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從書桌前,我抬起頭來,天際紅霞涌現(xiàn),盛夏的黎明是如此干凈剔透。我平時很少早起,一時之間,不免為這樣的美麗鎮(zhèn)住了。其實,今天我也沒有早起,而是晚睡,我整夜沒睡,我要出島了,我要出島去觀光了!
這一年,是一九八一年,啊,如果歲月也有容顏,我愿編荷花為冠冕,戴在那一年的眉額之上,那是多么光華四射的日子?。?/p>
島,我不是沒有出過,我已去過日本、馬來西亞、美國和歐洲等,但都是去演講。而像我這種“愣子性格”,答應(yīng)演講就真的去演講,順便看一眼明山秀水也是有的,但叫我虛晃一招,假演講之名去流連游玩,我覺得不算好漢行徑。
后來在一九八三年,我赴香港教書時,因為擁有一張香港居民證,可以十分方便去大陸,但我不去。學(xué)校給客座教授住的宿舍便在沙田第一城,小區(qū)里有巴士直達羅湖,我眼巴巴地望著站牌,卻仍然咬牙不去。我知道,如果自己能趁別人去不成的時候先去,然后把所見所聞大書特書,當然可以取寵一時,但這種事勝之不武,我也不想要。
這天早晨,是我第一次到南亞次大陸觀光。至于徹夜未眠,倒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因為趕著在行前把編撰的一本書的稿子交出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印度和尼泊爾,啊!唐三藏的旅程,孫悟空的旅程,我們也要去走它一圈!不為取經(jīng),只為玩!可憐故事里的唐三藏一路行行躲躲,唯恐有妖怪來吃他的肉??蓱z孫悟空一路打妖怪打得手都長繭了吧!而我們一行卻談笑把盞,駕云直達,何等愜意。
由于這趟旅程,我交到了知己好友。由于這趟旅程,我體會了古國的華艷富麗和骯臟赤貧,至美難蹤和丑惡污爛。恒河之畔,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架火焚燒死尸,濃濁的黑煙中,我驚愕地想起少年時代才會窮思不舍的生命和死亡的謎題。在璀璨如用月光為建材而砌成的泰姬瑪哈陵前,望著身披玉色縹紗的印度姝女,不禁要問愛情是什么?美麗是什么?死別是什么?權(quán)力又是什么?
好的旅游,不僅帶人去遠方,而是帶人回到最深層的內(nèi)心世界。
二十年過去了,這段時間,我又去過許多地方,像新西蘭,像澳洲,像蒙古,像巴厘島……但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旅行中的哪個部分,我會說,我喜歡回程時飛機輪胎安然在跑道上著陸的那一剎。那么篤定的歸來的感覺。終于,回到自家的土地上來了,這地球的象限中我最最鐘愛最最依戀的坐標點。
唐代有個姓吉的詩人曾寫過一句詩:“放爾千山萬水身。”
意思是說,放縱你那原來屬于千山萬水的生命而重回到千山萬水中去吧!
有趣的是,這首詩其實是首放生的詩,詩人放了一只猿猴,叫它回歸千山萬水去。我雖然不是猿猴,但我極喜歡這首詩,仿佛它是為我寫的。人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只亟待放生的生物,旅行,至少提供了片面的放生。大約,在我們靈魂深處都殘存著千年萬年的記憶,對深山大澤和朝煙夕嵐的記憶,需要我們行遍天涯去將之一一掇拾回來——因此,能出去走走是多么好的事??!
是的,放爾千山萬水身吧!