠過的碎片,整體性的時代不復存在,以往的一切很快成為被迅速遺忘的過去時。所以,一定程度上詩人是倒退著走的人,是具有“逆”“反”和透視心理的特殊群體。

失去重心和眩暈成為每一個人在高速運行時代的集體心理癥狀?!霸诖酥拔业难劬φ窕疖囈粯用つ?沿著固定的路線向著已知的車站/后面的那一節(jié)是悶罐子車廂/一群前往漢口的豬與我同行/在京漢鐵路干線的附近/我的視覺被某種表面挽救……/仿佛是歷史上的某日文森特·凡高/抵達阿爾附近的農(nóng)場/我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堆汽油桶/是在后來”。

于堅的這首《鐵路附近的一堆油桶》的每一行都呈現(xiàn)了外在形式與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斷裂感,這也有力地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快速景觀以及矛盾而尷尬的精神狀態(tài)。這首詩很容易讓人想到這是一個手拿畫板或照相機的人在極其客觀化地再現(xiàn)和還原詩人乘坐火車出行所見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場景,而鐵路附近的這一堆汽油桶實則是詩人“精心安排”的結(jié)果。看似日常的場景白描和漫不經(jīng)心的表述方式使得速度景觀被精準地剖示出來。整首詩揭示了時間的虛無感,而固定的行進路線和已知的車站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麻木與茫然。這需要詩人不僅要具有觀察能力以及特殊的取景角度,而且需要舉重若輕、化大為小的能力。我想到了于堅的另一首與此有關(guān)的詩,“在云南以北的國家公路旁/一塊路牌標識出格以頭地方/哦格以頭/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個什么去處/只看見路牌下有一條腐爛在雨水中的泥漿路/是馬蹄和光腳板踩出來的”(《便條集·31》)。

面對快速的碎片化的時代以及異常模糊的碎片景觀,能夠?qū)Υ擞枰哉虾统吻宓囊苍S只有詩人和優(yōu)異的攝影家。這正如愛默生所指出的:“任何人都不擁有這片風景。在地平線上有一種財產(chǎn)無人可以擁有,除非此人的眼睛可以使所有這些部分整合成一體,這個人就是詩人。”“遠方”和“詩歌”都已經(jīng)被高度媚俗化和庸俗化了,詩人的凝視能力、行走能力以及感受事物的能力已經(jīng)被打斷并空前弱化和消解,人們對自我以及世界的理解渠道越來越窄化、新聞化和擬像化了,“現(xiàn)在,我們真的很難與真實的土壤產(chǎn)生肌膚之親了,水泥路面像大地重植的皮膚,蚯蚓爬不出來了,地氣升騰不上來了,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保ɡ灼疥枴?3路車上的一個乘客》)

尤其是以快速交通網(wǎng)代表的新世界與鄉(xiāng)土世界并置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戲劇化的沖突,“人們?nèi)蘸笠欢〞浀茫鞘且涣蓄伾l(fā)黃、沾滿塵土,裹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煙霧之中的火車。緊挨著鐵路,滿載著一串串青香蕉的牛車在塵土飛揚的小道上緩慢地行進?!保游鱽啞ゑR爾克斯《番石榴飄香》)

謝默斯·希尼對鄉(xiāng)下那個蓋屋頂?shù)娜颂幱陂L時間的凝視之中,而這正是最深切的記憶方式,是童年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一次次現(xiàn)身。由希尼筆下的麥秸、屋頂和修補人的敘述,我想到了雷平陽筆下的草垛和鐵軌,“從碧色寨出來,我驅(qū)車漫無目的地在滇南游蕩,就在出了建水,往通海前行的某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幾堆‘金字塔一樣上升的火焰,它們是草垛,在建水遼闊的田野上,以草的方式,選擇了‘挺住。當時乃至現(xiàn)在,我都一直沒有想清楚,人們是采用了怎樣的手藝,居于怎樣的目的,把草,像金字塔一樣地壘起,高達六十米左右。碧色寨的鐵器正在生銹化為塵埃,而建水的草垛卻在頑強地朝著天空挺進,這不是‘硬與‘軟的對比,它們卻讓我所有的思慮不得要領(lǐng)?!保ā督ㄋ膸锥巡荻狻罚?/p>

