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
東漢末年,壯烈的赤壁之戰(zhàn),奠定了三國雛形。自唐代以后,赤壁成為中國古代失意文人憑吊、抒發(fā)情感的理想之所。唐代有關赤壁的詩文,最為著名的莫過于晚唐詩人杜牧的《赤壁》?!皷|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詩句,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到了宋代,赤壁的聲名,機緣巧合之下與蘇軾聯(lián)系在了一起,更加如雷貫耳。
元豐二年,蘇軾因反對王安石新政,被貶黃州。據(jù)史料記載,蘇軾被貶黃州擔任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其實這是變相拘禁。薪俸也少得可憐,因為生計問題,蘇軾不得不親自開荒東坡,這才有了“東坡居士”的稱號。被貶黃州期間,蘇軾情感有所波動,乃人之常情。閱讀作品,需要知人論世。也許為排解心中的苦悶,蘇軾曾多次到赤壁游覽,寫下一系列與赤壁相關的詩詞文賦,由于時代久遠,或文卷散佚,蘇軾寫了多少有關赤壁的詩文,已不得而知。蘇軾有關赤壁的詩文,如今最為世人關注的,是“一詞兩賦”,即《念奴嬌·赤壁懷古》《赤壁賦》《后赤壁賦》。
古人憑吊歷史古跡,常常懷古傷今,融合多種情懷,推人及己;正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通過憑吊王謝豪宅巨室更換主人的感悟,產(chǎn)生一種從繁華到幻滅的瞬間感悟。通常情況下,抒寫吊古詩詞時,心緒越復雜,越能寫出意蘊深刻的作品,這也會讓不同的讀者產(chǎn)生不同的解讀。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比藗冇斡[古跡,通常有三種心境:興奮歡喜、悲傷、不喜不悲(波瀾不驚)?!冻啾谫x》寫于壬戌之秋,即宋神宗元豐五年秋,蘇子與客泛舟赤壁。蘇軾夜游赤壁,到底屬于哪種心境,已不得而知。我們只能通過《赤壁賦》文本,間接分析蘇軾的情感變化。人教版教學參考用書及坊間參考資料,都解讀為“樂——悲——樂”的心情轉變。這個解讀不知源于何時,這種理解確有些道理,但細細思忖,又不盡合理。如果理解為“樂——悲——樂”的情感轉變,文章雖有波瀾,但也過于機械,可能看低了蘇軾,看輕了《赤壁賦》。
《念奴嬌(赤壁懷古)》應為同期作品,雖然不知寫作時間是否早于《赤壁賦》,但無論前后,蘇子的心情也應該不會太好。我們可以參照柳宗元的思想變化,柳宗元被貶永州,戰(zhàn)戰(zhàn)兢兢,寫下《江雪》《小石潭記》《始得西山宴游記》等一系列詩文名篇,表現(xiàn)出他的憂郁不得志之情。蘇軾《承天寺夜游》寫于元豐六年,早于《赤壁賦》,但依然表現(xiàn)其郁郁彷徨的心境,可以推測蘇子元豐五年時仍然未獲得解脫。因此,《赤壁賦》結尾的喜樂之情,可能只是蘇子一次暫時的解脫。
竊以為,《赤壁賦》深受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的影響。譬如柳子開篇:“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敝苯訉懗銎渥鳛樽锍嫉目謶中睦怼6K子“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與柳子結尾“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何其相似也;又如“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與“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何其相似也!“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與柳子“引觴滿酌,頹然就醉”,又何其相似也。因此,《赤壁賦》開篇蘇子與客夜游赤壁,作者高興的可能性不大,更多的是作者心存憂郁之情,才會去赤壁排解心情。正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開篇:“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表述一種淡淡的哀傷。而作者經(jīng)過荷塘時,得以獲得暫時解脫;一旦離開荷塘歸家,依然心情不寧靜。從“頗不寧靜”——尋找寧靜——荷塘的片刻寧靜——回到現(xiàn)實的不寧靜,這里屬于一個圓形結構。而開篇一旦缺少了“這幾天頗不寧靜”的表述,文章雖然依舊能夠一波三折,但失去了開篇的情感根基,就會顯得有些突兀,頓失文章的搖曳之美。