無比殘酷的是,你試圖一次次記憶的卻往往是永遠逝去而無法挽回的事物,現(xiàn)實記憶和詩歌記憶都將因此而變得艱難異常,“我覺得我的詩是記憶的產(chǎn)物,記憶的可靠性使其始終彌漫著鄉(xiāng)愁與悲憫、敬畏與體溫。”(雷平陽《小體會》)詩人面對的注定是已經(jīng)徹底喪失的事物,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將在下一代人那里被徹底中斷、抹平。記憶和遺忘是同時進行的,甚至后者的力量更為強大。這是悲劇,但不是一個人的悲劇,而是屬于歷史和時代的講述者,屬于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的逼迫者,“一直想去一個地方,它叫白衣寨,但我不知它在哪里。人世間的幻虛之所,我只能到詩歌中去尋找。有很多人給我指引,為我提供了生者與死者共用的地圖,在人間與鬼國我因此步履沉重。邊界消失、人鬼同體,就連我自己的言行舉止都吸附了太多的陰風與咒怨。我穿過河山、曠野、村莊,一路向前,所到之處都不是記憶和想象中的樂土,世界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挽歌聲里人心頹廢。白衣寨,設想中的天邊的客棧,它也變成了苦難靈魂的集中營?!保ɡ灼疥枴度グ滓抡罚┧?,詩人最終說出的一句話是:“無望是我們的信仰?!?/p>

如果放眼全世界的速度景觀,有人早就發(fā)現(xiàn)和感受到了無比瘋狂而令人驚心的時刻,“鐵路具有強烈的瘋狂特點,這是它所固有的,能夠解釋一個孩子對于鐵路的天生感覺,也能解釋一個大人對鐵路不以為恥的熱愛,好像完全沒理由擔心鐵路的現(xiàn)狀會有任何令人不安的改進。”(E.B.懷特《從街角數(shù)起的第二棵樹》)

現(xiàn)代交通和工具化的便利自不待言,但現(xiàn)代性道路和時間景觀是一把雙刃劍,“昆明是古老中國通向現(xiàn)代中國的一條隱秘通道,你會想到上海、廣州、北京、天津,但你想不起昆明,其實昆明也是最早熏染‘洋氣的中國城市,而且是法國式的洋氣。那位方蘇雅在這里的主要使命就是修建滇越鐵路,一九〇一年動工,一九一〇年完工,從昆明通到瀕臨南中國海的越南海防,這是中國第一條國際鐵路?,F(xiàn)在這條路還在運營,你可以在昆明買張車票,坐上旅游列車,半天一夜才到中越邊境上的河口,如果坐汽車卻只需一個白天,這就是‘云南十八怪之一怪:‘火車沒有汽車快。不過,急什么呢?這也許是中國僅存的‘米軌鐵路———軌距僅為一米,小火車在崇山峻嶺間爬行,晃晃悠悠,似乎穿過了一個世紀。”(李敬澤《兩封信,自昆明》)包括滇越鐵路和碧色寨車站在內(nèi),“現(xiàn)代中國”道路的開建、打通和輻射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以及個體犧牲的。光是修筑滇越鐵路就死了六七萬的勞工,這些尸骨一百多年來一直埋在鐵路和山地中。遠去的歷史讓我們看到了更多的寂靜、冷硬、壓抑、死亡和頹敗。

在嶄新的時間面前,以往的時間結(jié)構(gòu)和記憶載體也一同消失了,隨之是一個個廢墟和空殼,靈魂沒有任何可供寄居或憑吊之所。這是舊時間以及舊空間一同渙散的時刻!

快速的時代、前進的時代也是舊事物被離心力甩出的時刻。一九八七年歐陽江河在《智慧的骷髏之舞》一詩中以分裂和悖論的方式處理了“舊事物”,“他來到我們中間為了讓事物洶涌/能使事物變舊,能在舊事物中落淚/是何等榮耀!一切嶄新的事物都是古老的/智慧就是新舊之間孤零零的求偶……/用火焰說話,用郁金香涂抹嘴唇/軀體的求偶,文體的稱寡/擁有財富卻兩手空空/背負地獄卻在天堂行走……”在快讀移動中人、物以及風景成為一個個不確定的模糊斑點,時代也是一個個新鮮的碎片,“遠處駛過的公共汽車,在一個/少年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個/移動的風景,或風景的碎片/但眼下是我們存在的全部世界/或一個載體,把我們推向/遙遠而陌生的意義,一切/都在迅速地失去,或到來”(張曙光《公共汽車的風景》)。

封閉的、固態(tài)化的社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液態(tài)的、流動的、迅疾的碎片化時代到來!索爾·貝婁說:“過去的人死在親人懷里,現(xiàn)在的人死在高速路上?!边@正在成為世界性的現(xiàn)實。

在深夜云南遙遠的一角/黑暗中的國家公路忽然被汽車的光/照亮一只野兔或者松鼠/在雪地上倉惶而過像是逃犯/越過了柏林墻或者/停下來張開紅嘴巴詭秘地一笑/長耳朵像是剛剛長出來/內(nèi)心靈光一閃以為有些意思/可以借此說出但總是無話/直到另一回另一只兔子/在公路邊幽靈般地一晃/從此便沒有下文

這是于堅的詩《在深夜云南遙遠的一角》。黑夜、雪地、公路、汽車、兔子構(gòu)成了一個城市化和高速化時代的寓言。在時代的高速路上,在雪地的寒冷時刻,在無邊的黑夜里,詩人承擔了于堅筆下那只“兔子”的功能,短暫的現(xiàn)身、遲疑、倉皇、緊張直至最終隱匿。

在近乎世界性的新圖景與大變革中,在全球化、城市化的國家與民族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速度(快速、加速)成為每一個人日常生活中感受最深的部分。分裂、速度、同化、異化、分化、進化、一體化等等都需要人們重新理解,這一理解關(guān)乎自我、現(xiàn)實、歷史以及社會機體,“我清楚,自己對內(nèi)心的更徹底的追問尚未開始,我對于世界的理解,仍停留在知識層面,即使這層面也淺薄不堪。至于偶見的內(nèi)心追問,也更多是暫時的情緒,而非深沉的情感。我還生活在生活的表層,連接靈魂深處的根還沒有生長,它需要真正的恐懼與愛?!保ㄔS知遠《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時至今日,人類旅行時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祖先的想象??焖僖苿拥募夹g(shù)、工具和空間成為達到移動、輸送、疏解的重要手段,“移動中的身體所處的狀態(tài)也加大了身體與空間的隔斷。光是速度本身就讓人難以留意那些飛逝而過的景致。配合著速度,駕駛汽車,頗耗費心神,輕踩著油門與踩剎車,眼光還要在前方與后視鏡之間來回掃視?!保ɡ聿榈隆ど?nèi)特《肉體與石頭———西方文明中的身體與城市》)

緩慢的時代和快速的時代,那些在路上的人所目睹的情形和感受已經(jīng)今非昔比。快速的時代使得旋轉(zhuǎn)木馬式的生活方式開始了,看似不斷快速前進,實則原地打轉(zhuǎn)而沒有任何方向感可言。公路、鐵路和航線不只是充當了物理空間的搬運功能,而且還導致了地方性知識的整體消解,失控的斷崖上運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異鄉(xiāng)人。從此,我們在詩歌以及小說中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焦慮者、失眠者以及喪家犬般的無家可歸者。這些失魂落魄者少眠而多慮,他們凝視著窗外公路和鐵軌上那些現(xiàn)代性的鋼鐵幽靈以及更為來歷不明的異質(zhì)化新事物,“很多時候,‘下落不明這一個詞條總是固執(zhí)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大腦中。火車行駛過的地方,有無數(shù)的塵屑飛揚,它們像田野上破碎的昆蟲,在光線中打開翅膀。那些窗口上的臉,是水中,蛇的臉,冰冷而迅速,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就像一只蟋蟀嘴中的草葉,從這一畝地搬向另一畝地,最后被帶進黑暗的地縫。但是,我一直熱愛著這一批批奔跑迅捷的鐵器,在我居住的七樓陽臺上,就可以看見它們在城市的邊緣跑來跑去。它們的叫聲,經(jīng)常將我從睡眠中提起來,我在漏水,我在不知所云地歌唱,它們的叫聲把我提起來,提起來,又放下去,讓我繼續(xù)在移動的房子里,把一些難以固定的異鄉(xiāng)人的庭院打掃干凈?!保ɡ灼疥枴痘疖嚒罚?/p>

每個人都在有形或無形的公路以及鐵軌上行走,這是預定好了的旅程,幾乎沒有重返的機會。至于目的和走法則因人而異,“車廂太長了/經(jīng)常受制于急轉(zhuǎn)彎,甚至脫軌,掉到了/身體外面,摔碎,再也沒有/開回來。這列火車,我沒有用它/運輸過什么,就一個人坐在上面/只求被它拉著,把體內(nèi)的景點跑完”(雷平陽《鐵路》)。