“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因此,《赤壁賦》開篇的景物描寫,我們也應該細細體會?!扒屣L徐來,水波不興”,表面寫景,其實也暗示蘇子當時的心境。“氣之動物,物之感人?!背啾诘那屣L江水,也不能引起蘇子的情趣波動,關鍵因為當時蘇子心存憂慮。畢竟,身為朝廷罪臣,蘇子心中有很多無法排解的幽情,必然會借酒消愁。在浩浩江水之上,蘇子借著清風、明月,飲酒澆愁,感受到了暫時的快樂。也正因為蘇子的這種歡樂是暫時的,一旦遭遇悲傷的介質,就會不勝悲涼,當聽到“嗚嗚然”的簫聲,就會產(chǎn)生樂極生悲的情懷。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里說,人生常有幾個階段: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學、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祿,治國平天下;到了中年,大概受了挫折,官也丟了,或貶了,于是道家來了,點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解脫,超脫人生境界的時候,佛家就來了。過去中國人,擁有儒、道、釋三個階段并不沖突;在同一個人身上,這三樣哲學都有,三者相生相克,互用互補。所以中國人既有出世,又有入世的態(tài)度。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之中,我們的人生常有一種徘徊遲疑的態(tài)度。[1]
司馬遷《報任安書》有云:“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盵2]當落魄無助之時,人的心態(tài)就會復雜多變,此乃人之常情。而士子常常借抒寫他人,以表達自我情懷。那么,黃岡的赤壁,未嘗不是東坡的“西山”。人生沒有永遠不變的生活,最后都會隨著時間而落幕。因此,聰明的人都會審時度勢,郁悶的蘇子于儒家、道家、佛家三教中汲取不同能量,最終在自然山水、清風明月中獲得了精神慰藉,獲得了暫時的解脫,又一次走向了喜樂之情。或如:“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無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正如貶謫永州的柳宗元,在山水中獲得了精神解脫,才會有《始得西山宴游記》的橫空出世?;蛟S,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不可為而為之,只是蘇軾融合儒家、佛家、道家思想,變得更加達觀罷了。這才有了《赤壁賦》所云:“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赤壁的東坡,最終得以借清風、明月而解脫,這與開篇“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可謂遙相呼應。而蘇詞《念奴嬌》的情感依然如此,可謂一脈相承。開篇“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與結尾“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也相互呼應。也正因為蘇軾在黃州復雜的心態(tài),有關赤壁的美學思想才在后代影響深遠,尤其對《紅樓夢》(“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楊慎《臨江仙》等影響最大。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后來就慨然寫道:“東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碧K東坡善于著文,不論是飲酒還是吹笛,也不論是說幾句嬉戲的話還是大聲嘲罵之語,一經(jīng)記錄下來,都是絕妙好文。正如蔣勛所說:“最好的詩文,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盵3]
因此,《赤壁賦》里蘇子的情感,并非如很多教參所說的“樂——悲——喜”如此簡單,而應具有更加復雜多變的情感。我們?nèi)绻麖摹冻啾谫x》開篇“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寫景入手,細細探究蘇子情感深處的憂思,就可以得出如下情感線索變化:蘇子作為罪臣無法排解的幽情(夜游赤壁)——借酒消愁的暫時解脫(江上喝酒)——獲得暫時的快樂(江上風月)——樂極生悲(聽客簫聲)——再次獲得啟示(清風明月)——再次解脫的喜樂(洗盞更酌)。
只有把握這樣的情感變換,或許我們才能真正體會蘇子當時復雜多變的心境,才能真正理解《赤壁賦》行文的跌宕起伏與豐富內(nèi)蘊。
注釋:
[1]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6頁。
[2](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岳麓書社,1995年,第1502頁。
[3]蔣勛:《滅燭,憐光滿》,《讀者》,2011年第21期,第55頁。
(作者單位:江蘇省揚州市弘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