一些詩人只能黑著臉、苦著心,竟日枯坐在日漸荒蕪的山頂上看著另一種時代景觀的崛起,看著空間和事物的震蕩和改變,看著暮色中仍然閃亮的鐵軌和日夜喧囂的車站以及郊區(qū)。

總會有持守土地倫理和地方性契約精神的詩人出現(xiàn),隨之出現(xiàn)的還有文本世界中的“最后一個形象”“一個地方特殊的精神……是人們體驗到一個地方那些超出物質(zhì)的和感官上的特殊的東西,并且能夠感到對這個地區(qū)精神的依戀。如果地方的意義超出了那些可見的東西……深人心靈和情感的領(lǐng)域,那么,文學、藝術(shù)就成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它們是人們表達這種情感意義的方式?!保ㄟ~克·克朗《文化地理學》)

火車,是現(xiàn)代社會的典型標志。當下與遠方,新奇和疲倦,過去景象和當下風物都在隆隆聲中彼此摩擦、碰撞。火車以快速的力量把空間和時間一劈為二,它帶來了令人眩暈的驚異和新景觀,同時也打破了原有的空間秩序和時間倫理,“眼前的世界變了。種植園大道分布在鐵軌兩側(cè),平行地蔓延開去,供運送青香蕉的牛車通行。突然,在不宜播種的土地上出現(xiàn)了紅磚營地,掛著粗麻布窗簾和吊扇的辦公室以及孤零零地矗立在虞美人田野上的醫(yī)院。每條河邊都有一座村莊,火車怪叫著駛過鐵橋,在冰冷的河水中洗澡的女孩們?nèi)琏E魚般跳了起來,乳房一閃,讓乘客們有些不知所措?!保游鱽啞ゑR爾克斯《活著為了講述》)

火車天然地成為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界限,而非迅速消解二者之間的差異,反而是加深了二者的矛盾。你是否聽到了類似于瓷器碎裂的聲音?與此同時,幾乎是一夜之間修建起來的鐵路使得一個個地點被迅速地搬動,舊的時間觀念也隨之消失了,“滇越鐵路運進云南的不僅僅是兩條鐵軌,也不僅僅是各種洋貨,還有醫(yī)院、車站、咖啡館以及時間,人們開始看鐘表,而不再根據(jù)太陽的起落判斷時辰?!保ㄓ趫浴栋岛泄P記Ⅱ》)

當火車背對著故鄉(xiāng)或熟悉的地方遠去,這對那些遠行者意味著什么呢?年幼的T.S.艾略特對火車懷著深深的恐懼,“我們乘火車旅游,從圣路易斯到東部……我總是害怕火車眼睜睜從我們面前開走,害怕忙著托運行李的爸爸趕不上火車??偸怯懈鞣N各樣的災難讓我擔憂費神?!保s翰·沃森《T.S.艾略特傳》)由此,我想到當年巴勃羅·聶魯達乘坐火車離開故鄉(xiāng)時窒息般的感受。這種感受甚至成為諸多作家、詩人考察兩種不同社會空間和時間的起點,“列車正從布滿櫟樹、南美杉和濕淋淋的木屋的原野,向智利中部的楊樹林和落滿塵埃的磚砌建筑物飛馳而去。我在首都和外省之間往返旅行過多次,但每次一離開大森林,離開母親般召喚我的木材林地,我都感到窒息。那些磚房,那些經(jīng)歷豐富的城鎮(zhèn),在我看來卻仿佛張滿了蛛網(wǎng),一片沉寂。從我那時浪跡城市至今,我依然是個心系大自然和寒林的詩人?!保ā段姨寡晕以鴼v盡滄?!罚?/p>

對于堅而言,第一次坐火車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當年這位十三歲的少年隔著冬日冰冷的火車車窗看到了這樣的景象———“我平生第一次坐上火車,平生第一次遠離故鄉(xiāng)?;疖囀抢鲜降哪景遘噹灰彩悄镜?,我跪在上面,虔誠地望著窗外黑撲撲的天空。星星寥寥,風寒刺鼻,天亮時我忽然看見云南北方那荒涼、雄渾的山崗和荒野,我心頭一陣感動,那印象我永遠難忘。后來我一直跪著,眼睛緊貼那噓滿水汽的玻璃,我看見一只麂子站在山上?!保ā对颇锨浮罚?/p>

在交通工具中于堅認為汽車是屬于城市的匆匆趕路謀生的工具,而火車屬于大地,“那時我們站在曠野中間以色列在西莫高窟在北/仿佛從水里出來火車再次開出大漠或者開回/摩西在車頭上唱著歌電線桿望塵莫及/車廂蠕動著黑色的鏈條在滑出大地的輪子/不知道它運走了什么不知道它運來了什么/我們站在曠野中間撿起石塊又扔掉/等著它走完剩下的鐵軌就像從未被運走的遠古之人”(《在西部荒野中看見火車》)。火車和曠野形成了時代特有的風景,這是張力、拉抻導致的最后撕裂。對于那些生活于故鄉(xiāng)而又突然被連根拔起的一代人而言,向前還是向后真正地成了最為現(xiàn)實的生存問題和精神境遇。人們被卷入不可預知的命運漩流,“我看見的鐵軌我一直表達不出來,直到我這一次在鐵軌上走的時候,看到這個局部,這就是我對鐵軌的感受。鋒利、沉悶、鐵、工業(yè)的后果、封閉。有一次我早晨六點鐘在一個火車站等待火車,忽然,在黑暗里,一列貨車隆隆駛過來,探照燈照亮了車皮,那車皮銹跡斑斑,猶如生銹的恐龍,緩慢停下,就像是從奧斯維辛駛來的?!保ㄓ趫裕?/p>

二〇一二年的九月下旬,我和雷平陽一起作為指導教師參加在云南紅河哈尼彝族自治州蒙自舉行的《詩刊》社第二十八屆青春詩會。期間一行人一起走在草壩鎮(zhèn)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三等小站碧色寨的鐵軌上。徒步二十四公里的鐵路,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zhàn)。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的鐵路之一,這個曾經(jīng)熱鬧、呼嘯、熱氣騰騰的蒸汽機時代突然有一天冷卻、安靜了下來,“舊時代的鐵,風一吹/就是一個窟窿。不知名的野花和青草/扛著它們的腿、胳膊和心臟/若獲浮財,喜氣洋洋,朝著天空之家/快速地運送,掉下一堆螺絲和軸承/像上帝餐床上落下的面包屑”(雷平陽《碧色寨的機器》)。在我的印象里云南詩人兼小說家海男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碧色寨之戀》。如今這里更像是鋼鐵打造的歷史廢墟和空蕩蕩的時間軀殼,甚至這里連鄉(xiāng)愁都已經(jīng)容納不下了,“鐵路沿線有無限風光/風套著風,光堆在光上/聲音的粉塵像紅色的石榴籽/被包裹在殼中。那些高高矮矮的山脈/抱著氣團反向飛奔/紅河帶著/濃重的鄉(xiāng)愁流向越南”(雷平陽《滇越鐵路沿線》)。

雷平陽第一次來到碧色寨是一九九六年夏天,當時從昆明乘一夜的火車到達蒙自,然后再坐一輛馬車才到碧色寨,“我也想去遠方,只是我的遠方是云南的山川,那些我想往卻沒有到過的地方。因此,每到周末,我就在黃昏,來到昆明火車北站。多么美妙的時光,那會兒,昆明到滇南的火車還開著。晚上九點的票,睡一覺,第二天早上七點就到蒙自。吃一碗菊花米線,轉(zhuǎn)乘馬車,就到碧色寨、草壩……有時,道路兩旁都是生機勃勃的玉米、桑樹;有時,那無邊無際的石榴,就像世界盡頭的燈盞。閃光的鐵軌到過的地方,我看見了一部另類的時間史,礦石飛舞,群山下降,村莊做夢,每一寸土地都充滿了迷幻的氣質(zhì)。我以為,那是世界為我打開的另一座五臟廟。”(雷平陽《蒙自及段落》)

第一次到碧色寨,雷平陽的觀感就不容樂觀,他在這個近乎廢棄的冰冷的鋼鐵空間聽到了隱隱的來自于歷史的呼吸,而他又分明感受到了新與舊同時撕扯他的蠻橫力量,“我屏住呼吸,捏了自己一下/愛,還是不愛?//我有一道難題無法破解/遺忘還是記??;走,還是不走?//滇南旅行時,我與樹說了這些/踢了樹一腳//身子轉(zhuǎn)不過來啊/所以,一直沒看見你/也沒用骨頭喊你”(雷平陽《在碧色寨車站》)。

如今,碧色寨是一座無人車站,不再有往日的喧囂,徒留極其空虛的講故事的人。這里沒有任何的傾聽者和記錄者,也沒有任何的造訪者。只有一個攜帶著過去記憶的留守者自己和自己說話,他一次次制造幻象和白日夢,一次次從驚悸中起身,一次次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精神的苦役者還在徒勞地試圖走進往日的幻象之中。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七日,上午的陽光打過來灑落在雷平陽的側(cè)臉上,我想到了一個人的精神肖像———“我在鐵軌上行走,我之所以選擇鐵軌,并決定順著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是因為我覺得鐵軌上有足夠的鐵銹,可以讓我看見那些死亡的時間?!保ɡ灼疥枴痘疖嚒罚T趦H僅一米寬的鐵軌上慢慢行走,我們遇到的不只是那些雜草、礫石、枕木、鐵軌以及冰冷的廢棄的機車和車站,還遇到了墓地、墓碑以及那些隧道、山谷和深淵間的那些歷史的回聲以及昆蟲的尸體和動物的白骨。在這一分裂空間行走的人說出的必然是黑色的時間景觀,攜帶的是悲歌和挽歌。自救還是救贖別人?雷平陽給出的恰恰是來自于“黑暗傳”般的極其復雜的聲音———“如果還不能排遣/內(nèi)心的空虛,他就把石碑刨出來/背在身上,沿著鐵軌走到下一個車站/又走回來。有時,心情不錯/他就繞道前往一個個荒僻的村莊/坐在石碑上,給村民講解北回歸線/村莊里沒什么人了,都是些/靈魂出竅的老人,聽不明白是什么線/一口咬定,這線,就是一條看不見的/鬼走的路線。他也不反駁/跟著大家笑得滿臉掉塵土,或者/什么話也不再說,靜靜地抽煙”(《無人車站》)。

在這段老舊而仍然閃亮的鐵軌上行走的時候,我和雷平陽、沈浩波以及同行的人都突然遇到了一場暴雨。沒有任何躲避之所,我們只能在大山間的鐵軌上任雨水落下,渾身濕透,鐵軌更加濕黑、幽亮。鞋子里已經(jīng)浸入了雨水,走起路來吧嗒吧嗒的響。人們都被大雨沖散了,只剩下我和沈浩波結(jié)伴前行,終點還很遙遠,“黃色的法國建筑/殘缺屋檐下的老式掛鐘/生銹的鋼鐵支架不足以支撐這個下午//鐵軌旁的荒木陰影加深著高原/我看到一個個廢墟//枕木、鐵軌和碎石/歷史的‘三段論/人頭在石頭之下//靈魂在鐵軌的縫隙間/突降的暴雨更像是前世的討債鬼/而你必須和另一個人/在天黑前趕到終點”(霍俊明《碧色寨》)。

在不堪的狼狽中我們那時無暇顧及什么歷史和現(xiàn)實,無暇顧及現(xiàn)代性生活的受害者或者獲益者……

多年后雷平陽寫到了高鐵列車以及車廂里低誦《金剛經(jīng)》的老婦人……

而當年的西默斯·希尼記憶里的鐵軌上的那些無知的孩子更為意味深長……“天空的光亮和電線的閃耀,而我們自己/在天平上是如此微不足道。//我們甚至能穿過一個針眼?!?/p>

碼頭、輪船、鐵軌、火車、汽車、車站、飛機、航站樓,這些速度空間和物象都成為詩人和作家格外注視的部分,“如果芝加哥的某個地方有一座屠夫的雕像,那么它的存在是為了提醒人們記住那個到處是鐵路、牛群、鋼鐵廠和冒險經(jīng)歷的時代?!保釥枴げㄆ澛秺蕵分了馈罚?。在喬治·奧威爾那里,英國郊區(qū)的工業(yè)景象更是黑暗而恐怖,“運河堤岸混合著煤渣和冰凍的泥土,被無數(shù)木屐踩踏出縱橫交錯的腳印。四下里,但凡有渣堆的地方就有‘反光,那是陳年舊坑形成的死水潭。數(shù)九嚴寒,水潭表面覆蓋著褐色的冰層,駁船船員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船閘上也結(jié)了冰。在這個世界里,全然不見植被的蹤影,除了濃煙、頁巖、冰雪、泥漿、灰塵和臟水,別無他物?!保ā锻ㄍS根碼頭之路》)

正如謝林在《藝術(shù)哲學》中的一段話所剖析的那樣,人們已經(jīng)在異質(zhì)化的時間和現(xiàn)代世界面前被強行剝離出來,“現(xiàn)代世界開始于人把自身從自然中分裂出來的時候,因為他不再擁有一個家園,無論如何他擺脫不了被遺棄的感覺?!边@是近乎虛無的末路般的感嘆,幾乎一夜之間人們淪為了異鄉(xiāng)人、陌生人和游蕩的幽靈,他們無時無刻不處于虛無、疼痛、羞恥之中。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痛苦的鄉(xiāng)愁詩人和地方主義者,但是我們需要的不只是個人經(jīng)驗,而是提升為整體性的時代感知和歷史經(jīng)驗。正如十九世紀中葉的米勒一樣,“懷舊并不只是局限在個人方面,懷舊也影響到他的世界觀。他對各方宣稱的‘進步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并且認為進步是人類尊嚴的一個潛在的威脅?!保s翰·伯格《米勒與農(nóng)民》)。

舊時代已經(jīng)被淹沒在了黑夜里,彷徨于無地的時代再次到來了。鄉(xiāng)土的黃昏結(jié)束,但是懷舊和追挽的時刻卻在黃昏中一次次到來。這既是自然的時間反應,又是近乎虛無的精神對話,有時更是一種被迫的心理應激。這是對個人時間的恢復,是曾經(jīng)的過去時頻頻來當下敲門。自然法則被稀釋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鋼鐵機器喧囂塵上的叫聲。這是無能為力的自己對自己的勸慰,這是異鄉(xiāng)人的飄來蕩去的焦慮,“這一切都顯得老派過時,仿佛他是從十九世紀漂游至二十世紀,像一個被海浪沖到異鄉(xiāng)海岸的人。在二十世紀的德國他有過故鄉(xiāng)之感嗎?”(蘇珊·桑塔格《瓦爾特·本雅明:一八九二———一九四〇》)

一個個車站連接起來的是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歐洲的城市在火車站中交疊”(布羅茨基)。城市建筑、街道、交通網(wǎng)絡已不再是單一的空間構(gòu)成,同樣構(gòu)成了符號、象征和隱喻系統(tǒng),逐漸成為一種倫理,一種流行的認識,尤其這一切落實到歷史和現(xiàn)實的對話地帶的時候。這不僅需要詩人的眼光、認識,而且需要失敗感和羞恥之心,“深秋的黃昏。好多年前。當我沿著/中央大街,漫無目的地閑逛/微雨和發(fā)黃的葉子,在無聲地灑落/天色微暗。兩旁樓房透出的燈光/閃爍而朦朧,仿佛/輕柔而憂傷的歌曲/使人陡然憶起了那些逝去了的/并且永不復返的時日———那些希望的/綠葉,夏日的玫瑰,以及/溫暖多變的天氣//而這條作為歷史見證的街道/用石塊砌成,冰冷而堅實/在歲月的變化流轉(zhuǎn)中依然/保持自身的完整,任憑/腳步、車輪,和沉重的歷史/在上面碾過”(張曙光)。城市帶給詩人們的是極其復雜的情感和經(jīng)驗,尤其是在城市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紐約派詩人弗蘭克·奧哈拉強調(diào)區(qū)別于都市現(xiàn)實生活的“自主的生活”,而希尼感受到的地鐵則是恍惚、真切、甜蜜、緊張的摻雜———“最后來到一個涼風習習燈光點點的車站/列車離去以后,潮濕的鐵軌/就像我一樣赤裸而緊張,所有的注意力/都追隨著你的腳步,如果我回頭就會被打入地獄?!?/p>

城市是速度景觀的代表,它在不同時期的空間結(jié)構(gòu)、交通工具以及給人們帶來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在有軌電車被取消了十幾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喜歡并懷念著那種略扁的,像獨眼巨人一樣有著一只前燈的漆成紅白兩色的車體。幾年前,在電影《日瓦戈醫(yī)生》中我驚喜地看到了這種電車。日瓦戈就是透過冬日蒙著淡淡水汽的車窗第一次看到了他后來深愛著的拉拉。我同樣喜歡和懷念當時的公共汽車那種飽滿的流線型的車身以及鍍鉻的閃閃發(fā)亮的欄桿和扶手。至于映襯在黃昏的霞光里或夜色中(那時還沒有或很少有霓虹燈)的那些尖頂和圓頂?shù)臍W式建筑,更是使我產(chǎn)生置身于童話般的感覺?!保◤埵锕狻兑粋€人和他的城市》)人們關(guān)注和思考的更多的是城市和鐵軌開始的地方,而忽視了這些城市和鐵軌在哪里能結(jié)束的問題,“國家公路依據(jù)某些經(jīng)驗和原則/結(jié)束于峽谷的險峻/終止于河流的急湍/窮途末路/也是普通話的邊境”(于堅《便條集·43》)。值得注意的是道路網(wǎng)絡在這個快速的時代并不總是意味著交通載體的無所不能的改變,“水泥路在縣城外一公里的地方就突然截斷。時間的兩個邊境。這邊,人們所謂的‘現(xiàn)代的一詞所指的種種;那邊,落后與果實,土氣與貧窮。典型的通向舊世界的道路,路面凹凸不平,紅土塵造成的霧旋轉(zhuǎn)起來,當它們稍稍消散,大地立即在道路的兩邊出現(xiàn)了”。(于堅《大地記之一·春天·荷馬·山神的節(jié)日》)

無論是戰(zhàn)爭年代城市上空的一顆炸彈,還是隱喻層面的內(nèi)心的波動與驚悸,現(xiàn)代性的時間觀帶來了震驚與分裂,正如但丁對佛羅倫薩的批判和詛咒,正如葉芝的“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居伊·德波印證了這一非同尋常的景觀時代,“在被真正地顛倒的世界中,真實只是虛假的某個時刻?!保ā毒坝^社會》)放眼望去,詩人患上了城市憂郁癥,“在多年沉默后。維羅納已不復存在。/我用手指捏著它的磚屑。這是/故鄉(xiāng)城市偉大愛的殘余”(米沃什),“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如靜脈,如童年的腮腺炎”(曼德爾施塔姆《列寧格勒》)。而捷克詩人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在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詩集《淚水中的城市》中反復抒寫的正是“罪惡的城市”,“它黑暗的罪行超出了上帝憤怒的極限”。

這是毫不猶豫地拋棄舊物的時代,而人們幾乎認為這一切都是合乎新時代的倫理法則的。新舊對比,兩種不同空間的時間觀的對撞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詩人這里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分裂心理已經(jīng)普遍發(fā)生,比如遠在東北的詩人張曙光,“到現(xiàn)在為止,我在那座縣城和這座省城生活的時間是二比三,也就是說,在前二十二年我生活在那座偏僻的縣城,而后面的近三十年中我居住在這座據(jù)說被認定具有獨特風貌的省城。也就是說,我生命中五分之三的時間在這里度過。而在這五分之三中,它又截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我心儀的城市,另一部分是我憎惡的,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憎惡。而對前者的喜愛和緬懷無疑會加重我后面的情緒?!保ā兑粋€人和他的城市》)

在不斷渙散的“地區(qū)精神”面前,我們遇到了講故事的人,廢墟上的無望的自言自語者。我們被講述者或低沉或悲慟的語氣所吸引,被那些古怪難解怪誕分裂的故事所困惑。這一切都大體可歸入一個寫作者的語言能力和時間觀以及世界觀,“一個人越是處于忘我的境界,他所聽來的東西就越能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中?!保ū狙琶鳌吨v故事的人》)

“講故事的人”本來專屬于小說家們,但是單一的文體已然很難應付越來越復雜莫名的時間經(jīng)驗了。詩人幾乎和小說家站在了同一個序列里,他們的職責大體相同,都是敘述者,都是講故事的人,而最終考驗他們的則是講述方式的有效和持久,“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又多了一張迷茫的臉龐。講吧,晝短苦夜長;講吧,心里悶得慌;講吧,禮崩樂喪;講吧,詩言志,文載道,天下不能沒有道德文章……講了幾千年,不知講壞了多少張嘴,綿綿不絕的人類,仍然團結(jié)在一起,齊聲命令講故事的人:講,請講,請好好地講!從來我都同情小說家,上帝又沒多給他們一張嘴,他們干嗎要承擔只有多生幾十張嘴才能勉強勝任的工作?”(雷平陽《小體會》)

(責任編輯: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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